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持笑呵呵道：“施主面善，是個有佛緣的。”

    他目光落到秦箏身上，笑意愈發(fā)莫測了些：“女施主的佛緣也不淺。”

    秦箏一直都是個無宗教信仰者，前世偶爾幾次去佛廟道觀，都是去景點(diǎn)打卡，突然被人夸一句有佛緣，秦箏有點(diǎn)懷疑是這位住持大師說這話是在看人下碟。

    她面上倒是分毫情緒不顯，只學(xué)著楚承稷的樣子給住持回了一個佛禮。

    每逢武嘉帝誕辰，不管是達(dá)官顯貴還是貧民百姓，都會前來寺中上香，寺廟僧侶也專門開辟了一間殿宇，為武嘉帝塑了金身，香火供奉著。

    楚承稷和秦箏被住持親自帶到武帝殿內(nèi)，知客僧點(diǎn)了香分別拿給她們。

    秦箏偷偷打量了一眼寺中給武嘉帝塑的金身，頭戴冕旒，身著龍袍，至于身形相貌嘛……只能說確實很威儀。

    秦箏知道但凡是供百姓祭拜的，不管的佛龕還是神像，都是講究寫意，不可能寫實，倒也不覺著武嘉帝生前就是這泥相的模樣。

    祭詞自是由宋鶴卿來念，“高祖陛下在上，時山河崩離，異族來犯，踐我河山，辱我萬民，高祖陛下上承天命，重整河山，北征戎狄，南驅(qū)巫夷，救萬民于水火，炳青史千秋……”

    歌頌武嘉帝的祭詞宋鶴卿念了兩三頁還沒念完，楚承稷靜靜聽著，嘴角似翹非翹，帶著幾分嘲意。

    秦箏眼角余光瞥到他，心說這人在祖宗廟宇前還這般，未免也太不敬了些。

    等了半天，歌頌功德的部分總算是念完了，說到現(xiàn)下時局，宋鶴卿想起昔年昌盛的大楚成了這般模樣，沒忍住涕零：

    “而今時局，比起昔年有過之而無不及，祁縣賊子逆反，入主汴京殺我皇族，文臣武將，忠烈者折戟而去，河西四郡落入異族之手，我輩臣民百姓再為蠻夷所役，臣每每想起，無不倉惶涕下。此危急存亡之秋，幸得太子力挽狂瀾，占青、徐二州，光復(fù)楚室。今賊子遣兵來戰(zhàn)，敵盛我寡，愿高祖陛下佑我大楚，佑我殿下！”

    殿外不少將士聽到宋鶴卿這番慷慨激昂的陳詞，眼眶都隱隱泛紅，緊握手中兵器，恨不能現(xiàn)在就沖上戰(zhàn)場殺敵。

    秦箏也有些被宋鶴卿念的祭詞所打動，和楚承稷一起上香叩拜時，要多誠心有多誠心。

    反倒是楚承稷，從始至終都一臉淡漠，半點(diǎn)看不出對自家老祖宗的敬重。

    秦箏暗自腹誹，楚家老祖宗這還是真是攤上了個不肖子孫？

    已至午時，祭拜完武帝，住持留他們在寺中用素齋。

    秦箏和楚承稷被領(lǐng)到一件特意布置過的禪房休息時，再無外人，她問：“殿下似乎不喜這里？”

    楚承稷從書架上隨手取了一本佛經(jīng)翻看：“沒什么喜不喜的?！?/br>
    他修了十八年的禪，只是后來又不信禪罷了。

    當(dāng)年世人罵他“窮兵黷武”、“隴西屠夫”，罵云崗寺教出一個殺人如麻的人間惡鬼，云崗寺山門被搗毀，對外稱從他下山之時起，就已將他從俗家弟子名譜上除名。

    然而不過是睜眼閉目間，三百年光陰就已逝，他又成了天下百姓交口稱贊的武神，還被建廟宇塑金身供奉香火。

    若說情緒，倒也沒什么太大情緒起伏，只是還做不到平靜如水罷了。

    秦箏總覺得這一刻他的離自己很遠(yuǎn)，又似乎很近，一種跨越光陰的渺茫感。

    她走過去在他腳邊的蒲團(tuán)坐下，趴在他膝頭，在他垂眸看來時，淺著笑問：“看的哪卷經(jīng)書？”

    她是在故意岔開話題，不想他在沉浸在那些她無法觸及的情緒里。

    “《金剛經(jīng)》。”楚承稷答，眉眼間的疏離淡去不少。

    是了，前塵終究是前塵，這輩子跟上輩子不一樣了，這輩子他身邊有她。

    秦箏笑道：“你這人，不信佛陀，倒是喜歡看佛經(jīng)?！?/br>
    楚承稷將手中的佛經(jīng)翻了一頁：“靜心?！?/br>
    齋飯很快被知客僧送了過來。

    知客僧道：“寺中無甚風(fēng)景，不過昔年武帝陛下于寺中修行時的禪房還保留著，院中那株公孫樹也三百余年了，不少來寺中上香的香客都會去樹上掛許愿牌，倒是可以一觀。”

    秦箏向知客僧道了謝，等知客僧走了對楚承稷道：“來都來這寺中了，一會兒去看看也不妨事。”

    楚承稷有些興致缺缺，但秦箏想去看，他還是點(diǎn)了頭。

    在他記憶里，禪院里的確有過一棵公孫樹，老樹尚且有幾分看頭，禪房就沒什么好看的了，當(dāng)年他離寺后，不知又有多少寺中弟子住過那間禪房，如今打出這樣一個名頭，實在是沒必要。

    而且他此番進(jìn)寺以來，就發(fā)現(xiàn)云崗寺同他記憶中再無半點(diǎn)重合的地方，廟宇擴(kuò)建了好幾倍，接納香客的雅致禪房建了百十來間……當(dāng)年的禪院便是沒有重建，三百年修修補(bǔ)補(bǔ)下來，只怕也不是當(dāng)年的模樣了。

    飯后，住持親自領(lǐng)著他們?nèi)⒂^禪院，林堯和宋鶴卿也一并前去。

    秦箏進(jìn)院瞧見那棵掛滿紅綢的巨大銀杏樹，愣了一下：“這就是公孫樹？”

    住持笑瞇瞇的，愈發(fā)像個彌勒佛：“公種樹，孫得果，這便是此樹得名的由來。當(dāng)年武帝陛下于寺中修行時，常常打水灌溉此樹，這樹與武帝陛下，倒也有些因果?！?/br>
    這些年前來觀賞過這棵老銀杏樹的香客不在少數(shù)，但聽住持親自解說這棵樹淵源的人，一只手都數(shù)得過來。

    秦箏上輩子去不少名勝古跡游玩過，這套把景和物跟名人掛鉤的說辭她聽過無數(shù)遍了，面上一點(diǎn)波瀾都沒有。

    倒是林堯和宋鶴卿聽說這是武嘉帝親自照料過的樹，看這棵樹的眼神都變得崇敬起來。

    宋鶴卿顫著手撫摸樹身：“這樹受武帝陛下幾年照料，都能長成如此參天巨木，大楚乃武帝陛下親手所創(chuàng)，必然也能再復(fù)盛世?！?/br>
    楚承稷嘴角微微抽了一抽。

    不過是當(dāng)年住在這禪院的弟子，輪流打掃院子，給花木澆水罷了，也被杜撰成了這樣？

    介紹完銀杏樹，住持又介紹起立在樹旁一座丈余高的功德碑，顧名思義，武嘉帝生平功績都被刻在了這石碑上。

    這位大楚開國皇帝的功績，秦箏早就聽林昭說過了，聽住持再談起武嘉帝生平功績時，這次倒是聽到了其他的：

    “元江水患，江淮一帶百姓年年遭難，民不聊生，武嘉帝一統(tǒng)江淮兩岸后，修堤筑壩，疏通河道，建了魚嘴堰和大渡堰，青州以南這才沒遭過大災(zāi)，兩堰山也是從那時叫起來的?！?/br>
    住持笑瞇瞇道：“青州是塊福地。”

    秦箏心說原來武嘉帝不僅在軍事上頗有造詣，還懂這些惠民工程，委實了不得。

    只不過現(xiàn)在后世人口口相傳的，大多是他的戰(zhàn)功。

    沒人注意到楚承稷眉頭狠狠皺起，修了兩大堰？他怎不記得自己修過？

    這是后人為了神化他，什么功績都往他身上安了？

    知客僧用托盤捧來兩端系著木牌的紅綢，住持道：“來寺里的香客大多會掛許愿牌在這公孫樹上，幾位施主若有心愿，也可一試?！?/br>
    知客僧率先將托盤捧到了楚承稷和秦箏跟前，楚承稷負(fù)手而立，望著那株銀杏古樹道：“不必了?！?/br>
    寄愿于一棵他從前澆過幾次水的樹，這比祭拜他自己還荒謬些。

    他這般不給面子，住持倒也不見動怒，依舊笑得跟尊彌勒佛似的：“無所求才是圓滿。”

    今生無所求，或許是前世已經(jīng)求過罷了。

    林堯跟宋鶴卿還是信的，兩人都拿了許愿牌，提筆在上邊寫什么。

    這種事，秦箏一向就是湊個熱鬧，也拿了塊許愿牌，林堯站的遠(yuǎn)，寫什么她沒瞧見，不過宋鶴卿滿臉心酸寫下的八個大字她看清了。

    楚氏再興，山河無恙。

    這位老臣憂慮的，一直都是他曾經(jīng)效忠的王朝和百姓罷了。

    秦箏握著筆頭想了半天，也落了墨。

    紅綢兩端都掛著木牌，被甩上樹后，紅綢掛在枝上便掉不下來了，字跡小，隔得老遠(yuǎn)也看不清上面寫了什么。

    ……

    陸家人聽說楚承稷回來了，陸錦欣的奶嬤當(dāng)即攛掇她叫上京城陸家人一道去來府上求見楚承稷，到了府上才得知他們突然去了云崗寺。

    楚承稷回府后聽說陸家人來過，直接把林堯喚來：“聽說陸家大小姐是你去接回來的？”

    他這話咋聽平靜，但林堯總覺得心里發(fā)毛，“娘娘怕陸大小姐在路上遇險，徒生事端，才叫我去迎人?！?/br>
    那會兒陸錦欣都已經(jīng)快到青州城了，楚承稷和陸家又有合作，秦箏總不能直接把陸錦欣一行人拒在青州城外，萬一她叫朝廷那邊的人抓了去，又是一樁大麻煩。

    楚承稷點(diǎn)了頭，道：“她近日在城內(nèi)呆得有些無聊，你帶她去附近打獵轉(zhuǎn)轉(zhuǎn)?！?/br>
    林堯第一想法是他和林昭一樣被指定成為陸錦欣的陪玩了？轉(zhuǎn)念深思又覺著不對，楚承稷此舉，分明是讓他去保護(hù)陸錦欣的。

    林堯一想到那位嬌氣的陸大小姐就頭疼，趕緊把這燙手山芋往別處甩：“殿下，末將領(lǐng)兵前去攻打扈州，讓王彪或趙將軍去保護(hù)陸大小姐的安危吧？”

    楚承稷淡淡斜他一眼：“你也知道陸家那女兒膽子有些小，王將軍和陸將軍容易嚇到她，孤思來想去，還是你最合適?！?/br>
    言罷拍拍林堯的肩膀，進(jìn)府去了。

    林堯在原地杵了一會兒，反復(fù)琢磨楚承稷那番話的意思，最后摸了摸自個兒臉：“殿下這是說我長得順眼些？”

    ……

    已是暮時，主屋點(diǎn)著燈，楚承稷進(jìn)去就瞧見換回一身居家常服的秦箏又在案前搗鼓她的工圖。

    見他回來了，指了指凈室道：“我已叫人給你備好熱水了，你去沐浴吧?！?/br>
    楚承稷含笑打量她，被他這般看著，秦箏想起今早的荒唐，不由剜了他一眼，不再理他，繼續(xù)看自己的工圖去了。

    楚承稷提了提唇角，去了凈室。

    他沐浴回來秦箏還在燈下用她自制的炭筆寫寫畫畫些什么，他道：“別看了，晚上看久了傷眼睛?！?/br>
    秦箏卻似看得入了迷，置若罔聞。

    楚承稷走過去，發(fā)現(xiàn)她看的并不是城防的圖紙，而是幾張泛黃的水堰堤壩修建圖紙。

    “這是什么？”

    他在秦箏身后驟然出聲，嚇得秦箏一哆嗦，回過頭瞧見是他才松了口氣。

    她整個人往椅背上一靠，“今日聽住持說武嘉帝生前修建了魚嘴堰和大渡堰，一時好奇，回來后便命人去找了建造圖紙，可惜沒有原來的圖紙了，這兩張都是十幾年前河運(yùn)使重畫的。”

    楚承稷擰著眉峰道：“不是他修的?！?/br>
    他突然冒出這么一句話，秦箏愣了片刻才反應(yīng)過來，他說的是魚嘴堰和大渡堰非武嘉帝所修。

    秦箏困惑道：“你怎么知道不是？”

    這人怎么總喜歡跟他老祖宗對著干？

    楚承稷盯他半晌，只說了句：“皇家收錄的史卷里都沒記載?！?/br>
    他沒做過的事，那群無能后輩瞎吹捧什么，丟人！

    野史本就會杜撰很多有的沒的，甚至正史都有瞎編的可能，他這個楚家后人都否認(rèn)了，秦箏倒也沒在這個問題上揪著不放，只頗為感慨地道：“古來多能人，原來三百年前修筑堤壩的人就已經(jīng)知道要建一條魚梯了。”

    所謂魚梯，就是在修建堤壩造成水位落差后，導(dǎo)致一些魚類沒法往上游走，而專門在堤壩兩側(cè)建造的一條供魚類回游的通道。

    在秦箏原來生活的世界，魚梯在十七世紀(jì)才出現(xiàn)。

    沒想到在這異時空，竟然在這么早之前，就已經(jīng)有人知道建造堤壩的同時要修建魚梯。

    楚承稷眉峰緊蹙：“魚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