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存沒見過這陣勢，嚇了一大跳，本能地?fù)踉谀?，大聲道，“你是誰？干什么的？”

    老工人冷笑道，“要工作的！我還不知道溫干事住這么好的房子呢?？磥硗菤垙U人，你有個好老子，就是不一樣?。】蓱z我兒子，想進(jìn)工廠接我的班都那么難！”

    “殘廢”這個字眼深深刺痛的思存，她憤怒地沖到老工人面前，“你說什么呢？誰是殘廢？”墨池連忙拉住她，小聲說，“你回房去，這里我來處理?！?/br>
    老工人拉拉扯扯地說，“你怎么處理？繼續(xù)敷衍？我們工人階級為國家奉獻(xiàn)了一輩子，最后，想讓我兒子進(jìn)廠接個班都不行嗎？”

    墨池好言勸道，“陳師傅，您坐沙發(fā)上聽我慢慢說行嗎？”

    陳師傅突然抹起了眼淚，“我慢慢說，我兒子的婚事等不起?。∪思夜媚镎f，沒工作就不嫁給我這殘廢的兒子??！”

    思存知道，墨池工作上遇到麻煩了。她怕老工人再拉拉扯扯，傷了墨池，忙把陳師傅勸到沙發(fā)邊上，又讓他兒子也坐好，給他們倒了熱茶。墨池扶著拐杖慢慢走下樓梯，坐在他們的對面。

    陳師傅抹著眼角，聲淚俱下地說，“那年夏天，我?guī)е粨絷?，大煉鋼鐵100天，為了完成任務(wù)，每天就睡兩個多小時。有一天，我老婆冒著大雨來廠里，說兒子發(fā)高燒讓我回去！我也想回去，可工期不等人啊，我跟老婆說，小孩子發(fā)燒是常事，多蓋床被子捂捂就好了！她一個農(nóng)村婦女沒有主張，我讓捂捂就捂捂，我轉(zhuǎn)身又進(jìn)了車間，再出來已經(jīng)是半個月后了?；氐郊?，我老婆瘋了似的拿刀要砍我啊，就因為我顧工作沒顧上兒子，小強(qiáng)高燒不退，落下了小兒麻痹，終身殘廢！我們突擊隊被評上了先進(jìn)集體，我被評上了省先進(jìn)生產(chǎn)者?？蓽馗墒拢一诎。∥疫@先進(jìn)當(dāng)?shù)貌恢?，我毀了我兒子一輩子！溫干事，這些話我不跟別人說，就跟你說，我就是看你和我兒子一樣是殘廢人，別人不知道殘廢人的苦，你還不知道嗎？”

    陳師傅一口一個“殘廢”，喊得墨池心如刀絞，他勉力克制情緒，聲音還是抑制不住的發(fā)顫，“陳師傅，您的苦我能理解，您兒子的苦我也理解。你們廠我都跑了好幾趟，街道也聯(lián)系了。他們也答應(yīng)安排了，可是您兒子情況特殊，組織上真的需要時間??！”

    “狗P！”陳師傅罵道，臉紅脖子粗，“什么情況特殊？再特殊我兒子也有兩條腿！還不是因為我就是個工人，不把我當(dāng)回事？”

    墨池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陳師傅的話太傷人了，傷得他心口都在刺痛?？伤皇莻€沒有文化的老工人，說話粗魯，卻是大實話。曾經(jīng)的先進(jìn)生產(chǎn)者光環(huán)褪去后，他只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人，他是建設(shè)祖國的功臣，可是這樣的功臣太多太多，國家的力量卻是有限的。墨池想幫他們，盡一切力量去幫他們，可是他也只是個小干事。本質(zhì)上，他和陳師傅一樣，人微言輕。機(jī)關(guān)的同事會因為他是市長的兒子而在生活上多照顧他，卻不會在工作上越雷池一步。

    思存欺身坐在墨池的身旁，默默握住他的手。墨池的手冰涼，甚至在顫抖他強(qiáng)壓著情緒說道，“他特殊，是因為，他既沒上過學(xué)，也沒有技術(shù)……”

    “煉鋼需要什么上學(xué)??！我不也是當(dāng)了五年學(xué)徒工就練出來了？”陳師傅提高了嗓門。

    思存看著陳小強(qiáng)身材瘦小，面色蒼白的樣子，忍不住插嘴道，“您兒子的情況，能下車間嗎？”

    沒想到這句話惹惱了陳師傅，他臉色通紅地站起來指著墨池，口不擇言，“我兒子不能進(jìn)車間，他就能嗎？還不是他老子有本事，給你整到民政局，坐辦公室？我只恨我自己沒文化，當(dāng)不上大領(lǐng)導(dǎo)，安置不了我兒子！”他并不知道墨池是溫市長的兒子，只是聽說他的父親很有權(quán)利。

    “住嘴！”墨池終于忍不住了，站起來吼道，“你可以羞辱我，但不能辱沒我的父親。你兒子的工作，我會繼續(xù)落實，但是現(xiàn)在，請你離開我的家里！”他從沒有發(fā)過這么大的火，不但把陳師傅父子震住了，把思存也嚇了一大跳。

    陳師傅一甩袖子，“我哪也不去，就在你家里等了！”

    旁觀已久的保姆看不過去，沖著陳師傅道，“溫市長的家是你說等就等的嗎？再不走，一會驚動了溫市長，看你怎么辦！”

    “啥？這是溫市長的家？”陳師傅蒙了。

    “墨池是溫市長的兒子！”保姆道。

    墨池黑著臉對保姆說，“您就別管了。”又對陳師傅低吼道，“我說幫你就會幫你，但是，我請你出去！ ”

    陳師傅臉都白了，雙膝不自禁地往下軟，“溫干事，對不起……我真沒想到您是溫市長的兒子……我……嗨，看我這個老糊涂，竟然跟溫市長攀比。溫市長是老革命，別說他的一個殘廢兒子，就是一百個殘廢兒子，安排好工作也是應(yīng)該的！”陳師傅越緊張，說話越?jīng)]譜。

    墨池扭過臉去，冷冷地說，“你趕緊走！”他的心揪成一團(tuán)，眼睛也又酸又澀，他們再不走，他真的要撐不住了。

    “是我的錯……不找你了……我給市長添麻煩了……只求您別把我和小強(qiáng)來的事告訴我們廠?！标悗煾到Y(jié)結(jié)巴巴地說。

    “走！”墨池大聲吼道。

    陳師傅踉踉蹌蹌地站起來，拉住呆立在一旁的兒子，“小強(qiáng)，咱走。咱們來錯地方了?！?/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