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行至半途，山道變得險厄狹窄起來, 輿人見空山寂靜，并無半個人影，又急于兼程趕路，未將速度放慢多少，冷不防卻有單人匹馬從斧削般的峭壁背后突然轉出，輿人大驚失色，猛地勒緊韁繩，卻來不及收勢，好在那騎馬之人靈省，右手一拉韁繩，從馬車與崖壁之間的狹縫中堪堪擦過，不料崖邊有一堆落巖，待那人看清時已經來不及控韁躲避，可憐那匹黑色大宛馬右前足陷在石堆中，當即折斷了腿。馬上之人當機立斷跳下馬背，仍是因向前的沖勢重重摔在地上。

    這一切發(fā)生在須臾之間，姜悔只覺車廂一陣顛簸，險些把頭撞了，勉強穩(wěn)住身形，便聽后方傳來一聲長長的馬嘶。輿人方才情急之下將馬頭向懸崖邊偏去，眼看著就要連人帶車摔下去，幾乎能聽見崖下陣陣松濤和泉水激石的轟鳴，頓時腦海中一片空白，只知死命拽住韁繩，手心磨出了血，終是在距懸崖一步之遙堪堪停了下來。

    姜悔心有余悸地下了車，立即回身向那摔倒在地的騎馬者跑去，只見那人已站起了身，正背對著他彎下腰檢查馬兒的傷勢，看身形是個纖瘦的少年，穿一身玄色胡服，頭發(fā)用一根象牙素簪挽了個簡單無華的髻。姜悔隱約覺得那背影有些似曾相識，少年察覺背后來人，轉過身，顯露出一張玉雕般的秀美面容來，赫然是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衛(wèi)家十一郎。

    他這張臉太出眾，叫人想忘記也難，姜悔悚然一驚，此時也顧不得失禮不失禮了，急趨上前道：“衛(wèi)公子往何處去？”

    衛(wèi)琇一愣，回憶片刻才想起是姜二娘的兄長，露出恍然的神情，行了個禮道：“原來是姜兄，方才沖撞了足下，還請海涵。不佞正要回城，姜兄可是從城中來？”

    姜悔見他眉宇間有幾分不安憂慮，卻無悲意，想是還不知衛(wèi)家的禍事，又看他只身匹馬，連個僮仆也沒帶，想是偷偷從家里跑出來的，一時間既為他慶幸又為他悲戚，翕了翕唇，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只含糊地點點頭，看了眼受傷的馬道：“連累衛(wèi)公子寶駿受傷，是區(qū)區(qū)之過，敝舍距此約二里路，若衛(wèi)公子不嫌棄，還請隨我前去略作休整，換匹馬再上路?！?/br>
    衛(wèi)琇適才摔得一身狼狽，馬又折了腿，雖急著趕路卻也無能為力，便也不推拒了，作了個揖道：“多謝姜兄慷慨相助，不勝叨擾?！鼻瓣囎哟蠡首优既伙L寒，暫停了課業(yè)，他這伴讀也無所事事，便請命回了衛(wèi)府。衛(wèi)琇在宮中拘束了好一陣，好容易逮著機會出宮，自然想松散松散筋骨，可他祖父卻不作如此想，一得知他回家的消息就將他叫到書房耳提面命，張口閉口是經世濟國輔佐君王的大道理，話里話外夾帶的不外乎是權位傾軋門戶私計。

    衛(wèi)十一郎吃軟不吃硬，衛(wèi)昭當初為了讓這孫兒乖乖就范，不惜裝病使苦rou計，幾乎是連哄帶騙，待木已成舟無可翻悔了，便原形畢露起來。衛(wèi)琇萬事不關心，對那些蠅營狗茍的事情最是反感，進宮已非本心所愿，難得回家一次，祖父不敘親情，卻滿口朝堂的勾心斗角，他失望之余流露出不耐來。衛(wèi)昭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孫兒的敷衍，當即厲聲說了幾句重話，衛(wèi)琇氣性上來頂撞了一句，結果領了一通家法。

    衛(wèi)昭親自打的笞杖，畢竟心疼這孫兒，下手留了情，沒將他打實了，趴在床上將養(yǎng)了數日便又活蹦亂跳了。衛(wèi)琇心里對祖父有怨，便趁著衛(wèi)昭上朝牽了匹馬偷溜了出去。他往常這樣的事沒少做，長輩兄姊一向慣著他，管事也睜只眼閉著眼，一路順順當當地出了城，一時間卻不知向何處去，不知怎的突然惦念起xx寺門口的鳳儀湯餅來，索性去崇福寺賃下間精舍小住幾日。

    崇福寺建在半山腰，從寺中望不見洛京城，然而寺中人來人往香火很旺，前夜城中幾處失火的消息很快便傳開了，衛(wèi)琇從昨夜起便覺心神不寧，一聽城中有事心便是一墜，連早膳都未來得及用便騎著馬急急往城里趕，他自恃騎術高明，一路快馬加鞭，險路上也只是略微勒一勒韁繩，卻不想在此撞上了姜悔一行人。

    姜悔命一護院在此看守傷馬，待他們回莊園后再加派人手來。衛(wèi)琇恭敬不如從命地隨他上了車。馬車車廂只能容納兩人，阿寶便下車騎馬，留下姜悔和衛(wèi)琇兩人大眼瞪小眼，他們萍水相逢，連相識都算不上，在狹小的車廂中促膝坐著，難免覺得尷尬。

    衛(wèi)琇有心攀談幾句，可他從來不擅酬酢交際，心里又牽掛著家人的安危，實在沒法憑空扯出話題來；姜悔則滿心煎熬，相識一場，他自是不能裝作毫不知情眼看著衛(wèi)十一郎回城送死，他心上如壓了千鈞之石，幾乎喘不過氣來，彷徨了許久，把眼一閉，心一橫道：“衛(wèi)公子節(jié)哀。”

    姜悔說得又輕又疾，仿佛那說出口的話語是利刃箭矢，唯恐慢一時半刻便要叫它們割得血rou淋漓，說完也不敢去看衛(wèi)琇的臉，徑自低著頭，仿佛他家人罹難是自己的過錯。

    衛(wèi)琇長久不發(fā)一言，姜悔說的話他一個字也不信，卻知道是真的。

    他雙眼中的神采明明滅滅，起先仿佛青萍之末的微風，逐漸凝聚成一場摧枯拉朽的風暴，燃起了一場燭天燎原的大火，將他的喜樂與悲傷都燒了個干凈，無可遏制的怒意卻隨業(yè)火愈燒愈烈，直將他的目光都燒成了段段灰燼。

    他恨姜悔，若是沒遇上他該多好，若他佯裝不知任自己回城該多好，說不定此時他已經在泉下與家人團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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