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趙郁平時吃東西那么快的人，怎么這次那么慢條斯理？方旖旎臉早已跟他的唇瓣一般紅，她嘟囔：“你怎么吃那么慢。”

    趙郁含著果rou，輕抿了下，細道：“你上次說我吃飯?zhí)?，對胃不好?！?/br>
    “我說了嗎？”方旖旎疑惑，記不得了。

    趙郁真摯地點點頭。

    “好吧?！?/br>
    總算艱難地喂完，方旖旎急著找地方洗手。趙郁輕車熟路地帶她到了公廁那，方旖旎一瞅：“算了我還是回賓館洗吧?！?/br>
    “買瓶水吧?！?/br>
    方旖旎聞言稀奇地睇他一眼，她說：“本來我是想買水沖的，怕你看著覺得我浪費?！?/br>
    趙郁不說話了。

    方旖旎擺擺手：“沒諷刺你啊?！?/br>
    趙郁突道：“你在我眼里，哪哪都好?！?/br>
    沒頭沒腦的一句夸贊，意思是她浪費水他也不覺得不好；意思是他眼里她很好。而在她眼里，他的節(jié)儉卻是需要避開的陋習。兩個意思都讓她承受不起，方旖旎攥了下紙巾，避開了他熾熱的眼神，揮一下掌：“走走，買水去。”

    洗了手方旖旎還覺得粘得不適，仿佛被糖稀塑了一身軟衣，一時半會兒脫不掉。她袖子卷起又放下，來回數(shù)次。

    趙郁一直留意著她，他問：“怎么了嗎？”

    方旖旎怎么好意思說自己“癢”，想著回去吃藥便道：“回去吧，我逛累了?！?/br>
    趙郁點點頭。

    自從認識陳伯宗后，方旖旎路過反光的物體總是要照一下，一個陋習，是對自己的不自信。此時兩人經(jīng)過門店頗寬的眼鏡店時，方旖旎在朦朧的門條上捕捉到了趙郁頻頻瞄她的視線。因此她開了話題：“你以前過年都一個人過的？”

    趙郁短短地應了聲。

    方旖旎歪頭：“你家人……”

    趙郁聞言瞥她一眼，臉上彌漫著nongnong的哀傷，方旖旎不敢再問。兩人沉默著走到了方旖旎下榻的酒店門口，趙郁忽道：“我是福利院長大的。”

    方旖旎又驚又怔，怎么又是福利院？她mama是，小玩是，怎么趙郁也是？心一下子感到一種窒息的墜疼，總覺得自己錯過了什么。

    但她想不到，只能表示即刻的心痛：“你爸媽拋棄你了？”

    趙郁搖頭，神情一瞬間暗得像他最初劉海遮眼的霾。要不要告訴她？趙郁腦海里驀然閃過一座rou紅的福利院，瞳孔都有些渙散了。

    方旖旎見他嘴唇泛白，身子竟然都有些微微顫抖，以為勾起了他痛苦的回憶，忙圈住他的手臂說：“我不問了，你還好嗎？”

    趙郁輕輕看她一眼，又好像看不見她。

    “你怎么了？！”方旖旎察覺不對勁，著急了，手上不覺用了勁。

    倏爾，趙郁把上身埋了下來，借力似的靠在她身上。方旖旎眨眼，沒推開。

    明明比她高許多，埋在她肩后的腦袋卻輕得像躺在mama懷里的幼小嬰兒。他連手臂都不敢使勁，松垂在身側，方旖旎心憐，握著他的手臂讓他抱她，柔聲安慰：“沒事了，都過去了?！?/br>
    趙郁牢牢地把她鎖在懷里，手臂一扣上就好像一根皮帶把方旖旎的腰收得很緊，厚厚的外套也勒出形。兩人的冬裝隔絕了體溫，唯有頸部相交的那片肌膚傳遞著溫意。

    方旖旎的視線越過他肩膀投向天邊，落日余暉被起伏的房屋建筑切割成畸形，仿佛從染缸里甩出一條薄布，漫天漫地的血漬。

    心里越來越沉。

    趙郁牙齒還在打顫，臉色慢慢恢復了，于是放開了她，不舍地又環(huán)了一下，才慢慢站直。

    他苦笑一聲，一字一頓道：“jiejie，我先回去了?！?/br>
    方旖旎放心不下，開車把他送去了筒子樓。

    -

    方旖旎與趙郁告別后去奶奶家，奶奶語氣有責怪：“怎么逛了這么久？”轉頭沖廚房里的老伴喊：“旎旎來了，可以開飯了?！?/br>
    方旖旎勉強扯一抹笑意，讓奶奶仗著她先行入座，她坐至她邊上的椅子，很老的竹椅了，一坐下去吱嘎亂叫。方旖旎默了會兒才想起來，昂頭往臥室一瞟：“我媽在睡覺？”

    奶奶點頭，把聲音壓小：“嗯，也沒睡多久?！?/br>
    方旖旎難以啟齒：“我媽……奶奶你覺得……我媽……”

    奶奶慈愛的臉上夾了一抹擔憂與悲切，她拍了拍她的手背，嘆了很長的一聲嘆息。

    吃過飯，等她mama醒的時間里方旖旎無意識地在谷歌搜索著“春天福利院”、“嘉月福利院”、“嘉月市有哪些福利院”、“趙郁”、“方國平”、“小玩”、“溫悅”……

    搜到safari沒法再兼并另一張頁面才關掉手機，右上角的電量變成了紅色。她看了一會兒，想問趙郁的福利院叫什么名字，又怕扯出他的傷心事，只能作罷。

    方溫悅時差顛倒，大概是因為呆在陌生的地方不適應。她被自己的自以為是和魯莽沖動愧疚到，速戰(zhàn)速決地帶著她mama和保姆回去了。

    車上保姆跟方旖旎匯報這一天方溫悅做了什么，說了什么，情緒怎么樣。方旖旎時不時地應一聲，往后視鏡掃一眼，澄昏的燈光淌過她mama的臉，似一道老照片般泛黃的淚痕。

    思緒在保姆絮叨的聲響里緩緩拉遠了，方旖旎想到她曾經(jīng)是那么呼朋引伴，意氣風發(fā)，一篇《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還拿了省一等獎，筆下的磅礴連老師都吃驚。但現(xiàn)在敏感多愁得好似一坨酒糟鼻，軟塌塌地丑著、紅著。

    幸好小玩的身世與經(jīng)歷比她更不堪——真是可悲又可憎的想法啊。

    也幸好談緒、趙郁、陳伯宗他們是男性，不用與他們有過多的精神交流，耽于rou體的享樂便足夠她喘息。她也曾想過是不是自己矯情，別人根本不在意她家里那點事，可是從沒受過傷的人就是這樣，紙頁都能割傷她。

    她的落差實在太大了，從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中猛然跳脫到“父不詳母大病”的悲劇里，怎么讓她承受？唯一可依靠的小姑還那樣，方旖旎是有恨的，恨他們自洽，恨他們自私，恨他們讓她懸在一汪體面的死水中。

    眼前的五彩光斑越來越大，方旖旎眨了下眼，有淚水滑下來。她抬手去擦，耳邊炸響一聲凄厲的慘叫——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