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說話，蹲下身把小螃蟹放走了, 又撿起幾塊石頭壘了個小房子：“寺正大人之前見過海嗎？”

    “小時候跟著祖父出游見過一次，這是第二次?！?/br>
    “我最喜歡海了。”她拍拍手站起來，“我在去東京城之前, 每天傍晚都會來這里站一會兒，看看大海, 吹吹海風(fēng), 把這一天不開心的事情吹走，只留下開心的事。”

    桃桃沒有回答受沒受欺負(fù)的問題，只是立正站好，閉上眼睛, 海風(fēng)吹的她衣袂飄飄, 像是臨海而立的小仙女。

    小王爺跟她肩并肩，兩人小指勾著小指，迎面而來的海風(fēng)吹得他豁然開朗：東京城沒有海, 他會成為桃桃的海。

    ——————

    第二日一早，沐桃月早早就醒了，今天對她來說是個大日子, 雖然昨晚子書俊一直安慰她，說董知縣已經(jīng)都安排好了，去劉家只是走個過場，可想起往日種種，她還是忍不住的擔(dān)心。

    “沐娘子可是醒了？”門口傳來女使試探的詢問。

    沐桃月拍拍臉坐起來大聲回答：“醒了醒了！”

    她話音剛落，屋門就輕輕打開，四五個女使端著面盆、毛巾、頭面首飾、胭脂水粉依次進(jìn)來，輕聲輕語的問候：“沐娘子萬福?！?/br>
    正坐在床上打呵欠伸懶腰的沐桃月嚇了一跳，生生把剩下的半個呵欠咽了回去：“呵呵，大家都萬福?！?/br>
    被柔聲細(xì)語的勸到妝臺前坐好梳洗打扮，沐桃月全身都不自在，寺正大人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千里迢迢從瑞王府調(diào)了許多家仆到東京，又從東京跑到了這里。

    “好了。”為首的女使給她貼好眉間一點(diǎn)花鈿，滿意的后退兩步行禮，“沐娘子國色天香，與這花鈿妝是絕配?！?/br>
    沐桃月對著鏡子左看右看，鏡子里的少女膚如凝脂，眼神明亮，身上穿一件縷金百蝶穿花長裙，搭白色云緞披帛，花鈿妝秀麗雅致，尤其額間一朵梅花，更顯嬌媚動人，頭上梳垂鬢分肖髻，發(fā)間滿是珠光寶氣。

    她不安的拉拉自己垂下來的長發(fā)：“這……這也太隆重了?！?/br>
    門被輕輕敲了兩下，子書俊推門走進(jìn)來，還是之前在安福村的打扮，紫色長袍紫金冠，袖口繡著蟒紋，大約是王爺穿的衣服：“穿戴好了嗎？去用早飯了?！?/br>
    “寺正大人?！便逄以聰[弄了一下自己的長發(fā)，“這樣會不會不合規(guī)矩？應(yīng)該盤起來，而且這些首飾看起來太貴重了，萬一要是摔了碰了的……”

    “摔了碰了都算我的?！毙⊥鯛敐M眼驚艷，牽過她的手仔細(xì)端詳，“桃桃這樣打扮很好看。”

    周圍的女使一個個目不斜視，誰也不吭聲，倒是沐桃月自己先紅了臉，抽了幾下手沒抽出來，低著頭應(yīng)聲：“您喜歡就好?！?/br>
    吃過早飯，一行人浩浩蕩蕩往劉家去，劉家就在臨海縣旁邊的漁村，村子很小，小到?jīng)]有名字，沐桃月坐在馬車?yán)?，眼看著村子越來越近，她有些焦躁不安的去拉子書俊的袖子：“寺正大人，您一會兒拿了戶籍就走，不要為難他們，好嗎？”

    小王爺正看她看的入神，今日的桃桃梳起了少女的發(fā)型，怎么看怎么好看，見她這樣說，輕輕點(diǎn)頭：“此番來只是為了遷戶籍，不會為難他們?！?/br>
    “婆婆這人刀子嘴，您別介意?！?/br>
    “好?！?/br>
    “大嫂嘴有點(diǎn)碎，說話也毒，您別介意?！?/br>
    “好?！?/br>
    “小叔子有些傻，說話嘴上沒把門的，您也別介意?！?/br>
    “……”

    小王爺輕挑眉毛，一雙漂亮的丹鳳眼眸光清亮：“桃桃，你究竟想說什么？”

    “嗯……我是想說?！便逄以赂纱鄿惖剿媲坝懞玫挠H了一口，“不管他們怎么樣，總歸是把我養(yǎng)大，爹娘又欠了他們很多債，我爹還害死了婆婆的兒子，若是一會兒說了什么不好聽的話沖撞了您，希望您大人不記小人過，不要跟他們一般見識?！?/br>
    “好。”他抬手幫她理理頭發(fā)，本來也無意與劉家人糾纏，左不過見一面，拿了戶籍就永不相見了，昨日聽下面的人打聽來的情報(bào)，桃桃之前在這里過得不好，但她不想計(jì)較，自己也不好替她強(qiáng)出頭。

    馬車到了村口就進(jìn)不去了，小小的漁村，最寬的路都不及馬車寬，于是一行人改為步行，一路往劉家走去。

    董知縣早早就在劉家候著，見他們來了，一群人呼啦啦跪倒恭迎京城來的貴人，小王爺也不啰嗦，直接拿出戶籍和一份文書，讓劉家主事的老大劉玉福摁手印畫押。

    劉家老大看起來很老實(shí)，悶不吭聲的接過文書，手指蘸了印油就要摁，被一旁他的妻子楊氏攔住了。

    “我說大官人，便是要改嫁，也需得合規(guī)矩?！睏钍瞎蛟诘厣希曇艏怃J，“小月兒在我們家住了這些年，克死二郎那事兒先不說，吃我們住我們，不能說走就走吧！”

    董知縣嚇得趕緊攔住她話頭：“楊氏！沐娘子能被貴人看中那是天大的福分，怎的還要討價(jià)還價(jià)！”

    按小王爺?shù)氖谝?，只告知了劉家這是京城來的貴人，并沒有挑明他的身份。

    “說的也算有幾分道理?！毙⊥鯛斂纯瓷磉呉恢钡皖^不語的桃桃，問楊氏，“你說，什么規(guī)矩？”

    楊氏一聽，立馬回道：“小月兒十一歲嫁進(jìn)來，這些年我們可是拿她當(dāng)閨女養(yǎng)的，如今閨女要出嫁，怎么也得給點(diǎn)聘禮，要的不多，紋銀三百兩！還有，您是京城里的貴人，給月兒大哥在縣里安排個差事不成問題吧，還有我們家小虎子，最喜歡月兒嬸嬸了，您給他找個好的先生教讀書，以后出息了也能孝敬您，至于我，我想搬去縣城住，這樣下回小月兒再來，直接就住我家！”

    小王爺聽她講完，沒什么表情：“既然你都想好了，那就按你說的安排?！?/br>
    他環(huán)視了一下地上跪著的劉家其它人：“除此之外，還有其它要求嗎？“

    “老身有要求！”一位一直跪著沒說話的老婦人開口，她的聲音剛響起，沐桃月就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小王爺見狀皺著眉頭問董知縣：“這是何人？”

    “回小王爺，她是沐娘子的婆婆，劉門賀氏。”

    第76章 舊事（四）   　　聽說老婦人是桃桃的婆……

    聽說老婦人是桃桃的婆婆, 小王爺頗為認(rèn)真的看了她幾眼，三角眼，鷹鉤鼻, 顴高皮薄, 一看便是尖酸刻薄之人，再看身邊嚇得快要哭出來的桃桃, 他實(shí)在是心疼，這些年在這樣一位婦人手下討生活, 定是吃了不少苦。

    想到這，便也沒了什么好臉色, 冷冷問道：“賀氏，你有何要求？”

    賀氏倒是不在乎他什么臉色，眼睛盯著一直往后躲的沐桃月：“她跟了你, 我小兒文林怎么辦？月兒說好要嫁給文林的?！?/br>
    劉文林是沐桃月的小叔子，自幼身體不好, 當(dāng)初沐桃月被送去醫(yī)館學(xué)醫(yī), 也是為了給他治病。

    董知縣接過話：“貴人聘禮都給了，三百兩啊，娶什么媳婦娶不到？”

    “那不行，聘禮是聘禮, 我家小兒是要娶媳婦自立門戶的！”賀氏眼神里閃著精光, “小月兒這長相，十里八鄉(xiāng)找不出第二個，我兒要娶, 必然要娶個差不多的?！?/br>
    她朝子書俊磕了個頭：“小月兒從小就在我身邊長大，二郎死后本就要嫁給文林，既然您看上了她, 我們平頭百姓也不敢說什么，就想讓您在東京城給文林找份差事，別太累，再給他娶房媳婦，到時我看著他，保準(zhǔn)不會打擾您！”

    小王爺氣樂了：“賀氏，你在威脅我？”

    “不敢！”賀氏一副惶恐的樣子，眼神閃爍，“只是村里人都知道，小月兒跟文林一起長大，同吃同住，人多嘴雜的，說出去壞了貴人的名聲。”

    她說著拉過跪在旁邊的劉文林：“林兒快再看看小月兒，以后就不許見了，知道嗎？”

    劉文林身材胖大，大約是在屋子里待久了，膚色蒼白，看起來有些癡傻，他從剛才就一直盯著沐桃月看，這會兒見大家都看他，著急的大喊大叫：“小月兒是我媳婦，我要摟著她睡覺，還讓她給我生娃娃！”

    “我才不是你媳婦！”一直沒說話的沐桃月急了，“當(dāng)初婆婆說了，若是一年能掙夠你娶媳婦的錢，我就不用嫁給你！”

    子書俊心中一動，所以這便是她一直害怕扣工錢的原因嗎？

    “當(dāng)著貴人的面可不敢亂說話?！毖劭匆[僵，楊氏怕到手的銀子飛了，趕緊勸，“小叔子腦筋有些問題，胡言亂語的，貴人別見怪！”

    “我見他細(xì)皮嫩rou，聲音洪亮，倒想到了一份好前途?！毙⊥鯛斃湫σ宦暎羞^一旁管家，“田管家，走時帶上這位劉郎君，回東京給他凈身，做個宦官?！?/br>
    “不，不行！我兒不能做太監(jiān)！”賀氏一聽差點(diǎn)暈過去，當(dāng)下跳起來指著沐桃月大罵，“你個沒良心的小蹄子，在外面勾引男人就算了，居然還想讓我兒去做太監(jiān)，村里人說的沒錯，你就是個掃把星，克死父母丈夫還不算，連小叔子都不放過！”

    她聲音尖利，本來周圍各家蠢蠢欲動想要看熱鬧的村民一下聽了個清清楚楚，一群玩耍的小孩聽見罵聲，從門口探進(jìn)頭，看見沐桃月，嘻嘻哈哈指著她唱道：“小寡婦，狠心腸，克死爹娘克夫郎。克夫郎，守空房，眼兒巴巴盼月亮。月亮升，屋里黑，小叔子，抱著睡，天煞孤星也不怕，村里男人一大堆！”

    稚嫩的童聲一字一句，唱著不堪入耳的歌謠，沐桃月腦子嗡的一聲，臉上血色盡褪，她踉蹌兩步蹲在地上，在盛夏的艷陽下瑟縮著身體發(fā)抖。

    這歌謠聽了好幾年，按說早就習(xí)慣了，可如今當(dāng)著寺正大人的面唱出來，便是揭開了她最不堪的一面，她不知所措，只想縮回自己的殼里去。

    一雙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的手，堅(jiān)定又不容置疑的拽著她站起身，然后用力抱住了她，熟悉的冷梅香縈繞，小王爺?shù)穆曇舯渫?yán)，有壓不住的怒火：“侍衛(wèi)，把那群唱歌謠的抓起來殺了，他們嚇到王妃了！”

    “王……王妃？”劉家?guī)讉€人震驚的互相看看，楊氏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幾步跪爬到跟前想抓住沐桃月的裙角，被侍衛(wèi)踢開了。

    “小月兒！我們不知道這位貴人是王爺！你求求他，求他高抬貴手，放過小虎子！”

    剛才帶頭唱歌的正是她的親兒子小虎子，楊氏哭的鼻涕一把淚一把，連連磕頭：“王爺！王爺！您饒命??！”

    本來還在豎著耳朵聽墻根的村民也跑出來不少，門口跪倒一大片，一個個磕頭如搗蒜：“王爺饒命??！”

    沐桃月低著頭，輕輕拉他的衣服：“寺正大人，小孩子不懂事，我不生氣……”

    “不懂事？我看分明就是惡毒。”

    子書俊看看一片跪倒的村民，再看看懷里整個人都失了生機(jī)的桃桃，直后悔自己為什么非要一意孤行帶她回來。

    一旁的侍衛(wèi)一字排開，一人抓著一個孩子，只等他下令，村子里哭聲一片，沐桃月急促的呼吸幾下，抬起頭眼神漠然：“小王爺，饒了他們吧?！?/br>
    子書俊本來也不會真的殺掉這些孩子，只是一時氣憤嚇嚇?biāo)麄?，見桃桃開口，他想了想說道：“養(yǎng)不教父之過，稚子無知，卻是大人教導(dǎo)無方，來人，把這些孩童的父親捆上，拉到村口每人杖責(zé)四十！”

    侍衛(wèi)們應(yīng)了一聲，各自抓著孩子去找大人，他揚(yáng)揚(yáng)下巴對楞在那里的劉家老大劉玉福說：“快些摁了手印，換了兒子，去村口領(lǐng)罰?！?/br>
    “快呀，你快摁哪！”楊氏急的拍打他，“快把兒子救回來！”

    接下來的事情很順利，摁了手印，拿了戶籍，沐桃月徹底遷出了劉家，小王爺從一摞紙里抽出一張，對折之后遞給她，柔聲問：“桃桃還有沒有要收拾帶走的？”

    沐桃月有些無力的靠著他搖頭：“我想離開這里。”

    “好，我們離開?！?/br>
    他帶著她向外走，留下管家好好敲打敲打劉家人，剛才那些孩童的父親正在村口受罰，為首的侍衛(wèi)高聲訓(xùn)誡道：“都聽清楚了，今日只是小懲，望你們以此為戒，謹(jǐn)言慎行，今后若有人再說一句王妃的不是，在場眾人皆杖責(zé)二十！”

    沐桃月若有所思的站住看了一會兒，突然拉著他的手跑了起來，他不明所以，還是跟著一起跑。

    兩個人一口氣跑到了海邊，子書俊朝后面跟來的仆從打了個手勢，讓他們先回去，自己則笑吟吟地看向跑得氣喘吁吁的小女子：“桃桃是要吹海風(fēng)還是捉螃蟹？”

    少女打扮的沐桃月跑得臉紅撲撲的，鼻尖都滲出了汗，她扶著膝蓋喘了幾口氣，突然直起身子抱住了他，夏日的正午，連海風(fēng)都是熱的，可是再熱也熱不過她的心。

    她緊緊抱著面前的男子，把頭埋在他懷里哭起來，一開始只是低低地啜泣，后來越哭聲音越大，干脆變成嚎啕大哭，多年來的壓抑、委屈、無助……此刻全部化成了眼淚，一股腦的宣泄出來，止都止不住。

    小王爺手忙腳亂地哄，看著桃桃像委屈的孩子一樣哇哇哭著，眼淚浸濕了他的衣袖，連著心都泡軟了。

    “不哭，桃桃不哭，我陪著你呢！”

    第77章 舊事（五）   　　沐桃月這一哭，哭了足……

    沐桃月這一哭, 哭了足有半個多時辰，最后實(shí)在哭不動了才停下。

    小王爺半邊衣服都被哭濕了，海風(fēng)一吹涼颼颼的, 不過他很高興, 因?yàn)檫@一次的桃桃，是真的放下了。

    “寺正大人……謝謝您！”沐桃月抽抽搭搭的, “謝謝您收拾那些欺負(fù)我的人！”

    “以后再也不會有人欺負(fù)你?！?/br>
    “嗯！我好開心，狗仗人勢真的好開心！”

    子書俊輕笑搖頭：“你呀你呀, 詞語用的亂七八糟?！?/br>
    他輕輕撫過她的長發(fā)，“好了, 哭累了就不哭了，自今日今時起，你不再是劉門沐氏, 你是沐桃月，是我的桃桃。”

    “嗯?！便逄以驴薜哪X袋嗡嗡響, 心里卻是從未有過的輕松。

    “明日我們便離開, 桃桃還有什么心愿？”

    “心愿？”她看著波光粼粼的海，咬咬嘴唇，“我想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