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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48節(jié)

    蘇晏懷疑今夜多事,不能善了,果不其然,馬車剛剛發(fā)動,簾子一掀,一條人影從兩尺見方的車窗外游魚飛鳥似的滑進來。他還沒看清對方身形面貌,脖頸就被鋒刃抵住。

    不速之客將他反剪雙手,面朝下按在座位,寒聲威脅:“別動!別喊!將我送出外城,饒你不死?!?/br>
    蘇晏聽這男子聲音很是耳熟,一怔過后,失聲問:“吳名?”

    吳名這才發(fā)現(xiàn),車內的年輕官員竟然是蘇大人,只因身穿陌生的四品官袍,自己尚未照面,便將人制住,險些傷及對方。

    他趕忙松手,收劍回鞘,扶起蘇晏坐好,揉摩對方被擰紅的手腕,語氣內疚:“是我。一時不察,險些傷了恩公?!?/br>
    蘇晏見他一身女裝,驚訝地睜大了眼。

    吳名身為殺手,曾經(jīng)什么打扮都做過,只當是輔助殺人的工具,并不覺得如何尷尬。此番在蘇晏面前露丑,心底竟生出了赧然之意,低頭道:“讓蘇大人見笑了?!?/br>
    蘇晏忍著笑說:“無妨,還挺合身,布料花枝招展的,是戲服吧?”

    吳名點頭,剛要把豫王府里遇見的事告訴他,馬車卻霍然停住,車廂外傳來車夫與衛(wèi)浚的對話聲。

    “……來啊,打開車門,本侯倒要瞧瞧,這‘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究竟是一副怎樣的光景?!?/br>
    吳名手握劍柄,就要暴起發(fā)難,卻被蘇晏緊緊按住胳膊。

    “時機不對?!碧K晏勸他。

    吳名反駁:“如何不對?仇人只隔一道車門,我一劍可殺之!”

    蘇晏抓著袖子不放:“衛(wèi)浚躲在家丁守衛(wèi)身后,周圍都是屏障,一劍未必能中的,反倒暴露自身,引來兵馬司的人馬追殺。再說,這是太子的車駕,太子剛離開你便出手,勢必會牽連到他。萬一被人彈劾東宮蓄養(yǎng)死士,當街刺殺公侯重臣,就連皇爺也兜不住他!”

    他喘了口氣,低聲道:“只當我求你,別在此時此地動手,交由我來處理?!?/br>
    吳名咬牙盯著車門,神情不甘。最終還是將半截劍鋒推入鞘中,飲恨坐了回去。

    蘇晏伸手攬住他的后腦,將他的臉輕埋在自己的頸窩處。

    -

    衛(wèi)浚一聲令下,車門被用力拉開。車廂內一名身著緋紅色官服的少年,轉頭望出來,臉色不悅。

    火光中,他雪白的臉龐被紅袍映襯,有如烈火上的一點霜華,于灼熱中滲著冷意,湛然剔透奪人眼目,綻放出不可方物的寒艷。

    饒是衛(wèi)浚也看得呆了一呆,失聲道:“竟然是你!”

    蘇晏手攬身邊女子,冷著臉說:“堂堂侯爵,非要窺伺官員內眷,是什么道理?”

    “這分明是東宮的車駕,你為何會身在車中,這女子又是誰?”

    “侯爺方才是沒聽清太子殿下的話么?這車是向下官借的。下官今夜本要帶新納的妾室回府,半途偶遇小爺,說要搭個順風車,難道我能拒絕?如今小爺回了宮,奉安侯仍不依不饒地追來,不禁令人懷疑,朝野上下流言非虛,侯爺有強搶民婦的癖好,就連官眷也不肯放過!”

    “放屁!”衛(wèi)浚氣得山羊胡亂翹,“分明是你行為不端,以煙花女勾引得太子夜不歸宿,竟還敢胡言亂語誣蔑本侯!”

    蘇晏冷笑:“侯爺為了掠美,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也罷,你非要搶我小妾,下官人單力薄,敵不過這些家丁,也只能任你欺凌?!?/br>
    他掏出懷表看了看,“眼下子時過半,離五更天不過一個多時辰,下官這就動身去午門,尚能趕得及再敲一回登聞鼓!”

    衛(wèi)浚一聽蘇晏提到敲登聞鼓,頓時想起月前在早朝上,馮去惡遭他瘋狂彈劾十二條大罪,被唇槍舌劍逼上絕路的慘狀。

    蘇晏因此一戰(zhàn)成名,在朝野內外便有了個諢號,叫“蘇十二”。

    衛(wèi)浚自知素行不良,心道:莫非他也收集到了我的把柄,又要擊鼓闖奉天門,也彈劾我個十二陳、二十四陳……再刷一波聲望?

    他越想越心虛,目光閃爍,舉棋不定。

    “不做虧心事,何懼鬼敲門。侯爺若不做虧心事,下官再敲一回登聞鼓,告得也不一定是你?!碧K晏雪上加霜道,“下官這新納的小妾,侯爺還要不要了?”

    “——你自己留著慢慢享用吧!”衛(wèi)浚怒哼一聲,拂袖打馬而去。家丁護衛(wèi)們緊趕追著他走了。

    蘇晏關緊車門,這才松開了手。

    吳名從他頸窩抬起頭,不知是憋的還是惱的,臉色微微發(fā)紅。

    蘇晏朝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委屈你當一回小妾了,事急從權,莫要介懷?!?/br>
    吳名不說話,側臉看著廂壁,手指在劍柄上無意識地來回摩挲。

    蘇晏問:“今后你有何打算,還要繼續(xù)行刺衛(wèi)浚嗎?”

    吳名答:“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蘇晏輕輕嘆氣:“我說了,再給我一些時間,我會扳倒他。你不信我?”

    “并非不信,而是……不想假手于人?!?/br>
    “你殺他,是以私怨見誅,頂多只是取走他的性命。而只有揭發(fā)他的罪行,公告于天下,受萬人唾棄,才能使他得到應有的懲處?!?/br>
    吳名再次沉默。蘇晏知道他痛失至親,心結至深,不是三言兩語能夠消融的,只好暫且作罷,日后再慢慢勸服。

    夜路寬敞,車夫快馬加鞭,不多時就抵達他位于黃華坊的宅邸。

    蘇晏硬拉著吳名下了車,上前敲門。

    沒敲兩下,院門立刻打開。蘇小京在門口坐守半宿,見主人回家,一顆心終于放回肚子里,高興地叫道:“大人回來啦!”又轉頭朝疾步而來的蘇小北說:“北哥,大人回來了,還帶回個主母!”

    蘇小北見主人身邊那個衣裙花哨、披頭散發(fā)的女子,心里有些不滿:什么主母,打扮如此風sao不正經(jīng),怕不就是那個浪蹄子外宅!

    腳步也慢了,不情不愿地過來迎接,問蘇晏:“這位是夫人、姨娘,還是大人的侍妾,該行什么禮?”

    蘇晏瞥見吳名僵冷的臉色,忍不住大笑,促狹道:“這位是本官新納的小妾。”

    第五十五章 生日在下個月

    屋內藥香沉郁,沈柒因為之前強撐著起身,應付登門搶人的太子,這會兒背上抽疼得厲害,像條被哪吒拔了筋的東海龍,俯臥在床沿,新撕裂的指甲又纏上了紗布。

    高朔半跪在屏風外,回稟:“遞密折的兄弟回來,報說皇爺已知曉此事,當即派出御前侍衛(wèi),在南薰坊附近的街巷中攔住太子的馬車,將太子迎回宮去了?!?/br>
    他猶豫一下,忍不住問:“太子雖年幼,畢竟是儲君,咱們向皇帝告密,將來若是被他知曉,會不會……”

    沈柒的嗓音仿佛也沾染了苦澀的藥香,顯得有些嘶?。骸板\衣衛(wèi)只效忠一個主人,那便是當朝皇帝。既然皇帝擔心太子頑皮,讓錦衣衛(wèi)也捎帶看顧,咱們就實話實說,確保太子的安全,算什么告密?即使太子要算賬,也得等繼任皇位之后?!?/br>
    “不過,到那個時候……”沈柒低低地笑了一聲,“恐怕他比今上還離不開咱們?!?/br>
    高朔了然點頭,正要告退。

    沈柒又問:“蘇大人安全回府了嗎?”

    高朔道:“回府了。卑職看著他進門,身邊還帶了個女娘,說是新納的小妾?!?/br>
    “!”

    沈柒一時說不出話。

    高朔聽著內室里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仿佛正與一頭磨牙吮血的困獸隔屏相對,悚然起了滿背寒栗,只低頭等待風暴降臨。

    風暴卻沒有來。半晌后,沈柒的聲音幽幽響起:“知道了,你回吧,繼續(xù)盯著。出門前順道交代管家,天亮后去一趟應虛先生的醫(yī)廬,就說傷藥快用完了,請他再幫忙配一些。把你手邊桌面上的竹罐帶去,讓他辨析里面藥膏的成分,最好能照原方調配?!?/br>
    高朔應了一聲,帶著竹罐退出房門。

    屋內重新陷入寂靜,沈柒扯出咬在牙關的染血紗布,重新纏回指尖,端起床邊春凳上的一碗椴花蜜水,慢慢喝完。

    -

    吳名暫時在蘇府住了下來,但這次執(zhí)意不肯住主屋,而是在二進院的廂房落腳,比起住在三進院東西廂房的兩個小廝,離蘇晏還要遠一些,顯然是把自己放在了護院的位置。

    蘇小北和蘇小京對他的識相表示滿意,故而態(tài)度也轉好了些,剛開始還惱他之前不辭而別,但畢竟都只是十三四歲少年,很快就釋然了。相處幾日后覺得這人給啥吃啥,從不提任何條件,除了整天練功不愛閑聊之外,倒也沒什么不好的。

    日子平靜地過去七八天,蘇晏把錦衣衛(wèi)的爛攤子打理得差不多,期間謝絕了幾次深夜上門的巨額賄賂,婉拒了胭脂胡同的老相識——花魁阮紅蕉的數(shù)次邀約,把自己經(jīng)營得鐵桶似的,一點縫都不給蒼蠅叮到。

    吳名也察覺出他處境微妙,自動接過了車夫的活計,堅持要接送他來往各個官署和府邸。

    蘇晏本不好意思麻煩吳名,但經(jīng)歷過一次意外,車廂險些被屋頂?shù)袈涞闹窀痛檀┖?,十分惜命地同意了他的護送。

    好在意外再沒有發(fā)生過,他在準備進宮向皇帝復命的當日,收到了一封家書和一包衣物。

    信千里迢迢從福州寄來,是原主父親,福州知州蘇可仁親手所書,說收到他金榜題名的捷報,全家都喜氣洋洋,囑咐他在京為官勤勉盡職,這一兩年先不急著告假回家探親,以免給上司留下因私廢公的壞印象云云。

    在這封比公函還政治正確的家書后面,還附了母親林氏的一小段親筆,噓寒問暖,關懷備至,比他那當官的便宜爹有人情味得多。還說道六月初七是蘇晏的生辰,她這個遠在邊域的母親,不能親自下廚煮一碗長壽面給兒子,只能親手縫制幾套夏裝,托信使一并寄來,希望長短合宜。

    蘇晏看著包裹內精工細作的夏衫,不由嘆道“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又問一旁伺候的蘇小北:“今日是六月初一了吧?”

    蘇小北答:“今年閏五月,大人忘啦,所以今日又是五月初一?!?/br>
    蘇晏說:“哦,那我的生辰應在下個月。其實我連生辰都忘了,母親在信中提醒了才記起來。”

    他魂穿過來的時候,原主就已經(jīng)來到京城備考。他孤身住在客棧半年,并未見過原主的父母。雖然擁有原主的全部記憶,但也只像看了一場漫長的電影,悲歡離合都是別人的,與己并無切身感觸。直到如今看到林氏的手跡,才從溫煦的言辭和繾綣的字跡中,感受到了一絲久違的親情,于是決心在此世接替原主的責任,把二老當做自己的父母來奉養(yǎng)。

    不過,手書的末了,語焉不詳?shù)囊痪洹爱斄斯?,就是大人了,朝堂不同于學堂,規(guī)矩甚嚴,莫要再舊念復萌,以免被人詬病cao行,切記”,很是讓蘇晏琢磨了片刻,仍未明白林氏所說“舊念復萌”指的是什么?印象中原主性格文靜,讀書又勤奮,沒什么毛病呀?

    想不起來就不想了,反正就算有毛病也是原主的,與他無關。蘇晏將家書收入書房抽屜,整理好衣冠儀容,帶上厚厚一本奏折和佐證材料,坐馬車前往午門,進宮見駕。

    景隆帝下了早朝,聽藍喜稟告,大理寺右少卿蘇晏已候駕多時,便傳他御書房見駕。話音方落,皇帝略一沉吟,又改為了養(yǎng)心殿,并吩咐內侍提前備好茶湯點心。

    蘇晏在內侍的帶領下,來到養(yǎng)心殿內,見周圍布置,知道是皇帝常住的地方,在此接受臣子覲見,是一種以示恩寵的表現(xiàn)。

    他在御前規(guī)規(guī)矩矩行了禮,忍不住偷眼打量皇帝——月余不見,皇帝似乎略有清減,但神采依然,恬淡寧靜的面色像一潭深泉,炎炎夏日里見了,令人遍體清徹。

    皇帝也在端詳他,微皺了眉:“怎么又瘦了一些兒,你家廚子還真想被治罪?徹查馮黨之事,朕也知道錯綜復雜,又不催你,可緩著來。”

    蘇晏感念皇帝的體貼,笑道:“不關廚子的事,公務也忙得過來,只是苦夏而已,胃口稍欠,入秋便好了?!?/br>
    想抱起來掂一掂,看究竟輕了幾斤……這念頭在皇帝腦中一閃而過。當著殿內外伺候的宮人,他若無其事地給蘇晏賜了座,吩咐道:“折子給朕瞧瞧……喔,這么厚?!?/br>
    蘇晏呈上奏折,垂手靜待。

    皇帝一頁一頁認真翻閱完畢,有些意外,抬眼看他:“你這何止揪出了馮去惡的黨羽,是把錦衣衛(wèi)上上下下篩了個遍啊!百戶以上一百余人,分上中下三等做了點評,比考核官員業(yè)績的京察還仔細。怎么,想替朕給錦衣衛(wèi)換一套新班子?”

    蘇晏知道這般舉一反三的做法,其實正中皇帝下懷,皇帝心底指不定多滿意他聞弦歌而知雅意,只是表面工夫還要做足,便恭聲稟道:“是臣多事了。但馮去惡經(jīng)營錦衣衛(wèi)多年,根深蒂固,若不如此徹底梳理,頑瘤難以盡除。臣想著,摘一個是摘,摘一串也是摘,不如借此機會,把蟲蛀的壞瓜全部摘干凈。

    至于調查的結果,臣自信尚能做到持論公允,不偏不倚,所有評點皆有據(jù)可查,皇爺可以再看看臣帶來的佐證。另外在大理寺內,還有十幾箱的資料,歡迎任何一位有異議的大人前來調檔查底。”

    皇帝揚了揚奏折:“光看這份奏折,便知你是花了大心思,下了大力氣的。你帶來的東西都先留下,朕會命司禮監(jiān)逐一梳理,列出條目給朕看,該擢升的擢升,該貶斥的貶斥,該問斬的問斬。錦衣衛(wèi)渾濁多年,是該好好滌清一番了?!?/br>
    蘇晏聽皇帝一個字不提朝會和內閣,便知他是想親自敲定新的錦衣衛(wèi)官員名單,好將這柄利劍緊握在手。

    不知在這場激濁揚清的洗牌運動中,皇帝對沈柒又會有何新安排?應該不會低估了他的功勞吧?蘇晏思忖著,該怎么不露聲色地替自己的兄弟邀功請賞。

    自從見過沈柒的背傷,那副慘不忍睹的畫面時而在眼前晃過。那樣嚴重的外傷,皮rou盡脫,哪怕治療得當,豫王送的秘藥再靈驗,傷勢恢復得再好,也會留下極嚴重的疤痕,弄不好還會一輩子折損他的身手與體質。每次想起這些,蘇晏的心底都涌起負疚和感動,總想在其他方面好好補償他一番。

    但蘇晏也知道景隆帝擁有那些城府深沉的帝王的共同點,心思縝密的另一面,就是重慮多疑。所以這份獎賞他不能明著討要,以免讓皇帝以為他與沈柒之間,除了道義之外還有什么私情或利益牽扯,反而影響了沈柒的前途。

    思緒在頃刻間百千轉后,蘇晏嘆道:“詔獄刑罰太過酷重,審案時容易屈打成招。尤其是‘剝皮、斷脊、油煎、梳洗’之流,慘毒難言,有違天道。臣斗膽,請陛下酌情輕之?!?/br>
    皇帝微怔,似乎參透了他悲天憫人的心境,覺得所言極有道理,頷首道:“你說得對??醋酷且簧韨?,便知獄刑之烈。今后詔獄十八刑,只留拶指、夾棍、杖刑等輕刑,其余當廢。說到‘梳洗’,那個叫沈柒的錦衣衛(wèi)千戶,眼下如何了?”

    蘇晏正想回答“他臥床養(yǎng)傷一個月,性命無礙,傷勢好轉,想來再過一兩個月便能起身”,話在喉中,忽然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