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幾太醫(yī)來，把了脈，與二人外頭說起，“大概體內(nèi)還有淤血，只是嘔這幾日，便罷了，若往后還是如此，只怕五臟受損，難以康復(fù)。眼下須得好生靜養(yǎng)，按時吃著藥，切勿再勞神傷肺?！?/br>
    “你這是一籮筐廢話，”奚巒翹著胡子罵他，“大哥雖退了內(nèi)閣，眼前卻有一大堆事情要辦，如何靜養(yǎng)？就是我們要他靜養(yǎng)，他也是個閑不得的人。你只回太醫(yī)院商議開上好的方來，什么好藥只管寫，家中沒有，我也有法子外頭弄來，不怕什么稀罕物！”

    奚甯隔著臥房門簾子聽見，吭吭咳了兩聲，威懾一番，奚巒便將言辭轉(zhuǎn)得和軟好些，央告著送那太醫(yī)出去。奚緞云仍舊打簾子進(jìn)去，一張臉花色全無，白似慘淡的月，坐在床沿上，有話不知說，有淚早忘了掉。

    見狀，奚甯要起來安慰，奚緞云忙將他撐起的手臂摁下去，“你就躺著，不要起來，聽不聽我的話？”

    “聽?！彼πΓ嶂霃埬?，抓著她的手摩挲，“別聽大夫講話嚇人，我曉得他們，凡是病只管往壞了說，是怕你來日不好了，他們要擔(dān)責(zé)。”

    奚緞云不管后頭的話，只捉住上半截問：“你既聽我的話，那我勸你，暫且不要管朝廷里的事，你聽不聽？”

    奚甯復(fù)笑一笑，不答了，把臉歪回去。奚緞云在后頭盯著他一個后腦，也不說話，一場無聲的爭執(zhí)里，誰也不肯先服軟。

    沉默半晌，奚緞云“吭”地一聲哭出來，眼淚旋即成災(zāi)，將奚甯淹沒。痛覺由后背穿過他的胸腔，在心臟積成瀝澇。

    他卻只能狠狠心，闔上眼，“云兒，圣意是派我中秋后即刻往武昌赴任，就算我有傷在身，至多再修養(yǎng)半個月，也得啟程。眼下，即便皇上體諒，我也耽誤不得，我多耽誤一日，就縱jian佞當(dāng)?shù)酪蝗?，我或可養(yǎng)息，天下人，何以養(yǎng)息？”

    他總有大道理，實在讓人找不到反駁他的話。她只是哭，淚驕絞心腸，把一片天哭破，淅瀝瀝下起雨來。

    雨打金樹，花碾成泥，奚甯費力地?fù)纹饋?，環(huán)抱住她，“你放心，我會盡力保重。就算不防，我有個什么三長兩短，桓兒會給你養(yǎng)老。家中也有你使不盡的銀錢，二弟與二弟妹雖市儈一些，也決計不敢轟你，你就在這里天長地久地住著。等你也死了，想到姑父到身邊，桓兒自會送你的尸骨還鄉(xiāng)，想陪著我，就在我的墓邊上給你也點個xue，只是委屈你與大喬，得叫你們倆擠一擠。”

    講完，他自個兒先笑了，奚緞云卻半點笑不出來，被他鎖在懷里，仿佛是被困在一個死局，她不能說服他棄天下，也說服不了自己舍棄他。

    雨淅淅敲在亂葉，挹動中，幾如一顆心在左右搖擺。

    到傍晚，雨歇云開，有一片太陽冒出來，懸在綠宇青檐，一洗滿園淡靄。奚桓在外奔波一日，渾身濕淋淋的，歸家連衣裳也顧不得換，走到蓮花顛里來回稟公事。

    驀地在廊下被花綢拽住，朝正屋與東廂各脧一眼，壓著聲氣，“我勸你那些要緊事暫且先擱一擱，大哥哥晨起才嘔了兩口血，午晌開始落雨，下晌便咳嗽起來，振得背上的傷口又裂了一些，我侍奉著吃了藥，才睡下。你姑奶奶正為著這些扯不清的公事與他置氣呢，你又去回稟，又要勞累出多少血和淚？”

    奚桓朝簾子了望一眼，拽著花綢到西邊廊下說話，“太醫(yī)可來瞧過了？”

    “來過了，給換過了藥，又說下話，不許叫cao勞，你偏還要來勞累他，就是為了這個兩個人不說話呢?！?/br>
    “我曉得了?！鞭苫更c點頭，朝東廂望一眼，“爹是不好再挪動的，姑奶奶又睡到了你屋里，你晚上往哪里睡？”

    花綢抬眉嗔他一眼，“我還要你cao心？不拘哪里，使丫頭收拾出一間空屋子來我睡就是?！闭f著，眼睛在他渾身上下滾了一圈，“怎么潤潤的？你出門辦事，也不打傘？”

    “傘是打了，只是風(fēng)大吹偏了雨。”奚桓摸摸鼻子，趁著周遭無人，將她抱一抱，“你大約顧不上吃飯？這里我守著，你去二嬸嬸屋里吃過飯再來?！?/br>
    “要你多這話？這里自然有丫頭守著，你先回屋里把你這身濕皮換了要緊?！?/br>
    奚桓訕笑兩聲，走出去兩步，又倒回來，“我看你也不要收拾什么空屋子了，就睡在我院里，我院里空屋子多，吃喝也有采薇她們照管著，省得你這里就兩個丫頭，騰挪不開人手?！?/br>
    說到此節(jié)，倏聞得窗戶里咳嗽了兩聲，奚甯如風(fēng)搖林的聲音由窗縫里傳出來，“桓兒進(jìn)來?！?/br>
    奚桓只得踅進(jìn)去，見他業(yè)已坐在榻上，肩上披著件月魄的法氅，些微佝僂著背，顯得稍稍傾頹。奚桓忽然心酸，走到跟前撩衣行了個跪禮，伏下去磕了個頭。

    倒引得奚甯好笑，“好好的，你磕頭做什么？”

    他不知該何以作答，提著衣袂起來，正要問奚甯的病情。奚甯見他身上濕漉漉的，便斂了笑顏，擺擺手，“別說那些個無用的廢話，你只說，該辦的事情辦得如何了？”

    “回爹的話，”奚甯打個拱手，立在一邊，“兒子已經(jīng)與老師聯(lián)名寫了疏，老師明日進(jìn)宮講史時會親手呈給皇上?；噬霞扔行囊獢嗯隧喟霑?yīng)承，派欽差往登封徹查。兒子又傳了父親的話給周乾，叫他這兩日預(yù)備著往登封去，先穩(wěn)住那邊幾個糧商，拖住幾個大人?！?/br>
    “好。”

    言畢，奚甯陡地咳嗽起來，奚桓忙在袖里掏絹子遞過去。

    奚甯捂著咳一陣，見絹子上咳出一片血漬，暗暗折了攥在手里，抬眼睇他，“中秋一過，我就要往武昌赴任，福建那邊有施大人的人在盯著，登封那頭，你多上心。還有上回叫聯(lián)絡(luò)從前各省曾上疏彈劾潘懋父子的地方官，他們的疏本，務(wù)必趕在春天交到通政司，下有地方非議，上有三處大案，潘懋必落無疑?！?/br>
    “兒子明白?！鞭苫改笠荒鬂駶櫟囊滦?，窺他一眼，“有件事，兒子有些疑慮，想請爹解惑?！?/br>
    “什么事？”

    “爹這次受刑，施大人……”

    殘陽慘烈，奚甯背光的臉色稍稍一沉，輕輕笑了，抬手止住了他，“我曉得你有什么疑慮。”

    他徐徐站起來，慢悠悠地繞著步，“桓兒，我少年入仕，宦海浮沉二十年，一直不能領(lǐng)會人心，但我領(lǐng)會了一個道理，就是，人心易變，滄海桑田。許多事，也不能怨他們，富貴權(quán)勢，生死浮沉之下，有多少人能初心如故？你不能要求人人都是圣人，只要在潘懋這件大事上，他能不忘始終就好。至于以后，沒有他，也有別人，皇權(quán)之下，豈容一人獨大？只有我們底下這些人斗來斗去，皇上才能安穩(wěn)。”

    飛灺的太陽從他的肩滑落到他的衣擺，仿佛一場浩大的落寞。奚桓以為他的失落是因貶官，便對著他的背影作了個揖，“爹說得是，外頭揣測皇上此遭雖然貶爹至湖廣，可不必多時，必然召爹回京坐守內(nèi)閣，爹不必失望?！?/br>
    “我有什么可失望的？”奚甯回身對著他笑一笑，“你老子還用不著你來寬慰，李白有詩曰：升沉應(yīng)已定，不必問君平。浮沉爾爾，人世也不過爾爾，茍懷四方志，所在可游盤，你從前說的，不論官居幾品，盡心竭力就是了?！?/br>
    “那爹預(yù)備何時啟程？兒子叫姑媽為您打點。”

    說到此節(jié)，奚甯落回榻上一嘆，“我是打算中秋之后就動身，可你姑奶奶生了氣，擔(dān)心我有傷未愈，一路風(fēng)雪我受不住，只好再寬兩日，月底動身吧。不要麻煩，帶上豐年與三兩個家仆，備好車馬就是。我去后，你二叔那個好玩樂的性子不中用，家中的事你要多cao心，登封與各省官員上疏的事，你也不可掉以輕心。”

    “兒子曉得。”

    “還有，”奚甯稍稍別開臉，像是有些臊，“你姑奶奶，你要多照料，過了中秋，天氣愈發(fā)緊，她少不得要病，往年秋冬就常病，你要時時來請安，不要叫她省檢?！?/br>
    奚桓笑一笑，“姑奶奶若有個傷風(fēng)小病，兒子自然是能照料的，只是怕姑奶奶患了相思病，家中被姑奶奶的眼淚淹了，兒子可無法。”

    “找打！”奚甯掣了本書擲過去，“滾出去，把你那身濕皮換了?！?/br>
    奚桓暗里吐吐舌，拜禮出去，門前撞見花綢與椿娘提飯進(jìn)來，便拉著她轉(zhuǎn)到廊下，“爹月底就得前往武昌赴任，我不得空，請你為他打點車馬行裝。爹不喜歡人多，帶兩個他使喚慣了的小廝就是。”

    花綢拈帕往他額上蘸蘸汗，神色有些發(fā)急，像一團(tuán)在月下收緊的玉芙蓉，“這樣急？他身上還有傷，就是到月底，也且養(yǎng)不好呢！”

    “爹就是這樣個性子，別說我，就是姑奶奶也勸不住。”

    “那到了武昌，何處下腳？”

    奚桓笑一笑，明朗且從容，時光又剝?nèi)ヒ粚訌那暗闹赡郏瑓s從未磨損他的赤忱，“自然有布政司安排，爹就是被貶，也是從三品參政，衣食住行，委屈不了?！?/br>
    花綢滿面憂心地往東廂看看，又滿面憂心地將他往廊下推，“你快去吧，身上濕漉漉的，得捂病了?！?/br>
    他流連地拉著她的手，“你上我屋里吃飯，我等著你?！?/br>
    “知道了知道了，快去吧！”

    花綢把他一推，他趔趄幾步，下了石磴，她的手便滑出了他的掌心，似抓不住的一段光陰?；ňI將手撳在心口，握著一點guntang的余溫目送他，背影后，一點日沉西樓，兩行歸雁天涯。

    這廂折轉(zhuǎn)入屋里，與椿娘在炕桌上擺放晚飯，一甌螃蟹鮮、一甌燒雞、一甌火熏rou、兩樣新鮮菜蔬、一樣酸菜煨雞湯、又有玉米面蒸餅，攏共五六樣精致菜色，一瞧就曉得是大廚房里的手藝。

    打眼一瞧，奚甯就有些沒胃口，與花綢攀談起來，“我不過受一點小傷，下人cao勞就罷了，還要難為meimei侍奉湯藥張羅飯食。你去歇著，叫下人來就是?！?/br>
    花綢往髤紅食盒里取出一副碗筷，笑著擺放，“大哥哥在公事上又能籌謀，官場上又能周旋，在家務(wù)上卻有些不通。下人侍奉么是理，我們侍奉是情，我在家白吃白喝的，您怎么這點情也不肯承？倒要叫我無地自容了?！?/br>
    “說得有理，我只好消受罷了。”奚甯將眼往綺窗上轉(zhuǎn)一圈，隱約見東廂房門緊閉，端起碗來，有些踟躕，“你娘吃過沒有？”

    花綢正猶豫，椿娘便潑口道出：“沒吃呢，在屋里哭了半日，提飯進(jìn)去，她說沒胃口不吃，懶懶地趟在床上，像是又睡了?！?/br>
    說話間盞了燈，擎兩盞擱在炕桌邊上，照著他吃飯。奚甯卻擱下碗來，“這個時辰睡覺，夜里反倒睡不著，煩meimei去請她來，與我一道吃一些才好。”

    “噯，大哥哥先吃著，我去叫?！?/br>
    這廂福身出去，推進(jìn)東廂，見奚緞云在綠綃帳里倒著，花綢便掛起帳，坐在床沿晃她的肩，“娘，不要睡了，這會兒睡了夜里又要熬，起來，大哥哥叫您一道吃飯呢?！?/br>
    奚緞云翻身起來，兩個眼圈紅紅的，往門上氣鼓鼓瞪一眼，“方才我聽見桓兒進(jìn)去，是做什么去？”

    默一陣，花綢心知瞞不過，只好將手垂在裙上，“說公事嘛，是急事，像是登封的事情，要派人趕過去拖著，這里又要上疏給皇上派欽差下去……”

    話音未落，“嘎吱”幾聲，奚緞云又陡地背對著躺下了，“天底下就只有他一個當(dāng)官的，忙得要死，比皇帝老還要忙呢。沒有他，天就不下雨，糧食也不豐收了。他歇一日，國庫就要空一日，皇帝老沒銀子使，百官發(fā)不了俸祿，天下就要造反了，是也不是？”

    問得花綢啞口無言，她復(fù)憤懣地?fù)纹饋?，“你就照我這原話去問問他，是也不是？”

    “去呀！”說著把她一推。

    花綢只好捉裙出去，走到那屋里，口風(fēng)一變，為奚甯布菜，“娘有些沒胃口，還是為大哥哥因公誤己的緣故。我娘呢，別的沒有什么，就是心里十分計較大哥哥的身子。要我說，大哥哥也該略歇一歇，天大的事情，也要保重自身才是，若大哥哥真耽誤了身子，往后這個家靠誰？我聽說好幾個省的土地策改，還等著大哥哥回京施行呢，到時候又叫各衙門仰仗誰？”

    “唉……”奚甯索性擱住碗不吃了，“我知道你娘是擔(dān)心我，才與我鬧這一通脾氣。你娘也是明事理的人，當(dāng)年姑父的事，她也未曾埋怨過一句，可見其心胸?，F(xiàn)在我肩上擔(dān)的，又豈是單單一縣之事？全天下的眼，此刻都在盼著我呢，我豈能為一己之身，誤民誤國？你去告訴你娘，若她不吃，我也陪著她不吃好了。”

    花綢又往屋里去，將話傳達(dá)。

    不聽便罷，一聽奚緞云就掉淚，卻不肯服輸，端著腰，硬著骨頭冷嘲熱諷，“他只顧著天下人的眼在看著他，怎么不想想這里還有一雙眼盼著他？未必天下人都盼著他死才罷？我想天下到底沒有這樣沒良心的百姓，是他自己是個官迷，是他貪圖名聲！你照原話告訴他，他要吃不吃好了，我不管他，要死索性大家都死得干凈才好，省得在這里牽腸掛肚，什么樣子！”

    這頭勸不住，那頭亦是萬事肯讓，唯獨公事不肯讓?；ňI捉著裙兩來回奔勸，誰都不低頭。倒累得她，跑彎了腰，乏垂了頭，連一輪月亮也悄悄懸在東墻，望著兩頭笑。

    第64章 .  玉山頹（十）   “是想我，還是想這個？……

    擾擾紅塵刮過去一陣風(fēng)波, 暗涌尚未休，已是明月團(tuán)圓，千里嬋娟。閨閣內(nèi)珠簾輕卷, 翠袖相扶, 慢拈畫扇，半掩花面，紅妝對望妝臺前。

    且說中秋, 韞倩打點厚禮來拜，因是?？? 丫鬟引入二門，便令其自便。

    不想她兀突突走到蓮花顛里來，正要張嘴喊花綢，誰知冷不丁瞧見奚緞云倚在東廂廊下，奚甯自在正屋門前，正攤手在說些什么, 說得發(fā)急, 忽地起一陣催心的咳嗽。

    那奚緞云屁股剛離廊沿半寸, 像是想起什么來, 又落下去，乜他一眼, 朱唇冷笑, “哼, 你休要做這病樣子嚇唬我, 你能耐嘛，成日廢寢忘食看公文，這時節(jié)還要出去集議，就不該有這病怏怏的樣子呀?！?/br>
    奚甯正要啟步繞過去, 倏聽她跺腳，“你不要過來挨著我！”

    “云兒，這事情要怎的你才肯聽……”

    自來公事再繁瑣，總有個條理，可眼前卻叫他三魂犯難，七魄無法，滿臉無奈地瞥見韞倩站在門口，忙收回手臂，咳了兩聲，“韞倩來了？”

    韞倩悔不該來，只得硬著頭皮，勉強(qiáng)捉裙上去兩頭福身，“姑父身上可大安了？姑奶奶可康安？”

    “安、安?！鞭删勗屏r換了副面孔，笑臉慈愛地將其望住，“找綢襖？她這時候搬到桓兒旁邊的‘山中書事’住去了，我使紅藕領(lǐng)你去？”

    “不敢勞動紅藕姐，我曉得‘山中書事’在哪里，我自去就是。雖說天氣回暖了些，院里到底風(fēng)大，姑奶奶別久坐。姑父身上不好，也請回屋里歇息?！?/br>
    “噯?！鞭删勗泣c頭應(yīng)著，滿目和藹溫柔。

    韞倩福了身，急急逃將出去，拽著蓮心一路笑，“不想外頭說的是真，表姑奶奶與大老爺果然有些說不清。我老早就說，姑奶奶這樣好的相貌，不該守著，該尋個可靠的人嫁了才是。只是不想這可靠人，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br>
    “姑娘也是，不該這么兀突突闖進(jìn)去，幾多尷尬啊。您沒瞧見方才大老爺?shù)哪樕?，像燒紅的云！”

    “你能知道大老爺在？誰知他病了不好生養(yǎng)病，又到這里來。”

    滿庭落葉，白云松風(fēng)，兩個人唼喋不休地循岸而往，走到那題名山中書事的小院，只見花矮院墻，紅香綠門，楊花慘亂，半幅云煙淡，別景如江南。

    花綢正在妝臺挽發(fā)，聽見動靜，乍驚乍喜，斜插綠簪迎出來，“喲，稀客稀客，久不見你，今番怎生想著來？”

    “稀罕稀罕，你一向是個不貪睡的人，怎的這時候才梳妝？”韞倩也打趣著，與她相挽進(jìn)去，把屋子里里外外轉(zhuǎn)了一圈，“大老爺傷了，我原該早來探問的，可聽見外頭說他與表姑奶奶的事情，我又不好來了，怕彼此瞧見臉皮薄。誰知方才我徑直往蓮花顛去尋你，不巧了，撞見大老爺與表姑奶奶在廊下拉拉扯扯的，鬧得大家都是個臉紅，我才慌著逃出來的。你怎的搬到這里來睡？”

    聞言，花綢障帕嬉笑，“也是為這樁事情，大哥哥傷了，也不回自個兒屋里養(yǎng)傷，就睡在我們正屋里，我娘便將我的屋子占了，我就只好格外收拾屋子住囖?！?/br>
    “我看蠻好，這屋子有些意思，院墻矮矮的，院中又撒了那些野花，倒有野趣。那你往后都睡這里咯？”

    椿娘瀹茶上來，花綢忙招呼她榻上吃茶，“哪里能呢，那邊住慣了，到這里倒有些睡不好。大哥哥說話要往武昌去，他走了，我娘仍舊挪回正屋，我也依舊回去睡?！?/br>
    “聽你這意思，像是永世不預(yù)備回單家了？”韞倩將一條胳膊搭在炕桌上，挑眉問她。

    花綢冷笑漣漣，隱隱一股清麗模樣，“不回去才好呢，明白話告訴你聽，桓兒正想法子要他寫休書。”

    韞倩大驚，花綢便湊過來，與她說起衛(wèi)家的事情。韞倩聽后，不住笑嗔她，“怪道你那天說要借銀子給他們，原來是為著這一樁事。好，我回頭再去太太耳邊吹吹風(fēng)，聽見桓兒這里有盼頭，她一準(zhǔn)兒告訴紗霧去?！?/br>
    麗日在窗，白甃廻香，風(fēng)暖富貴蘭室，兩個人在榻上笑語間，花綢又使椿娘拿了些果碟上來，叉了一樣rou脯給她。不想那rou脯有些腥膻，韞倩稍一嗅見，腸胃里便翻騰起來，埋著頭打了幾個干嘔，忙朝她擺手，“快拿回去，好腥，我不要吃。”

    花綢自己吃了，嗔她一眼，“你愈發(fā)嬌慣起來，哪里腥？這是廚房里新做的鹿rou脯，怪你沒福氣吃?！?/br>
    “我哪里有你這樣的福氣呢？”韞倩將碟子往她跟前推一推，拈帕在鼻翼前扇一扇，“還說我嬌慣，我看你才是愈發(fā)了不得，你們大廚房里做的東西，還惦記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