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64節(jié)
……是被什么急事耽擱了?還是生氣他昨天中午不辭而別? ……總不會是遇到麻煩了吧!他現(xiàn)在在京城也算是地頭蛇級別的人物,又是北鎮(zhèn)撫司的主官,尋常人避之唯恐不及,能遇上什么麻煩。 蘇晏有些不安地攥緊劍鞘,忍住想要驅車回城去問個究竟的沖動,心想:頂多三五個月就回來,又不是三年五載,這么黏黏糊糊的算怎么回事,魔怔了我! 他深吸口氣,清喝道:“出發(fā)?!?/br> - 豫王在身體與情欲上都得到了饜足,一夜好眠,次日便起得格外早。聽聞雷打不動的早朝推遲了一個半時辰,心生疑慮:莫非我那夙興夜寐、勤勉國事的皇兄龍體有恙? 當即換了身宗王常服,準備入宮去請安探病。 剛走到房門口,頓時恍然——今日蘇晏外放離京,皇帝哪里是起不得身,分明是因私廢公,給他送行去了! 不由輕哂一聲:任你再怎么十八相送,也不及在我床上春風一度。只可惜好事新成,他便要遠走數(shù)月,否則解衣時暴露情事痕跡,豈不讓皇帝也嘗嘗嫉妒噬心的滋味。 豫王重新坐回圈椅,漫不經(jīng)心地翻閱桌面上的賬簿,一股煩躁莫明地自心底升起,文字也在紙頁上浮動,怎么都入不了眼。他把賬簿一合,閉眼揉捏眉心,從漆黑腦海中浮出個風姿無儔的身影,揮之不去。 他一拍扶手,陡然起身走到書房門口,腳步停滯,轉身又走回來,皺著眉另換了本書,只當天氣炎熱,以至于坐立不安。 半晌翻不動一頁,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盯著書頁邊緣的墨點出神,他暗惱之下,將整本書扔出了窗外,砸到了個仆從的腦袋。 那名仆從忙不迭地進來請罪,又將一本手寫的青皮冊子遞呈上去。 “是什么?” “昨日在沈府門前,蘇大人說要交給王爺?shù)恼鲁獭P∪艘娡鯛斄碛幸?,當場沒來得及上呈,晚上又給忘了,今早才想起來,求王爺恕罪!” 豫王懶得跟下人計較,揮揮手示意他告退,拿著這本《天工院創(chuàng)辦章程草稿》,斜倚在圈椅扶手上翻看。 翻了幾頁,身體慢慢坐直,待看到蘇晏草擬的院訓時,他已然是正襟危坐,神情認真。 “吾生有盡,真理無窮?!?/br> “真理烈焰灼手,愿為舉火之人?!?/br> “真理……”豫王慢慢琢磨著蘇晏筆下這兩個字,覺得并非佛家所言,“聞僧說真理,煩惱自然輕”的真理,而是另一種更為真實篤定、亙古長存的力量。這是否就是“格物學”所追求的最終奧義? 一個想要窮盡吾生追求這種力量,而不惜成為“舉火之人”的少年,內(nèi)心又充斥了多少堅執(zhí)與勇氣? 豫王欣賞著紙頁上靈秀逼人的字跡,一頁頁往下翻閱。 這本章程雖說是草稿,卻寫得十分詳盡,囊括了學院創(chuàng)辦初期,種種他想到與想不到的內(nèi)容,顯然用心至極。 而翻到后半,發(fā)現(xiàn)紙頁上染了不少油亮光滑的淡紅圓點,他用手指撫摩后,發(fā)現(xiàn)是蠟燭滴上去的痕跡,后又用刀尖仔細刮干凈過。可見這后半本,是蘇晏燃燭熬夜,困倦不堪時所寫,以至于guntang燭淚落在了紙頁與手背之上。 到最后幾頁,字跡已變得生硬滯澀,仿佛書寫之人提筆時重逾千斤,手指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僵硬麻木,抽痛不已。 這就是蘇清河在離京前,送給他的臨別贈禮…… 或許是因為放不下提議創(chuàng)建的天工院,也或許是真心想助他一臂之力,于是竭盡所能地寫下所知所學,把這心血毫無保留地交付給了他。 而自己在他通宵奮筆之后,將他拐進梧桐水榭,狠命折騰了大半天——難怪他體力不支,中途暈過去兩次,到最后面白唇青,氣息虛弱,許久才緩過神來。 豫王忽然想起,自己送蘇晏回宅邸時,是不是忘了把他肚子喂飽?一整天不吃不睡,又被迫力竭于床事,他文弱年少之身,如何頂?shù)米。?/br> 今日還要強撐著起身,一路舟車勞頓,奔赴遠地。 豫王紋絲不動地端坐著,胸口濁悶,臉色很是難看,驀然將冊子放入懷中,起身離開書房。 他獨自一騎疾馳出府,絕塵而去時,王府侍衛(wèi)們堪堪翻身上馬,急迫地追了過去。 第七十一章 我走啦真走啦(下) 一匹青黑色騏驥在寬闊的正陽門大街,由北向南飆馳,與馬車擦身而過時,景隆帝掀起簾子看了一眼騎手,眉頭微皺,吩咐停車。 藍喜看皇帝臉色不善,湊到車窗邊:“皇爺,那好像是豫王殿下。白日鬧市縱馬,萬一踩踏了民眾引起sao亂……” 皇帝抬了抬手指,示意他不必再說,“朕這位四弟,騎射之術爐火純青,倒是不必擔心這一點?!?/br> 藍喜聽出他話中之意,又問:“那是該擔心哪一點?奴婢愚鈍,請皇爺示下,奴婢好去安排?!?/br> 皇帝沉默了一下,道:“他這是要出外城。那塊界碑還在么?” “在?!彼{喜忙答,“仍立在五里驛旁,驛丞每年管護,與十年前初立時一般嶄新?!?/br> “……通知御馬監(jiān),讓騰驤四衛(wèi)盯著,他若敢越碑一步,就地擒拿,押來見朕?!?/br> “奴婢遵旨。” 馬車再次啟動,朝常朝聽政的承天門駛去。 - 五里驛位于京畿,外城以南約五里地,因此得名,是出入正南門必經(jīng)之途。出京的官員們須在此勘合符契,才能在之后的各地驛站整裝換馬,補充糧草。 蘇晏在驛站外下了馬車,見一身練鵲補子綠袍服的驛丞正站在前院大門外,朝他行禮。蘇晏拿符契給他,對方卻不馬上勘合,而是神色有些古怪地道:“蘇大人,這邊請?!鳖I著他進入后院的一間主屋,隨即帶上門退走。 屋內(nèi)一名穿猩紅色曳撒的少年,正背對他站在窗邊,不知怔怔地在想什么。 蘇晏乍看他背影便認出來,喚道:“小爺?” 少年轉頭,正是太子朱賀霖。 蘇晏笑道:“我還以為你真要和我絕交,以后一面都不見了呢?!?/br> 朱賀霖兇巴巴地繃著臉,耳根卻泛起惱羞成怒的紅暈,冷哼道:“父皇說,身為儲君要有雅量,能容人。小爺我這是大人有大量,最后饒你一回。你要是再說話不算數(shù),我就真和你絕交了——不止絕交,還要用棍子打你屁股!” 我當初屁股上挨廷杖時,還不知道是誰又氣又罵,急得直跳腳,滿藥庫的找金瘡藥呢!蘇晏渾不把他的威脅放在心上,嘴里賠罪道:“都是臣的不對,以后再不敢怠慢小爺了?!?/br> “以后……”朱賀霖語氣陡然低落,“以后至少幾個月見不著面,你想怠慢也怠慢不了了?!?/br> 蘇晏見少年飛揚的神色染上黯然,心里也不太好受,走上前勸解道:“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快得很……我初見小爺時,小爺個頭才到我這——” 他在鼻尖比劃了一下,“還是一副公鴨嗓子。” 朱賀霖忍不住朝他齜牙,做了個“再說咬你”的表情。 蘇晏笑了,接著道,“如今個頭已到我前額,再過半年,說不定就與我一般高了。” “——以后準比你高!”朱賀霖不服地嘟囔。 “是是,太子還小,今后還有得長?!?/br> “——怎么還說我小?!我哪兒都不小了!” “是是,太子哪哪兒都大?!碧K晏忍笑,“心胸也寬大,不計前嫌來給臣送行,臣感激得很?!?/br> 朱賀霖暗暗咬牙,“你對父皇和四王叔說話時,從不是這種態(tài)度!” “哦?那是什么態(tài)度?” “對父皇,你從來都是畢恭畢敬,看他的眼神就跟瞻仰名人畫像似的。對四王叔,因為他屢次調戲你,你嘴上柔遜,實際沒什么好臉色,眼底始終藏著一絲戒備,可這也正說明,你面對他時全力以赴,不敢掉以輕心。唯獨對小爺我,從來都是隨意糊弄!”朱賀霖忿然拍了一下桌角,“你自己說,是不是這樣?!” 叛逆期青少年,越來越不好順毛了啊。蘇晏輕嘆口氣:“說‘糊弄’言重了,有些‘隨意’倒是真的。我與小爺相處時,不必像面對皇爺時那般如履薄冰,也不必像面對豫王時那般晝警夕惕。只有面對小爺時,我才能心境輕松,秉著本性去說話做事,因為我知道,小爺不僅把我當侍讀、玩伴,更當我是可以交心的摯友,所以在東苑的偏殿內(nèi),我才對小爺許下‘以我微薄之力,為你劈波斬浪’的承諾——莫非小爺以為,我這承諾也是隨意糊弄,不是發(fā)自肺腑的?!” 朱賀霖被他最后一句質問中的凜然之意,弄得有些心悸,忍不住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反問道:“小爺待你心意如何,難道你還有所質疑?我對你說過‘永不相負’,你卻不肯真信,說什么‘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還不是因為覺得我年少心性未定,不敢以畢生相托付。那你倒是說說看,小爺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取信于你?要剖出這顆心,給你看嗎!?” 蘇晏被他問得啞口無言。 半晌方道:“是我低估小爺了??傆X得你年紀尚幼,所謂承諾不過是心血來潮,覺得將來之事誰也說不準。更盼著你不要耽于玩樂,跟著皇爺好好學習處理政務,今后能擔負起整個江山社稷。我是擔心自己過多占用你的時間,誤了你的學業(yè),這陣子才刻意少去東宮,還幾次三番放你鴿子,不想真害你難過了……都是我不好?!?/br> 朱賀霖眼眶泛紅,用力環(huán)抱住他的肩背,與他前額對抵,沉聲說:“是小爺還不夠好,讓你不能全心全意信任我……清河,我會長大的,在你離京之后,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我會盡快長大,等你回來之后就能看到一個成熟有擔當?shù)哪腥?。你再給我一些時間,你再多等等我,好不好?” 蘇晏此刻心是燙的,血也是燙的,與他相接觸的地方,更是炙熱得如同少年情愫,純粹又熾烈。 考慮得那么長久復雜做什么呢,蘇晏想,誰能保證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事情?誰又能保證自己全心全意付出后,將來會被人珍重還是辜負?活在當下不好嗎?至少此時此刻,這位未來的天子,這個叫做朱賀霖的少年,對他已然是掏心掏肺,全無保留。 朱賀霖緊抱著他,鼻息交融間,血脈沸動不已,明明肢體親密無間,可仍覺得還不夠近,仿佛心底有道深壑總也填不滿。 要如何,才能讓這股焦灼如焚的渴望徹底平息?朱賀霖有些惶惑,又隱隱有些明悟,嘗試著向前探,去觸碰蘇晏的嘴唇。 蘇晏正要說話,冷不丁對方把嘴湊過來,來勢略顯兇猛,“叩”的一聲,兩人門牙磕個正著,連嘴皮都磕破了。 兩人捂著嘴,各自后退半步,噙著痛淚看對方。 朱賀霖含糊道:“泥左甚突染說話!” 蘇晏同樣道:“泥左甚突染奏過來!” 兩人互相瞪視片刻,不約而同噗嗤一笑,算是徹底釋嫌,重新修好了。 朱賀霖抹了抹唇瓣上的些微血跡,叮囑道:“你去陜西,要記得給我寫信。巡撫御史上遞的奏呈,驛站會有專人馳送,你每給父皇寫一封,也得給我寫一封。” 蘇晏點頭說:“好?!?/br> 朱賀霖想了想,又說:“就算你無事可奏,不給父皇寫信,也得給我寫,寫什么內(nèi)容都行。” 蘇晏笑著點頭:“好?!?/br> 朱賀霖還想再交代些什么,蘇晏曲指敲了一下他的腦門:“再說下去,天都要黑了,我還走不走了?啰嗦鬼?!敝熨R霖一把抓住這根犯上的指頭,在嘴里不輕不重地咬一口,“小爺才不是啰嗦鬼,你是吝嗇鬼,舍不得在我這里多費一點口舌?!?/br> 蘇晏故作嫌棄地抽出手指,在他衣襟上揩來揩去。朱賀霖氣哼哼道:“好哇,你還敢嫌我的口水!”說著上前兜住蘇晏的后腦勺,在他臉頰鼻尖嘴唇上一通亂舔。蘇晏抬袖擦濕噠噠的臉,笑罵:“小狗一樣!不跟你戲耍,我要走啦!” 朱賀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最后說:“那我要先走,先回宮去。我不要看你的背影,你看我吧!” 他牽著蘇晏的手,推門出了屋子,走到前院門口,解開系在石樁上的韁繩翻身上馬,扭頭道:“我走了!你好好看著我,記住我的樣子?!彪S即揚鞭策馬,馳出驛站。 蘇晏站在原地,看朱賀霖逐漸遠去的背影。馬蹄在黃土路上揚起煙塵,離愁似的籠罩在兩人之間。 那個天之驕子最后遠得只剩一個小點,是心口痣般一點猩紅,耳畔仿佛仍縈繞著對方的懇求:“你再給我一些時間,你再多等等我,好不好?” 蘇晏忍不住眼眶發(fā)熱,喃喃地給出了回答:“好?!?/br> 驛丞把勘合好的符契交予蘇晏。蘇晏用袖子抹了把臉,接過來,拖著腳步上了馬車,吩咐:“出發(fā)吧。” 兩輛馬車在緹騎的護衛(wèi)下,繼續(xù)前行。 - 五里驛外的道路旁立著一塊巨大石碑,碑上龍飛鳳舞篆刻著四個大字:“京畿重地”。 豫王在石碑前勒馬,望著官道遠處遙遙可見的馬車與緹騎,臉色沉郁。 王府侍衛(wèi)從后方追上來,為首的喘氣道:“趕不上了,王爺……回去吧。” 豫王冷聲道:“不過一箭之地,策馬須臾便至,如何趕不上?”他揚起馬鞭,鞭梢卻被人緊緊拽住,當即橫眉厲喝:“大膽!還不給孤放手!” 侍衛(wèi)統(tǒng)領翻身滾落,跪攔在他的馬頭前方,懇求:“回去吧,王爺!您忘了十年前,皇上立下這塊界碑時,說過什么?” 豫王面寒如霜,從齒縫里一字一字擠出:“不、可、越、界、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