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45節(jié)
“明日復(fù)明日,小爺我可蹉跎不得!” 兩人出了蘇晏的家門,登上馬車,催鞭飛馳而去。 蘇小北關(guān)好門,回頭就扇了蘇小京一腦門,兀自不解氣,又cao起門后的掃帚抽他。蘇小京被打得嗷嗷叫,連連求饒:“北哥我不敢了,我也是擔(dān)心小爺怪罪大人……” “打的就是你這個惹事精!”蘇小北抽到胳膊酸,停手喘氣,“脖子上那玩意兒叫腦子,你要是長了沒用,拿來給我涮火鍋!” 蘇小京委屈道:“我腦子不能吃!你別是逃荒時人rou吃上癮了吧?” 蘇小北恨不得用斧頭給他開開竅:“你好好想想,蘇大人近來天天散了值都要去靜巷,有時夜不歸宿,回府時還沐浴過、換了新衣裳,為什么?不是有了倚門的相好,便是養(yǎng)了勾魂的外宅,不欲叫人知曉。你咋咋呼呼捅到小爺跟前,萬一小爺趕去撞個正著,那才令大人難堪!” 蘇小京傻眼:“小爺……還管人養(yǎng)不養(yǎng)外宅?這朝中這么多官員,他管得過來嗎?” 蘇小北道:“咱們大人和其他官員不同,東宮的榮寵是獨(dú)一份,約束自然也是獨(dú)一份。只求大人今日別留宿,否則小爺闖進(jìn)去,發(fā)作起來,要處置那浪蹄子,可如何收場?” - 蘇晏此刻正在浪蹄子千戶的閨房內(nèi),埋首案牘,運(yùn)筆如飛。 只要報出某衛(wèi)所某千戶、百戶的名字,沈柒略一思索,張口便能說出此人是何時任職、手上經(jīng)辦過某某要案、行事作風(fēng)如何、有什么特點(diǎn)和癖好。 末了再綜合點(diǎn)評一句:“是個人才,除了生得丑,無甚大毛病”“難堪大任,做筷子勉強(qiáng)用,做椽子要塌房”“可用,但要看緊點(diǎn),以防尾大不掉”“廢物點(diǎn)心,不如回家種紅薯”云云。 如果是鎮(zhèn)撫使、僉事、同知等官階較高的,他的點(diǎn)評更加詳細(xì),基本將馮去惡親手提拔的幾名心腹官員貶得一文不值。 蘇晏失笑:“也沒那么糟糕吧,至少能辦事,否則這幾年來錦衣衛(wèi)如何順利運(yùn)轉(zhuǎn)?” 沈柒冷哼:“邊吃邊干,干得再多有何用?留下他們,還不如把門口獅子換成貔貅。” 徹底換血,這也是蘇晏的想法。這幾名同知和僉事畢竟與馮去惡勾結(jié)太深,業(yè)務(wù)再能干也不能留著,按后世的話說,就是“政治立場不正確,思想意識有問題”。 他大筆一揮,在這些名字后面寫上主理官的批注:“其心不正,其性不純,均為馮黨。” 蘇晏忽然想到什么,又轉(zhuǎn)頭哂笑:“說來,沈千戶難道不是馮黨?不都說知遇之恩,涌泉相報么?” 這話調(diào)侃成分居多,沈柒卻一本正經(jīng)答:“大人謬矣,卑職實乃蘇黨,是救命之恩,以身相許?!?/br> 蘇晏忍不住臉熱,拿手上的毛筆丟他腦袋。 沈柒趴在床沿,躲不開,也不想躲,筆毫啪嘰戳在腦門上,一大團(tuán)墨黑。筆桿掉下來,擦過鼻梁、臉頰,又是點(diǎn)點(diǎn)黑斑,整張臉跟個花貍貓似的。 蘇晏笑得要打跌。沈柒臉色越冷,他笑得越歡。 好容易止住笑,他用汗巾沾了熱水,半蹲在床前給沈柒擦臉。 沈柒趁他的臉靠近,要湊過去偷香。蘇晏將汗巾往他臉上一蓋:“你這么能,自己擦吧!” 掏出新買的西洋琺瑯懷表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是夜里九點(diǎn)出頭,蘇晏起身整理了一下桌面上的紙張,裝入匣子,說:“我該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 沈柒正把濕汗巾搭在肩頭,自力更生地蹭著臉,聞言勸道:“今夜就歇下來吧,我這里離大理寺官署近,省得你來回奔波?!?/br> 蘇晏搖頭:“這些日子,我一散值就來叨擾,影響你休息,不利傷勢愈合。不過好在名單里這些人員,也排查得七七八八,刑獄卷宗也理順了,估計再有七八日,便能全部梳理完畢,擬奏成書,上報給皇爺定奪?!?/br> 沈柒眼底寒意一閃:“這是在說,沒了我的用處,日后便不來了?蘇大人這是打算鳥盡弓藏?” 蘇晏扶額:“又來了!都說了是兄弟,我又怎會如此勢利,只是想讓你安心養(yǎng)傷。傷筋動骨一百天,你這才躺了大半個月,還早著呢?!?/br> 沈柒不答腔,只管嗬嗬冷笑。 蘇晏自從見了他受刑后的傷口,對他的容忍度不覺比之前高了許多,耐心哄道:“七郎,你講點(diǎn)道理。我事務(wù)繁忙,確實無法十二時辰留在這里陪你。你臥床期間,我會盡量多抽空前來探望,待你傷愈,我便去皇上面前為你請功?!?/br> 沈柒裝了快一個月的弱勢,因為違背本性,裝得格外辛苦,這會兒妖性發(fā)作,很想興風(fēng)作浪一番,只可惜眼下還力不從心。 他的背傷只堪堪黏合,表面覆蓋著一層凹凸不平的血痂,下方的筋rou日日夜夜都在扭曲地生長,無時無刻不在抽痛。唯有見到蘇晏,這股疼痛才會被更強(qiáng)烈的渴念沖淡,唯有蘇晏睡在身邊的一兩夜,他才能安然入眠。 如今只要一想到,這種受制于人的日子還要再持續(xù)兩個月,他日漸累積的滿腔戾氣便要發(fā)狂。 眼睜睜看著蘇晏離開,沈柒眼中的陰厲幾乎要凝成實質(zhì)。他曲指如爪,用新生出的指甲一下一下撕抓身下的床榻,臥單盡裂。 那廂,蘇晏剛出了沈府大門,便與走下馬車的太子殿下迎面遇上。 朱賀霖一抬眼,先是怔忡,繼而眼眶微紅,強(qiáng)忍怒氣大步走過來,沉聲問:“這是誰家宅院?你在這里作甚?” 蘇晏在沈柒家門口見到太子,想起兩人半個多月未見面,自己身為太子侍讀,這都多久沒去東宮問安了,難免有些心虛,訕訕道:“這是……我一個兄弟的宅邸。他因救我受了重傷,我有空便來探望探望?!?/br> 朱賀霖在心底盤計著,怒火漸漸藏斂于胸,咧嘴一笑:“莫非是你在‘十二陳’中提到的千戶沈柒?不但為了他獨(dú)列一罪,還在朝會上當(dāng)眾為他表功,你這兄弟當(dāng)?shù)?,真是有情有義,兩肋插刀!既然是李太傅親口稱贊的義士,小爺我就更應(yīng)該見一見了,還要當(dāng)面褒獎他的義舉哩?!?/br> 太子尚且年少的面容,不知何時竟有了一絲屬于成熟男人的韻味,讓蘇晏莫名生出對方一夜長大的錯覺,連帶兩人間毫無壓力的親近感,也仿佛有些生分了起來。 朱賀霖不察,嘴角仍帶著笑意,硬拉著他進(jìn)了門。 沈府家丁雖奉命讓蘇晏隨意出入,但對于另一位陌生的不速之客,警惕心卻很強(qiáng),上前盤問攔阻。 蘇晏見太子劍眉揚(yáng)起,是要發(fā)火的前兆,當(dāng)即作勢喝道:“太子面前,誰敢無禮,還不速速稟報沈千戶!即便他傷重臥床起不了身,也得將府內(nèi)上上下下喊出來接駕?!?/br> 他有意將聲勢做大,好驚動沈柒,早做心理準(zhǔn)備,以免猝然面對儲君,失禮受罰。 朱賀霖私下出宮,不愿弄得人盡皆知,一時有些騎虎難下。他看出蘇晏護(hù)著這個所謂的兄弟,心底酸澀難當(dāng),對慌忙迎上來的沈府管家說道:“不必迎駕。孤來看望有功之臣,順道而已,不會久留?!?/br> 管家恭敬又忐忑地在前方掌燈引路,朱賀霖緊握著蘇晏的手腕,穿過兩進(jìn)院子,也不在第三進(jìn)的主廳落座,直接闖入主人房中。 “既然他重傷起不得身,那就躺著吧,孤進(jìn)屋去看他?!敝熨R霖伸手就要推臥房的門。 蘇晏一急,再次伸手阻攔。 朱賀霖定定看他,看得蘇晏心底亂跳,暗道這小鬼今日怎么有些古怪,說是鬧脾氣吧,又不像往常一般大喊大叫,但要說真心來探病……在十分鐘前,他能想得起沈柒是誰? 這副模樣,不像探病,倒像打著和談的旗號來刺探軍情。 他不解又無奈,只好勸道:“小爺,沈柒久傷未愈,屋內(nèi)難免渾濁,過了病氣不好。再說,儲君進(jìn)臣子的臥房,這也于禮不合?!?/br> 朱賀霖見狀,抽了抽嘴角,卻沒有發(fā)怒,帶著輕微鼻音開口:“你一介文弱之身,每夜床前照顧,怎不怕過了病氣?我進(jìn)他臥房于禮不合,你夜不歸宿住在人家屋里,于禮就合了?” 蘇晏無言以對。但眨眼后他又給自己找到了冠冕堂皇的說辭:“沈柒與我是過命的兄弟,我承他救命之情,病中多照顧一些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V劣谝粌纱瘟羲奚蚋?/br> 住在客房倒還說得過去,可他是和人同床而眠,怎么看都有些過于親昵,蘇晏自己也覺得說不過去,微垂下頭:“以后我還是早點(diǎn)回家吧?!?/br> 朱賀霖依然握著他的腕子,說道:“” 房門驀地拉開,沈柒穿了一身深色貼里,臉色有些蒼白地站在兩人面前,眼神極短暫而又極尖銳地看了一眼太子,便要下跪行禮。 蘇晏嗅到濃郁的藥味,忙不迭地托架住他的胳膊:“可不能亂動!你傷口剛結(jié)痂,萬一崩裂,雪上加霜更難將養(yǎng)!” “不必行禮,起身?!?/br> 太子此刻的聲音里聽不出喜怒,沈柒扶著蘇晏站直,恭敬地道:“太子殿下駕臨鄙宅,臣因傷在身,倉促未能遠(yuǎn)迎,失禮了。不知殿下冒夜而來,有何指教?” 朱賀霖身量尚未長成,比沈柒矮了一個頭,不得不視線微仰,仔細(xì)打量他的面容體態(tài),隱隱感受到了某種難以言喻的威脅。尤其是觸到對方的眼神——馴順的表象下,似乎潛藏著一股野獸般的攫掠本性,讓他心生不喜。 “今日孤前來,一是替父皇來探望受傷的功臣,彰顯圣德。二是來看看,李太傅口中的‘義士’,究竟什么模樣。”太子用高高在上的倨傲語氣說,“這第三嘛?!?/br>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伸手將蘇晏拽過來,方才繼續(xù)道:“清河升任大理寺少卿,但太子侍讀的頭銜仍在,依然是孤的人。日后除了大理寺當(dāng)值,還須侍奉東宮,就不在此耽誤時間了。你若需要人近身伺候,孤賜你童子十人、侍女十人,明天遣內(nèi)侍送到你府上——還不謝恩?” 沈柒暗中咬牙,低頭道:“謝殿下賞賜?!?/br> 太子嘴角泛起笑意:“這是你應(yīng)得的。至于不應(yīng)得,多想無益,還是盡快養(yǎng)好傷,繼續(xù)為君效命、為國盡忠吧。” 言罷,他拉著蘇晏,昂首闊步地走了。 沈柒站在房門內(nèi),檐下燈光斜斜照來,將他半個身子隱在黑暗中。而他的目光也在這明與暗的交界處,久久地殘燒著。 朱賀霖走得又急又快,將蘇晏拽了一路,最后拽上了停駐在沈府大門外的馬車。 蘇晏揉著生疼的手腕,皺眉剛要開口,朱賀霖從袖中摸出那包“帶骨鮑螺”,拈了一粒塞進(jìn)他張開的雙唇間。 “我從宮里特地給你帶的點(diǎn)心?!敝熨R霖笑嘻嘻地說,見他沒反應(yīng),又催促,“嘗嘗看,好不好吃,嘗嘗看嘛!” 蘇晏下意識地嚼了兩口,外酥里滑,香甜濃醇,口感頗似前世愛吃的泡芙,有些懷念。 朱賀霖看他愛吃,又喂了一粒,往自己嘴里也塞了一粒。 蘇晏看他喜滋滋的神情,仿佛又變回了那個單純赤忱的小鬼,想起方才的情景,不禁有些做夢似的恍惚,問道:“小爺今日怎么出宮來了?” “來看你唄。來了三次,次次不見人,這才窩火,親自出手把你逮回來?!瘪R車轔轔地行駛,朱賀霖擠到對面,與他親親熱熱地并肩而坐,帶著委屈抱怨道,“自從東苑回宮,整整二十二天不見啦,你想不想我?” 蘇晏失笑。閑下來時當(dāng)然會想起這小鬼,猜測他此刻在做什么,今日窗課有沒有完成,小考結(jié)果如何,會受到皇帝的獎賞還是責(zé)備。還想著等手上差事忙完,得空就去東宮,帶些市集上買的新奇玩意兒,讓他高興高興。 然而這些日子忙得腳不點(diǎn)地,幾乎是廢寢忘食,別說去東宮,連待在自家的時間都很少,在沈柒府上留宿的那兩夜,也是因為太過疲累伏案睡著,醒來后發(fā)現(xiàn)外袍已除,躺在沈柒身旁,便也就這么接著睡過去了。 “想不想我,快說!”朱賀霖齜牙做了威脅的表情,似乎得不到滿意答案,下一刻就要撲過來撓他癢癢。 蘇晏笑:“想想想?!?/br> “哼,敷衍。”太子不滿地說道,拍了拍手指間的甜點(diǎn)渣子,隨后將剩下的大半包揣進(jìn)蘇晏的衣襟,“宮門下鑰,我回不去了,怎么辦?” “叫守門的禁軍給小爺開門?” “不要,他們會找父皇打小報告?!?/br> “那你待如何?” “我今夜就宿在你府上,明早開宮門再回去?!?/br> “可使不得!太子徹夜不回東宮,被皇上知道,不僅你挨罵,我更完蛋。” “你還是不是本太子的侍讀?連這點(diǎn)小事都不愿替小爺分憂!”朱賀霖氣乎乎地用指尖戳他胸口,“別推搪,小爺說要留宿,就要留宿,把你的床分一半——不,分三分之二給小爺睡!” “我的職責(zé)是侍讀,又不是侍寢!”蘇晏脫口說完,恨不得把舌頭吞了。 “侍——那個什么?你剛說侍什么?” “沒什么!” “分明有什么,小爺我聽見了!你再說一遍!” “……滾蛋!” “膽大包天的東西,敢罵小爺!”朱賀霖傾身過來,毫不留情地掐他腰間癢rou。 蘇晏一邊扭身掙扎,一邊往座位下滑去。馬車猛地一剎,他的前額重重撞在太子肩頭,嗷的一聲,眼冒金星。 朱賀霖趕緊把他拉起來查看額頭,揚(yáng)聲罵車夫:“怎么駕的車!不要你的狗命了?” 車廂外,傳來車夫告罪的聲音:“小爺息怒,是五城兵馬司的人馬,把我們的馬車圍了,說要抓刺客?!?/br> - 吳名趕在內(nèi)城門關(guān)閉之前逃了進(jìn)來。 可供出城的八道外城門緊閉如蚌,整個外城被一隊隊官兵耙了個遍,不僅道路戒嚴(yán),在市井間畫影圖形,張榜懸賞,還逐家逐戶搜查,尋找刺客的蛛絲馬跡。 外城住的全是平民百姓,官兵搜查起來毫無阻礙,效率很高。 吳名暫時出不了城,只得先進(jìn)入京師內(nèi)城。 內(nèi)城比外城面積大了四倍不止,坊巷縱橫,房舍林立,想要一坊一坊搜查徹底,是個極為耗時費(fèi)力的大工程。更兼遍布許多達(dá)官貴人的府邸,園林幽深,適合藏身。吳名打算就在內(nèi)城躲一陣子,等搜查的勢頭弱了,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