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聲音
撂下這句話,江啟年松開手,從床上退開。站起身后,他又深深看了一眼明顯受到驚嚇、臉因呼吸不暢而漲紅的江示舟,不發(fā)一語地轉(zhuǎn)身離開。 他很快進(jìn)了自己房間,果然,里面赫然是一片狼藉。以前信手?jǐn)R置在某個(gè)抽屜角落里的公寓備用鑰匙,也早已不翼而飛,江啟年的拳頭不由地攥緊。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誰拿走的。 就她那脾氣,還有剛剛自己那番表現(xiàn),現(xiàn)在去要回來,簡直就是自取其辱。 江啟年又開始感到懊悔和沮喪。他的脊背緊貼著門板,又緩緩下落,最終癱坐在地板上,捂住自己的臉。 鑰匙在她手里,又受到那么大刺激,他真不敢想象會發(fā)生什么。 明明自己是哥哥,明明知道她脾氣就是這樣,怎么就非要和她較勁呢? 房間里一片死寂。隔墻傳來了隱約的抽噎聲,時(shí)斷時(shí)續(xù),仿佛下一秒就會消失殆盡。 每一聲都像在往他心頭上鉆,重創(chuàng)著他的記憶。 他閉上眼,方才江示舟噙著眼淚的面容,與他記憶中的那個(gè)尚顯青澀稚嫩的臉龐,漸漸重迭在一起。 他永遠(yuǎn)不會忘記。 那一天,在學(xué)校里接到警方電話的他,急匆匆趕到家附近的公安局里。那個(gè)他再熟悉不過的瘦小身影,坐在值班室外的長椅上,旁邊有位女民警正攬著她的肩膀,似乎在低聲勸說和安撫著她。可她卻只是一動不動,面無血色,眼神渙散,宛如一座風(fēng)化的石像。 “示……”他低聲喚她。 她木訥地抬起頭,看向他。這一剎,那雙黯淡無光的眼睛好像終于找到了焦距。她輕輕掙開了女民警的手臂,起身撲進(jìn)了他的懷里,手指緊緊地攥著他的校服。他感覺到懷中的身軀在劇烈地顫抖著,溢出像瀕死幼獸一般的嗚咽。校服胸前的布料被浸濕了一大片,他也不自覺地紅了眼眶,更用力地抱緊了懷里哭得聲嘶力竭的meimei。 他哽咽著親了親她的頭發(fā),在她耳邊喃喃低語: “不怕不怕……哥哥在這里,有哥哥在這呢,沒事的,沒事的……” 周圍的人們都無言地看著這對相擁而泣的兄妹,眼神里流露出由衷的憐憫與悲哀。畢竟,在聽聞了那樣的慘劇后,很少有人還能不為之動容。 一種濃重的絕望與悲戚浸透在深秋的空氣里,冷徹骨髓。只有懷里meimei的體溫和微熱的眼淚,讓他意識到自己還在人間。 至少示還在…… ……只要示還在。 隔壁的哭聲仍然不絕如縷,與記憶里如出一轍。他的眼睛也開始發(fā)紅,緊咬的牙幾乎快把下唇咬破,有個(gè)聲音在他腦海里,重復(fù)著同樣一句話: 江啟年,你才是真的該死。 接下來的幾天,江示舟都把自己鎖在房間里。江啟年也沒再和她說過一句話,也盡可能避免和她碰面。 對江啟年而言,這與其說是冷戰(zhàn),不如說是逃避。他怕自己再做出什么讓她崩潰的事情,更怕她會一氣之下,做出一些無法挽回的事。 所以他只是在每天回到家之后,來到她緊閉的房門前,嘆著氣,蹲下身子,將買回來的待加熱盒飯連同寫好的便簽一起,輕輕放在門縫下面。早晨出門時(shí),只要瞟見前一晚放的盒飯已不在原處,他就會暗自松一口氣。 每天睜眼,都像是新一輪的俄羅斯輪盤賭——在數(shù)度忍受這樣的提心吊膽之后,江啟年才倏忽憶起:這正是在過去的千百個(gè)晝夜里,始終伴隨和纏繞著他的那道鬼影。 即便經(jīng)受了千百次同樣的煎熬,他還是只能像個(gè)亡命的賭徒那樣,一次又一次地接過那把左輪手槍。 終于有一天,在他扣下扳機(jī)的那一刻——槍聲響了。 他在某個(gè)下午回到了公寓,正要像往常一樣,到江示舟房門前放下盒飯。 可與往常不再一樣的是——緊閉了將近一周的房門,此時(shí)正洞開著。 微風(fēng)吹動了里面的薄紗窗簾,經(jīng)過門口,又輕拂過江啟年的發(fā)絲。 里面,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