大半夜的，有什么好瞧。戚景思故作嫌棄道：他眼神本來也不好，別什么都沒瞧見再平白摔一跤。

    自己養(yǎng)大的孩子，林煜自是了解，他聽得出戚景思話里的別扭，只是無奈地笑笑，打趣道：你這也算是疼人兒了。

    之前去找李長借車套馬耽誤了功夫，戚景思怕林煜的身子受不了顛簸，一路上駕著車也走得極慢，眼下這日頭也快中天了，臨仙樓門前已經(jīng)圍了不少人。

    當(dāng)年他只有八九歲大，被擋在人群外瞧不清的東西，現(xiàn)在他還是站在人群外，卻一抬頭就什么都能瞧見。

    亭臺樓閣之處，但凡是有景，就少不了人文墨客路過時吟詩作賦，門口的墻邊留下不少讀書人的風(fēng)流文采，最搶眼的就要數(shù)金漆刻字雕成的木牌，掛在大門門扉的兩側(cè)。

    上聯(lián)：名乎利乎道路奔波休碌碌，下聯(lián)：來者往者溪山清靜且停停。

    這字跡

    小叔叔戚景思有些難以置信地回頭盯著林煜，這是

    字是我的字，可這話，只是我從別處搬來的。林煜頭也不抬，掀了袍擺抬腳從微觀的人群后跨過了門檻。

    門口那副對聯(lián)是他當(dāng)年初到沛縣，初登臨仙樓時寫下的；當(dāng)年只是隨手寫在紙上就離開了，沒有落下落款，沒有指明出處，也不知是被哪個有心人拾了去，竟做成了木質(zhì)的對聯(lián)，懸于正門。

    *****

    臨仙樓的頂層有一雅致的茶樓，戚景思幾乎是半扶半抗著將人帶了上去，但也因為足夠高，上面的人不多，反倒清幽雅致。

    林煜選了個沒人的檐下，憑欄遠(yuǎn)眺，整個沛水盛景與遠(yuǎn)處嵐山一山的紅楓交相輝映，這些都是讓他當(dāng)初愿意留下的原因。

    獨自莫登樓，憑欄惹相思。木欄的里側(cè)，油紙蒙面的木門另一邊，傳來一個沉穩(wěn)的中年男聲，這話，當(dāng)年還是你同我說的。

    常浩軫斂了袍擺跨過門檻，正身一揖，光霽，許多年不見了。

    彧之，好久不見。林煜回眸欠身，整個人依舊平靜如水，眼神看向不遠(yuǎn)處發(fā)呆默立的戚景思，誰說我是一個人了。

    哈常浩軫朗聲一笑，我在樓下都瞧見了，好一個且停停，不愧是名滿晟京的八斗才子，一筆丹青，顏色不輸這沛水盛景。

    那是我當(dāng)年剛來時寫下的了。林煜禮貌地笑笑，現(xiàn)在哪里還有什么八斗才子，不過州亦難添，詩亦難改，然閑云孤鶴，何天而不可飛。

    好歹同門一場常浩軫說著從背后拿出一個小酒壇放在廊下的小案上，光霽，怎么我還沒開口，你就對我下逐客令了。

    彧之，你的書信我雖不?；?，但卻都認(rèn)真讀過，既然答應(yīng)你于此一敘，便會聽你說完的。林煜看著案上那只熟悉的酒壇，了然地笑笑，你也不必千里迢迢，帶這壇酒來哄我。

    東城門邊兒的葡萄佳釀，當(dāng)年你最是喜歡了，有快二十年沒有聞著這個味兒了罷？常浩軫說著掀開壇口，席間頃刻酒香四溢。

    這里不可能再有講究的夜光杯了，他拿起手邊的細(xì)瓷酒盞，為兩人各自滿上一杯，嘗嘗？

    當(dāng)年林煜初拜朱夫子門下，只十五歲大，后來的常浩軫算是他的師弟，卻還要年長兩歲。

    認(rèn)識戚同甫之前，他這輩子做過最瘋狂出格的事情，便是跟常浩軫二人偷偷去東城門邊的一個老太的攤檔上，買一壇葡萄酒偷飲。

    文人墨客自是不禁酒的，只是林父瞧不起這市井里的便宜東西，總覺得掉價，但偏偏他和常浩軫都好這一口。

    當(dāng)年他們買了酒，誰也不敢?guī)Щ丶?，甚至還偷偷帶去過朱夫子那里，哪知酒香馥郁，根本藏不住，被朱夫子逮了個正著。

    以為東窗事發(fā)，當(dāng)年兩個十幾歲的少年搶著認(rèn)罪，誰知朱夫子卻當(dāng)場朗聲一笑

    那一晚師徒三人吟詩作對，把酒言歡，聊盡古今多少風(fēng)流。

    然而眼下的林煜捧著當(dāng)年求而不得的佳釀，只是淺嘗輒止，青春作賦，皓首窮經(jīng)。這酒

    他搖頭輕晃手中酒盞，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的味兒了。

    果然是瞞不過你。常浩軫頷首苦笑，當(dāng)年練攤兒販酒的老嫗，已經(jīng)過身了。

    他找了好多人打聽，才終于尋到當(dāng)年老嫗的兒子，也已是年過半百，兩鬢斑白的老人。

    老人不再以販酒為生，只照著當(dāng)年母親的手藝，應(yīng)季的時候釀上幾壇，過過自己的嘴癮。

    我可是掏出銀票跟人家求了好久，才求來這么一壇。常浩軫端起酒盞一飲而盡。

    每一滴酒都變不回最初的葡萄，那是我與你都回不去的青春年少。林煜輕輕推開面前的酒盞，所以，彧之

    你尋我若是只為敘舊，大可到此為止罷。

    少年安得長少年，海波尚變?yōu)樯Ｌ铩?/br>
    光霽，我近二十年來都沒想過再來打擾你要的生活。常浩軫緊張道：你知道我此來不是為了這個。

    晟京的平靜只在表面，暗潮洶涌隨時都會釀成大變

    光霽。他誠懇道：十九年前你辭官下堂，我以為你野鶴閑云，不慕權(quán)貴，只想跟戚同甫去做一對人間散仙；我沒有料到戚同甫會那么快返回晟京，后來還做了溫晁禮的女婿；我更料不到，這些年來

    他喉間慢慢帶了些細(xì)微的哽咽，你竟會過成這樣。

    我過得很好。林煜不疾不徐地打斷道：今身羈塵鞅，歸期未卜，即使得歸，亦不過芒鞋竹杖，與閑云野鶴徜徉于煙霞水石間，何至買山結(jié)廬，為深公所笑耶。

    你這近二十年來官居二品，炙手可熱

    他頷首淺笑，過得就真的比我好嗎？

    可是光霽！常浩軫終于已經(jīng)無法保持來前的沉穩(wěn)，他顫聲道：巍巍王城，曲曲廊院，你拋下一切去尋他；他卻棄你而去，一頭栽進(jìn)你原本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里

    值得嗎，林煜？

    凡事若都要論個值不值得，那便是不值。只有林煜的聲音依舊水波不興，值得的事兒，向來只有四個字

    心甘情愿。

    你當(dāng)初走得心甘情愿，我是懂的，所以不曾攔你。常浩軫痛心疾首道：可已經(jīng)快二十年過去了！戚同甫負(fù)心薄幸，罪惡昭彰，你就真的沒有悔嗎？

    光霽，雖然二十年青春蹉跎，不能再返，但總有些事，在未釀成大錯之前，你還有機會重來。

    我無悔。林煜平靜地言罷，默默起身，彧之，你真的覺得我當(dāng)年離開離開林家，今日又不肯出手，僅僅是因為一個戚同甫嗎？

    我林煜自問至情至性，卻也不至于淺薄至此。

    我知道你今天為什么來。他說著背過身去，溫晁禮祖上出過數(shù)位翰林院大學(xué)士，你常家祖上曾受溫氏先祖知遇之恩，你們兩家世代交好；從你過繼給你父親那一刻起，你就沒得選，你常氏滿門，都為太子所用。

    可你也不忍見太子為虎作倀，縱容戚同甫興風(fēng)作浪，你希望有人可以出面制止太子一黨的惡行，所以你求我

    他回頭盯著常浩軫，一掃滿身病氣，眼神犀利，不僅因為當(dāng)年的光霽公子名滿晟京，更是因為我的長姐是四殿下李璠的生母，而我是李璠的小舅舅。

    你相信我有立場也有本事阻止戚同甫，但是彧之他搖搖頭，你就真的阻止不了嗎？

    不是做不到，你只是不愿悖逆你的養(yǎng)父，辜負(fù)常家對你的養(yǎng)育栽培之恩。

    可是彧之啊他重新背過身去，靜靜望著沛水流向天際，你今日是為什么來，我當(dāng)年便是為什么走。

    作者有話要說：　　有人質(zhì)疑小叔叔這么聰明的人當(dāng)年為什么能看上渣爹；其實，渣爹和小叔叔的故事還沒揭開，當(dāng)年十幾二十歲的渣爹未必就這么壞，也未必從出生就沒有過真心。

    吃藥誤事，抱歉今天的二更晚啦~

    上聯(lián)：名乎利乎道路奔波休碌碌 下聯(lián)：來者往者溪山清靜且停停清朝大才子李漁，作于浙江蘭溪且停亭

    今身羈塵鞅，歸期未卜，即使得歸，亦不過芒鞋竹杖，與閑云野鶴徜徉于煙霞水石間，何至買山結(jié)廬，為深公所笑耶。出自《答棘卿劉小魯言止剏山勝事書》【作者】張居正明

    少年安得長少年，海波尚變?yōu)樯Ｌ?。出自《啁少年》【作者】李賀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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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責(zé)無旁貸 ...

    戚景思靜靜地站在院門邊, 褪去了滿身的戾氣和執(zhí)拗，現(xiàn)在的他在沉默中顯得異常的落寞, 眺望著遠(yuǎn)處嵐山被染紅的山頭。

    那一整山飄落的楓葉，好似他心底思念的重量。

    大夫從屋里走出來，經(jīng)過他身邊時往邊上縮了縮身子，搖著頭嘆了口氣，哆哆嗦嗦拎著袍擺地離開了。

    半個時辰前，他駕車帶著林煜從臨仙樓回來, 到門口喚了幾聲卻不見林煜答應(yīng)，當(dāng)他緊張的掀開車簾時，林煜嘴邊嘔出的鮮血已經(jīng)染頭了青衫的前襟

    顏色就像嵐山山頭深秋的楓。

    他將已經(jīng)昏迷不醒的人抱回房間，策馬狂奔沖到縣城的醫(yī)館, 幾乎是拎著郎中趕回了家。

    現(xiàn)在目送郎中離開后, 他轉(zhuǎn)身回屋, 端著一盞熱茶輕輕打開林煜的房門，瞧見林煜已經(jīng)醒來了。

    小叔叔。他乖巧地走到榻邊, 跟從前一樣跪伏在地, 趴在林煜的腿邊, 這回真要好好休息了, 不然郎中都不愿再來咱家瞧病了。

    林煜虛弱地勾了勾嘴角, 那你今兒是怎么把人請來的？

    呵戚景思故作輕松地輕笑出了聲，我就差把刀架他脖子上了, 人剛走的時候還哆嗦呢。

    林煜佯嗔，輕輕點了點戚景思的鼻尖，那郎中怎么說？

    還能怎么說？

    這么些年，縣里的郎中都瞧遍了，無非是那一套賣弄醫(yī)理的老說辭

    經(jīng)年憂思, 積勞成疾。

    連個像樣的病名都給不出來。

    他說要你按時服藥，安心休養(yǎng)。戚景思起身坐在榻邊，為林煜掖了掖被角，等過了這個冬天，天兒暖了，身體也會好的。

    如果會好林煜輕拍著戚景思的手背，聲音虛弱又平靜，我就不會把你送去戚同甫身邊了。

    他言罷掙扎著像是要起身，戚景思立刻上前緊張地將人扶住，你還要做什么啊！

    半晌后，林煜從枕頭下面摸出件嬰孩的衣服。

    我第一次瞧見你的時候，你才幾個月大他小心翼翼將手里的小衣服展開，放在膝頭，當(dāng)時你穿的就是這件衣裳。

    那是我第一次進(jìn)這個院子，打院門邊兒就聽見你哭。

    小叔叔戚景思嚅囁著喚了一聲。

    你那時只有這么大。林煜用雙手比劃出一個約莫成人小臂的長度，我從床上把你抱起來，你居然就不哭了。

    你也只是想有人抱抱你，對不對？

    景思啊他的聲音也夾雜進(jìn)一些細(xì)微的哽咽和喘息，如果可以，叔叔希望你永遠(yuǎn)都只有那么大一點兒，那叔叔就能就能永遠(yuǎn)都把你抱在懷里

    就能都護(hù)著你。

    那你護(hù)著我啊！戚景思終于忍不住一把撲到林煜的懷里，幾乎泣不成聲，你要一直一直護(hù)著我啊怎么能騙人呢

    可一直都是你護(hù)著我啊。林煜溫柔地順拍著戚景思的后背，你從小到大跟人打架，從打不過，到一個人能撂倒好幾個；雖然每次面兒上都責(zé)怪你，但其實叔叔心里都知道，沒有哪一次打架，你是為了自己。

    對不起，景思。

    我送你回戚同甫身邊，以為終于有人可以好好照顧你了，可是我M.E.D.J沒有想到他會用你掩飾自己的罪行，更沒想到，他會用親生兒子作為要挾我的把柄。

    所以戚景思抬頭看著林煜，淚眼婆娑，你那個時候就知道

    是。林煜不忍心看著戚景思把殘忍的話說完，我那個時候就已經(jīng)知道，我的時間不會太多了，否則

    我說什么也不會送你走的。

    會好的！戚景思現(xiàn)在哭得完全就像是當(dāng)年那個幾歲大，打架輸了還不肯認(rèn)的孩子，小叔叔都會好起來的

    對不起，景思，對不起。林煜從頭至尾輕拍著戚景思安慰，每個人都有他認(rèn)定的事情，必須要做，你不要怪叔叔。

    如果有一天你還能見到言斐，也不要怪他。

    *****

    時令轉(zhuǎn)眼入冬，轉(zhuǎn)眼又是一個年下。

    之前李長只是幾天來家里一趟，帶走一小摞林煜封好的信箋，可最近他來得次數(shù)越來越頻繁，帶走的東西也越來越多。

    這只能說明林煜越來越忙了。

    戚景思除了每天煮飯、煎藥，忙活一些家務(wù)，大部分時間都呆立在林煜房里的窗邊，很少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