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這么想著，一直默默做著，直到某天路過一個路口，聽到一個鬼差低聲咒罵：“老不死的，整天刻刻刻，裝給誰看??？老子要兒子陪我一起當(dāng)鬼差都不行，非逼著他去投胎，還裝什么好人？虛偽，不要臉！”

    窺向來好心情的笑容愣在臉上，形成一個僵硬到可笑的弧度。

    這個鬼差是被強(qiáng)盜害死的，死后說，自己想再看兒子一眼，想作為鬼差等待兒子過完一生后，與他重逢相見。

    窺看他言辭懇切，并且記錄上確實沒有任何污點，于是同意了。這一做四十年，見到了死去的趕來投胎的兒子，父子倆抱頭痛哭。

    鬼差想要把兒子也變成鬼差，窺拒絕了。

    畢竟鬼差的兒子，就是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沒有冤死、也不是完全沒做過壞事的人，正常安排等待投胎就好。

    卻沒想，窺就這樣被記恨上了。

    窺略微黯然，然后以“鬼差已經(jīng)完成心愿”為理由，讓鬼差重新投胎。公平公正，沒有因為口角上的事讓他投一個不好的胎。

    此后，他又聽到很多人抱怨，說他是假好人，只是想籠絡(luò)一些民心感動自己。

    他不做木工了后，鬼魂又抱怨不公平，為什么前面的人有，后面的人沒有。

    人類這個生物就是這么奇怪，渴求什么的時候，會無視客觀事實去渴求，然后擅自失望、憤怒、辱罵。

    沒用的東西被收回的時候，又覺得這個東西肯定有用，收回去了一定是陰謀作祟。

    窺也沒有單純到完全被其他人左右情緒，他只是學(xué)著不再心軟，學(xué)著保留善意，學(xué)著嚴(yán)明紀(jì)律。

    他還是對鬼差、對鬼魂很好，碰到鬼差因為各種原因做不好的工作，他都會將它做了，沒有絲毫抱怨。

    可越是如此，他越發(fā)現(xiàn)自己的淺薄。

    他以善待人，會讓人生出更多期許，理所當(dāng)然地要求特殊對待。

    他懲惡揚(yáng)善，嚴(yán)厲地懲罰惡鬼并且想要感化它，被視作作秀和無用功，并被一次次打臉背叛。

    他想要給地府一個更加親切更加寬松的環(huán)境，卻讓一些鬼差開始假公濟(jì)私、無視法則和指令。

    他嚴(yán)格地執(zhí)行條例，卻又讓人唉聲載道。

    一千年過去，兩千年過去，他累了。

    也是在這時，他才知道規(guī)則老人所謂的“抱守本心”是什么意思——

    因為當(dāng)他失去當(dāng)初那可向善熱忱的心的時候，他已經(jīng)無法作為閻王，給地府提供更多的能量了。

    他，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小太陽，只是一個走向衰弱期的“老人”。

    就在這時，他感受到一種波動，有點溫暖，有點熟悉。

    他順著氣息找過去，看到了一個滿臉絕望和疲憊，卻依舊和鬼怪戰(zhàn)斗的男人。

    這個人，會成為新的閻王嗎？

    窺說不出自己是松口氣還是緊張，然后便看到這個男人灰飛煙滅。

    只是那種有些熟悉的、純善的氣息卻并沒有消失，依舊在此處荒漠徘徊不去。

    他轉(zhuǎn)頭看，一個身體已經(jīng)到極限的小女孩，抱著陶罐，步履蹣跚，逆著風(fēng)向剛才戰(zhàn)斗的地方靠近。

    窺：“他已經(jīng)死了。”

    他是閻王，想要一個普通人聽到自己的聲音，那個人就一定聽得到，即使那人在彌留之際。

    可是小女孩無視了，還是艱難地往前走。

    閻王窺探她的內(nèi)心，恍然發(fā)現(xiàn)：她要尋找、要保護(hù)的，不是陶罐，也不是某個人，而是她世界里僅有的善意與溫暖。即使卑微渺小，也想要確定，善意真的存在，也想要用盡全身力氣留住它。

    殺死大俠的鬼怪看不到窺，只看到了女孩，想要一口氣把她吞掉。

    然而剛剛靠近，就感到一股恐怖排山倒海的氣勢壓來。他甚至沒來得及感受痛苦，就突然化作一陣煙，徹底消亡。

    窺垂眸，看著小女孩混混沌沌地化作鬼魂，本能地鉆進(jìn)陶罐躲避，艱難恢復(fù)神志。

    他負(fù)手，不驚動任何人，默默走開了。

    小孩子總是會有天真的愿望和想法，有資質(zhì)成為閻王，又如何？

    人性本惡，用善良這一條件挑選出的閻王，只會一個一個的失望，一個一個失去心力，然后被下一個閻王取締，如此輪回。

    她會一直保持善嗎？

    肯定不會。

    所以他不會讓出閻王這個位置，除非她足夠強(qiáng)大，并站出來打敗他。

    不然，弱小的鬼，是很容易被傷害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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