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探案手札 第54節(jié)
清晨, 天蒙蒙亮,曹悅竹洗漱過后用罷早飯,打開了醫(yī)館的門, 絢麗晨曦中背光而立的, 是在門口等候多時的子書俊。 “小王爺?”曹悅竹有些奇怪,“您這是……?” 小王爺昨晚問過那些人之后就來了醫(yī)館, 沒有帶任何隨從,自己站在門口等了將近一個時辰, 這會兒見門開了,禮貌地問候道:“曹大夫, 在下有些事情想要請教。” 曹悅竹看了他半晌,突然如釋重負(fù)的長出一口氣,側(cè)側(cè)身把他讓進(jìn)了醫(yī)館, 重又關(guān)上門。 他看著面色疲憊,眼神卻依然堅定明亮的男子, 微微一笑:“小王爺可是為月兒的身世而來?” “曹大夫早就知道?” “醫(yī)者醫(yī)病, 月兒送來學(xué)醫(yī)時腦筋木訥,我醫(yī)好了她,至于其背后原因,卻是沒有細(xì)究?!辈軔傊褡猿暗膿u搖頭, “說起來我一個自東京城流放至此的戴罪之身, 便是細(xì)究,又能如何?” “曹大夫請明示。” “小王爺可知牙行有一種藥,叫做忘憂丹。” “忘憂丹?”子書俊搖搖頭, “不曾聽說,是作何用處的?” “拐賣來的婦女和大一些的孩童,為了防止他們逃跑或聯(lián)系家人, 便會喂食忘憂丹,使之記憶混亂,忘掉自己是誰?!?/br> 曹悅竹說道:“小月兒初來醫(yī)館時,腦筋很遲鈍,我以為是天生愚鈍,后來才發(fā)現(xiàn)是小時被喂了藥?!?/br> 當(dāng)時沐桃月被送來醫(yī)館學(xué)醫(yī),記性差,反應(yīng)也慢,曹悅竹教的不勝其煩,直想把她送回去,可一說回家她就哭,同在醫(yī)館學(xué)醫(yī)的衛(wèi)墨風(fēng)也哭,他沒有辦法,只能一點一點慢慢來。 后來他無意間發(fā)現(xiàn)小月兒的腦筋時好時壞,便起了疑心,給她細(xì)細(xì)檢查了一番,又寫信請教了不少同行,基本確定她小時被喂過藥。 “我也沒有告知她,只把解藥每日摻在飲食中哄她吃,好在小月兒天性單純,沒什么疑心,如此吃了幾年,腦筋漸漸靈光,只是從前的事情卻好像再也想不起來了?!?/br> 子書俊聽的心疼,不禁五指輕握成拳:“你與衛(wèi)墨風(fēng)都知道,為何不告訴她?” “不告訴她是為她好?!辈軔傊裾f道,“小月兒孤身一人,又想不起自己究竟是何身世,知道也只是徒增煩惱罷了,風(fēng)兒對她愛慕已久,本打算明年由我出面保媒,說合他倆……” “之后呢?便成親生子,在這小鎮(zhèn)渾渾噩噩度過一生,至死都不知真相?” “有何不好?” “自然不好!”小王爺氣的攥緊拳頭,“你可知桃桃背負(fù)父母之債已久?你可知她這些年一直活在父親害死劉家二郎的愧疚之中?你可知她日日都在用替父還債麻痹自己?你可知就是因為她的那對所謂父母,才讓她在劉家受人擺布!任人欺侮!” “你與衛(wèi)墨風(fēng)是真的為她好嗎?還是就想為了一己私欲把她困在這里?” “可月兒什么都不記得。” “她有權(quán)利知道真相!” 曹悅竹說不出話,眼睜睜看著子書俊離開,門外旭日初升,霞光萬丈,就像他離開東京城的那個早上。 也許真的是自私吧?他背井離鄉(xiāng),只想讓月兒跟風(fēng)兒留在身邊陪著自己…… . 沐桃月一覺醒來,天已經(jīng)大亮,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小王爺略顯憔悴的臉。 “寺正大人?”她關(guān)心地伸出手去摸他的臉,“您一夜未歸,胡子都長出來了,是出什么事情了嗎?” 子書俊沒說話,抓住她的手緩緩摩挲著,靜靜看她。 剛剛醒來的緣故,她的頭發(fā)亂蓬蓬的,埋在亂發(fā)中的小臉恬靜美好,傻乎乎的沖他笑,光潔的手臂上那朵守宮桃花觸目驚心的紅,記得她說過,這是七歲之后才有的,當(dāng)時他還奇怪怎會有父母如此狠心在女兒手臂上做一朵桃花,現(xiàn)在倒是說得通了,本就不是親生,又何來心疼…… “桃桃……”他擁她入懷,低頭輕輕親吻桃花,“你受苦了?!?/br> 沐桃月不知所措,紅著臉被他抱在懷里:“我只等了您一會兒,亥時便睡著了,一點都不苦!” “是我錯,不該讓桃桃等我。”他把她抱到妝臺前,親手給她梳頭發(fā),“以后不會了。” 他的一系列行為驚得桃桃一愣一愣的,有些擔(dān)心的從鏡子里看他:“寺正大人……可是吃壞了東西?” “……”子書俊忍住用梳子敲她頭的沖動,心平氣和地說:“洗漱吃飯,吃飽了,我有事與你說?!?/br> —————— 縣衙大堂,十幾個人跪在那里,沐桃月一個個看過去,臉上表情有些茫然。 “婆婆,剛剛董知縣說的可是真的?” 賀氏點點頭,低著頭不敢正視她的目光:“你爹……不不不,沐楓!沐楓他說要跟二郎干一票大的,早早看好了一戶富貴人家,想綁了那家的兒子,讓他們拿錢贖人,卻不知為何錯綁了你。” “沐楓本想把你賣去窯子,但那會兒小桃月剛被獻(xiàn)祭,你娘她因為過于傷心神志不清,錯把你當(dāng)成了小桃月,于是就……” “叔公?姑母?大伯?……”她依次問著跪在地上的每一個人,“是這樣嗎?” 見眾人點頭,她不可置信的捂著胸口,輕聲問賀氏:“那……我的親生父母呢?” “沐楓跟二郎守口如瓶,只說是個惹不起的人物,后來沐楓遇難,二郎病死,我們,我們真的不知道!” “你們都知道,為何不告訴我?”沐桃月只覺得手腳冰冷,她挨個去問這些所謂的長輩,“我不是沐桃月,我是誰?我到底是誰?我的爹娘呢?家人呢?他們在哪里?” 她聲音漸漸大起來,曾經(jīng)以為可以咽下去忍一輩子的委屈卻是再也壓抑不住,她哭喊道:“為什么那么殘忍?為什么要把我抓來?我爹爹會不會難過?阿娘會不會哭?我有沒有兄弟姐妹?這么多年……這么多年,他們會不會忘了我?你們說話呀!” “桃桃,桃桃!”子書俊過來抱住她,“你冷靜些!” “為什么是我?為什么?”她全身顫抖著泣不成聲,“為什么要把我跟爹娘分開?” 見她這樣,小王爺干脆把她抱起來往大堂外走,走到門口的時候停了下,聲音冷冽:“董知縣,這些人都要好好的審,細(xì)細(xì)的審,有什么想不起來記不清楚的,你想辦法幫幫他們?!?/br> “小王爺放心?!倍h見他離開,一摔驚堂木,“來人,把這些人全部押入大牢,日夜審訊,不老實的給我大刑伺候!” . 離開了大堂,沐桃月漸漸冷靜下來,她看著來來往往的衙役,有些不好意思:“寺正大人,您放我下來吧。” 縣衙后院清雅幽靜,層層竹林深處是個小池塘,子書俊把她放在池塘邊的石凳上坐好,蹲在地上扶著她的膝蓋,抬起頭認(rèn)認(rèn)真真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會幫桃桃找到爹娘的?!?/br> 沐桃月使勁拍自己的頭,懊惱得又想哭:“我真是又蠢又笨,明明七歲才被抓來,卻什么也不記得!” “桃桃不笨?!彼阶∷植蛔屗?,“你失去記憶,是因為被沐楓和劉二郎喂了藥。” “是藥……寺正大人如何知道?” “……賀氏招認(rèn)的?!彼麤]說曹悅竹和衛(wèi)墨風(fēng)的事情,桃桃已經(jīng)很難過了,這件事還是暫時瞞著的好。 “我常常做夢,夢里的阿娘溫柔又漂亮,原來是真的……”沐桃月咬著嘴唇,回想著夢中那個溫柔的女子,“我想找阿娘……” “我陪你找阿娘?!?/br> “要如何找?” “天涯海角,總能找到。”他輕吻她指尖,“我會一直陪你找下去?!?/br> 沐桃月輕輕嗯了一聲,呆了一會兒又有點驕傲地翹著小下巴:“我阿娘很溫柔,也漂亮。” 小王爺微笑附和:“嗯?!?/br> “爹爹應(yīng)該也好看吧?你看我這么好看。” “桃桃最好看。” “我不是天煞孤星。” “不是。” “我沒有克死父母,克死夫君?!?/br> “沒有,是他們罪有應(yīng)得?!?/br> “我父母沒有欠劉家的債?!彼缶人频木o緊抓著他,眼淚一顆一顆砸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十一歲那年的我……不想嫁給劉二郎?!?/br> “不嫁?!彼銎痤^吻去她的眼淚,“桃桃只嫁我?!?/br> “嗯!”沐桃月哭了一陣,又摟著他脖子撒了會兒嬌,突然想到一個問題,“若是我的親生父母看不上您怎么辦?” 小王爺正在揉已經(jīng)蹲麻的腿,聞言一愣:“為何看不上我?” “呃……也許爹娘想讓我找一個涉世未深的,純情的那種小書生?”她哭夠了就恢復(fù)了精神,想想自己就要找到夢里溫柔的阿娘,高興地閉著眼睛胡說八道:“您肯定睡過許多女人,家里通房丫鬟一堆,經(jīng)驗豐富,不太好。” 然后自己又補(bǔ)充:“當(dāng)然我是不嫌棄您的?!?/br> “我謝謝你不嫌棄我?!毙⊥鯛敋獾牟恢勒f什么好,當(dāng)下腿也不麻了,兩只手惡狠狠的捏住她的臉蛋,整個人紅的像煮透的蝦子,“我、還、是、個、童、子!” 沐桃月臉被他扯著,眼神又驚又喜又狐疑又鄙視:“哈?二十二的童子王爺!” 第80章 舊事(尾聲) 接下來的三天,子書…… 接下來的三天, 子書俊一直待在漁村,挨個村民詢問關(guān)于沐桃月的事,漸漸拼湊出了當(dāng)年事情的大概。 十三年前的龍王祭, 獻(xiàn)祭了沐楓與賀五娘的女兒沐桃月, 賀五娘思女成疾發(fā)了瘋,在一個雨夜闖入祭壇砸毀了龍王雕像, 事情鬧大驚動官府,上面派了人下來查, 發(fā)現(xiàn)了漁村私下祭祀之事,抓走了幾個領(lǐng)頭的村民, 封了祭壇,龍王祭也從那年開始停擺。 事情發(fā)生之后,賀五娘一病不起幾個月, 直到快入冬的時候,沐家突然多了一個女娃, 長得挺好看, 就是呆呆的不愛說話,沐楓說孩子是過繼的親戚孩子,賀五娘說這是她的小月兒。 “我們都知道那孩子不是小桃月,可五娘每日摟著她小月兒小月兒的喚著, 孩子呢也不說話, 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大家都覺得五娘可憐,也就隨著叫了……” 被叫來核實情況的村長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道, “這個小女娃乖得很,有時五娘發(fā)起瘋來又打又咬的,她也不跑, 我家老婆子看她可憐,蒸了包子饅頭什么的有時會給她幾個。” 站在一旁的村長老婆顧氏也附和道:“是哪,小小一個人兒,身上整日青一塊紫一塊的,瞅著就可憐,后來嫁了劉二郎,更是沒啥好日子,見天兒天不亮就起來干活,晚上有時還能聽見她挨罵挨打的聲音?!?/br> 小王爺心里疼的一縮:“誰打她?” “還能有誰,她那個婆婆賀氏啊,不愧跟賀五娘是一家子,嗓門大的全村都能聽見,罵的是要多難聽有多難聽,下手也狠,小桃月可憐喲!”見子書俊臉色越來越難看,她識趣的閉了嘴,轉(zhuǎn)而諂媚道,“這下子好了,小桃月跟了貴人您,苦日子可算是到頭啦!“ “你剛剛說,賀五娘跟賀氏是一家子?”他敏銳的抓住了顧氏話里的線索,“二人是何關(guān)系?” “好像……是姑侄?!鳖櫴献屑?xì)想了想,又點頭,“沒錯,賀氏是賀五娘的姑姑,按輩分說,應(yīng)該是小桃月的姑祖母才對!” 她狠狠的往地上啐了一口:“現(xiàn)在想想劉家夠不要臉的,劉二郎按輩分算是小桃月的表舅,而且年紀(jì)比沐楓還大,當(dāng)年怎么就能厚著臉皮娶了人家!” 小王爺站起來,不再理會村長夫婦,走到門口叫侍衛(wèi)牽過馬:“回縣衙,我要重新提審賀氏!” —————— 盛夏時節(jié),窗外蟬鳴聒噪,沐桃月窩在酒樓最好的廂房里,守著董知縣派人送來的冰塊,哪里都不想去。 子書俊包攬了一切,每日往返于漁村與縣城之間,熱得滿頭大汗,人都黑了些,沐桃月想要幫忙,被他干脆地拒絕。 “漁村的事情我來處理,桃桃若是無聊,不如現(xiàn)在就開始籌劃一下我們成親的事。” 成親的事有什么好籌劃的,他說怎么樣就怎么樣不就好啦?沐桃月剝開一顆冰鎮(zhèn)荔枝放進(jìn)嘴里,整個人都甜絲絲的:若是可以的話,她想邀請小星星參加,還有郡君跟云起云舒也要去,還要叫上彤兒,宴席上要有很多好吃的,最好每桌都有坑羊,還有鴛鴦肚,煎子魚,蟹釀橙……彤兒家的蟹黃包子最好也一桌來一籠。 她越想越高興,傍晚子書俊一回來就纏著他嘰嘰喳喳講個不停:“您說,蟹黃包子好還是羊rou包子好?” “唔……都好,每樣一籠吧,反正客人多?!毙⊥鯛斝χ此?,“桃桃莫非想了一天酒席?” “嗯……”她老實點頭,有些不好意思,“寺正大人今日做了什么?龍王祭的事情怎么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