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頁
他進宮后, 因識字,便留在掖庭算了半年賬, 后來又被分去伺候過宮妃,后來又淪落到此處,白日里幫襯著抄寫文書、布告,晚間還要替典獄司輪班值守鍋爐房,典獄司里的炭火、熱水是日夜不能斷的。 若是要上刑,一晚上就能把熱水用光了。 “可算是倒了八輩子煤了!” 福德抱怨著邁進門來,他生得一張馬臉,臉頰上還長著坑坑洼洼的麻子,據(jù)說是小時候得了天花后留的疤,眼睛也不大,細細長長,實在談不上好看,用福德的話來說便是,若是他生了江問舟這樣的臉,指定都當上御極殿的秉筆太監(jiān)了。 跟在圣人身邊,御極殿里頭的太監(jiān)通通都得模樣清秀,就沒個丑的。 江問舟正給自己上藥,福德一扭頭便見著他的慘樣,大叫一聲:“呦,你這是摔了還是跌了,怎么弄成這樣了?” 江問舟沉默地解開了一直藏在懷里的油紙包,解開了將草藥分作幾處,敷在身上傷患處,之前被搗出來藥汁又被碎渣吸飽了,成了糊糊狀,正好合適涂抹。 草藥冰冰涼涼的,慰藉著傷口的疼痛, “我來吧,”福德見他夠不著后背上,便拿過他放在腿上的油紙包,拿手替他抹上,他也瞧出來他這一身是叫人打成這樣的,忍不住嘆了口氣,“你這是惹了誰了?” 江問舟沒答話。 “你不說我也知道,今兒值房里不就只有高昌榮那老貨么?呸,欺軟怕硬的東西,趁著管事的都不在,刻意在這兒等著你呢,你也是,就這么叫他欺負?他那么個老骨頭,換做是我,踹不死他!” 福德獨自嘮嘮叨叨半天,也習慣了江問舟的寡言,抹完了藥,又捏了捏他的胳膊,“傷著骨頭沒有?” “沒有?!?/br> “那就好,否則我非得在他門前扔馬糞不可。”福德拍拍手,把空了的油紙揉成一團,就要丟掉,卻被江問舟攔住了。 他困惑,江問舟只是沉默地看著他,然后伸手將他捏住的油紙拿了回來。 福德難以置信:“你留著這個干嘛?” 江問舟低頭將紙團打開,抻平,但褶皺抹不平了,他便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床鋪邊上,抽出墻上一塊松動的轉頭,里面都被他挖空了,平日里用來當做書架,藏了幾本薄薄的書。 他抽出一本,將油紙平平整整夾了進去。 福德撇嘴:“你這什么毛病。” 江問舟把書重新放好,又站著發(fā)了會呆。 福德翻了個白眼,他這個同寢的友人,話不多就算了,還容易走神,有時候和你說著說著話,又不知神游哪邊天外去了。 福德走到自己那亂糟糟的鋪蓋前,從里頭抽了件長衫,又隨手拿了幾雙鞋襪,用粗布包袱包好了,便回頭與江問舟道,“你好生歇歇吧,我要回馬廄去了,有匹母馬要下崽了,掌事叫咱們這些人要日夜盯著,吃住都得在那,恐怕我這幾天都不得空回來了。” 說完便要走了,江問舟卻忽然轉頭看他,開口問了件沒頭沒腦的事。 “三省齋那新住了個徐淑儀,你知不知道她怎么入的苦竹園?” 福德愣了愣,“你忽然問這個干什么?” 江問舟搖了搖頭:“今日當差的時候,遠遠看見了……隨便問問?!?/br> 福德也沒在意,點了點頭回想了一下:“她好像是前兩個月才進來的吧?之前三皇子不是……那可是件大事,你也聽說了吧?都說是趙貴妃下得手,但也沒查出個頭緒來,這徐淑儀倒霉得很,正巧那時候也派了人去了御膳房,她的宮女和三皇子去提膳的宮女起了爭執(zhí),后頭究竟怎么回事,誰也不知道,總之后來都傳她是受趙貴妃的指使干的。” “若真是她干的,怎么還會留她性命?” 福德攤攤手:“這誰知道呢?這種事只要沾上一點就要命,這徐淑儀原本還很得圣人寵愛的,她原本是太樂署的宮女呀,對了,你不知道么?掖庭里那個精明的徐典事,就是她爹呢!” 江問舟垂下眼眸,便不知在想什么了。 福德見他不說話了,又困惑道:“怎么,你今日挨打與那徐淑儀有關?她都落到苦竹園了,還敢這么跋扈?” 江問舟連忙搖頭:“沒有的事?!?/br> 多的也不肯說了。 福德也懶得計較了,他朝外頭看了看天色,四下黑漆漆的了,司更太監(jiān)已經(jīng)持著長竹竿在點燈了。 “天黑了,我走了?!?/br> 福德走后,隨手帶上了門,屋子里沒有開窗戶,低矮的廊房里只留了一盞燈芯都燒得極短的油燈?;鸸獍档秩崛?,只照亮了桌前那一點點地面,燈影淡淡地趴在江問舟的腳邊,他摸索著靠墻坐下來,在半昏半暗中呆坐了許久。 值房外頭安安靜靜的,許多太監(jiān)這時候都關著門在屋子里賭骰子。 深宮寂寞,他們尋常也只有這點消遣,還見不得人。 江問舟從來沒有參與過這些,他骨子里還是那個握著半卷書臨窗看雨的人,哪怕過往都成了泡影,甚至愈發(fā)不敢回想。 他在逼著自己接受發(fā)生在他身上所有的一切。 他留著整齊、干凈的指甲,他堅持每日抄書寫字,他攢了錢便托人到外頭買書買紙,總是要這樣才能挨著活下去。 有風吹來,桌上的油燈閃爍著,搖擺著,又漸漸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