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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quán)臣 第69節(jié)

    蘇晏無奈地揉了揉眉心:“……好吧,你就當我心中不喜,可以起來了么?”

    荊紅追起身,說:“大人歇息吧,屬下告退?!?/br>
    蘇晏卻叫住他:“我們不住驛站,住到城里去?!?/br>
    “?”

    “驛站里住的都是南來北往的官吏,看不出當?shù)孛裆?,我們進城住客棧,明日去市井和田間,到處逛逛。”

    荊紅追沒有異議,當即通知兩個小廝,把卸了一半的行李再裝回馬車,動身進城。

    時值黃昏,一行人找了家大的客棧,要了七間房。原本褚淵安排的是二十名侍衛(wèi)四人一間通鋪,兩個小廝和荊紅追一間,蘇晏自住一間上房。

    但蘇晏洗沐完畢,準備出房門用晚膳時,見荊紅追抱著劍,站在門外,嚇一跳問:“你直挺挺站在這里做甚?”

    荊紅追道:“守夜?!?/br>
    “不用了,這是城中客棧,不比野外,沒事的?!?/br>
    “大人上次在湖邊也說沒事,結(jié)果——”

    蘇晏投降:“行行,要守就守吧,但要上下夜輪值,別只你一個人熬著。讓伙計再搬一張涼榻進來,就擱在外間,窗戶邊上,這兒,給守夜的侍衛(wèi)躺。”

    他說完前一句時,荊紅追正想答應(yīng)。聽了后一句,心里立刻反悔,說:“那些錦衣衛(wèi)都是沒繡花的枕頭,不中看也不中用,和幾個響馬交手也會受傷,丟大人的臉。還是別讓他們進屋守夜了,我一人足矣?!?/br>
    平心而論,蘇晏覺得他這話偏頗——哪里是幾個響馬,到場看時,烏泱泱一兩百號,個個弓馬嫻熟,身手雖普通,但戰(zhàn)場不是單打獨斗,那個姓楊的頭目又會指揮,整支隊伍的實力亦不容小覷。錦衣衛(wèi)緹騎們能以一敵十,不落下風(fēng),反殺對方七八十人,己方只重傷一人,輕傷七人,已經(jīng)是很了不起了。

    但畢竟親疏有別,蘇晏不想為此去駁荊紅追的面子,便笑道:“對對,我家阿追又中看又中用,比他們給本大人長臉。你非要堅持不換班,就不換唄,睡在我這外間也好。就讓兩個小廝睡一間,小京睡相差,又愛打呼嚕,只有小北受得了他?!?/br>
    荊紅追被他調(diào)謔得無地自容,先前那番嫌棄錦衣衛(wèi)的話語,倒像故意貶低旁人、自抬身價似的,當即轉(zhuǎn)身下樓去找客?;镉?,只留給蘇晏一個僵硬的背影。

    蘇晏在他身后吃吃地笑。

    半個月長途跋涉,從蘇晏本人到侍衛(wèi)、小廝,個個疲累不堪,到了城中驛站,不禁放松心神,吃飽喝足后只想睡覺。

    蘇晏進屋后看了看西洋琺瑯懷表,才晚上七點,邊打著呵欠,邊脫去外袍鞋履,穿著褻衣往枕席上一躺,肚皮上搭條大毛巾,幾乎瞬間入睡。

    荊紅追沐浴后進屋,隔著垂簾聽見蘇晏沉穩(wěn)綿長的呼吸聲,知道他睡熟了,便也解了外衣,躺在涼榻上,把劍擱在枕邊。

    他受過訓(xùn),必要時控制自己不進入深睡狀態(tài),閉目淺眠養(yǎng)神,一點風(fēng)吹草動就能驚醒。

    剛躺下沒多久,窗外不遠處陡然響起擊鼓吹喇叭的聲音。荊紅追猛一睜眼,縱身躍起,輕悄地落地,推開窗縫往外看,像是從城門方向傳來。

    蘇晏被吵醒,迷迷糊糊問:“……什么情況?”

    荊紅追見街道上火把熊熊,人影幢幢,猜測道:“許是迎親的隊伍?!?/br>
    蘇晏“哦”了一聲,又睡著了。

    金鼓聲半晌后停歇,估計新娘送到夫家了,荊紅追躺回涼榻,重又閉眼。

    兩刻鐘后,擊鼓吹喇叭聲再度響起,仍是從城門方向的大街上傳來。

    蘇晏又一次被吵醒,閉著酸澀的雙眼,不爽道:“又結(jié)婚?今天是什么黃道吉日,人人趕著上花轎!”

    荊紅追無奈道:“我給你做兩個棉花塞子,堵住耳朵?!?/br>
    耳朵眼兒里塞了棉花后,蘇晏繼續(xù)睡。

    不到半個時辰,再次被金鼓聲吵醒。他于酣夢中怒不可遏地彈坐起身,抓狂捶床板:“什么破酒店!隔音效果這么差,還讓不讓人睡!噪音擾民也沒人管,我要打110報警了!”

    他的怪話有一半荊紅追聽不懂,也不介意,只皺眉看向窗外,“一夜數(shù)次,怕不是什么迎親……”

    喧嘩聲從街市遙遙傳來,其中一個聲線特別尖銳:

    “看殺人啦——”

    “……御史大人要砍賊匪的頭啦,大家伙兒快來看??!”

    第七十六章 胸悶幫我揉揉

    蘇晏一怔,睡意霎時去了七八分,望向窗外自語:“什么御史大人?你御史爺爺在這兒呢!砍誰的頭?”

    他騰地起身下床去找外衣,嘴里叫:“阿追!”

    荊紅追掀簾進來。

    蘇晏說:“去把我官服找出來,我忘記放哪兒了?!?/br>
    荊紅追見他埋首在包袱里使勁抄撿,嘴角勾起一絲無奈笑意,伸出劍柄一挑:“喏,這不是。”

    “哎,怎么就你眼亮。”蘇晏拽出那件青色七品文官常服,見前胸后背的鸂鶒補子,抖了一下手,忍不住吐槽,“好好的官服,繡什么鴛鴦戲水,這鴛鴦顏色還是基佬紫,靠……”

    他一臉嫌棄地把官服穿上,荊紅追繃著面皮藏笑,幫他系好腰帶,戴上烏紗。

    蘇晏吩咐去叫醒褚淵等人,又小心謹慎地把任命狀、圣旨與尚方劍都打包好,讓荊紅追背著,一行人出了客棧,騎馬直奔街頭。

    菜市口火光映天,中間廣場上立起方形高臺,蘇晏遠遠見臺上一排人影跪著,旁邊站著幾個彪形大漢,頭束紅巾,手握大刀,頓時想起前世電視劇中看到的法場斬首戲碼,心想我是不是要應(yīng)個景,先喊一聲“刀下留人”?

    吐槽歸吐槽,他倒不至于這么冒失,到了廣場邊,先去看官榜上貼的告示。

    告示滿滿貼了一榜,有幾張賊匪的畫影圖形,最顯眼的兩張肖像,頗有些像鷹嘴山那對賊頭兄弟,旁邊注明:響馬盜匪首王五、王六。

    又見一大張討賊令,足足占了版面的三分一,蘇晏迅速掃視,“嚴詞峻令,震懾震懾百姓也就罷了,什伍連坐法是什么鬼?”

    褚淵解釋:“就是五家為一伍,十家為一什,一家犯法,其他人家必須告發(fā),如隱瞞不告,就以相同罪名處罰?!?/br>
    “發(fā)動人民群眾互相檢舉揭發(fā)???厲害了。”蘇晏又看公告末尾,皺眉,“還要牽連家眷?一人做匪,全家砍頭,不帶這么殘暴吧?”

    高臺上,劊子手抽出插在犯人衣領(lǐng)后的“犯由牌”,扔在地面,又含了口烈酒,往鬼頭大刀上一噴,就等令簽墜地,手起刀落。

    褚淵等人排開斬首臺周圍挨挨擠擠的看客,為蘇晏清出一條道。蘇晏騎馬近前,看清跪著的人犯,男女老少均有,最年長的是一對身形佝僂的叟嫗,滿臉皺紋,麻木地跪著。最年幼的少年約十三四歲,嚇得渾身顫抖,旁邊跪的婦人許是他母親,扭頭看著他只是慟哭。

    “什么人,敢擅闖法場?”

    蘇晏回頭看,場邊臺階上搭設(shè)著公案,端坐著個同樣穿七品青袍的官員,年約三旬,黃臉微須。這聲呵斥,正是他身旁的差役發(fā)出。

    蘇晏打馬近前,拱手道:“都察院監(jiān)察御史,御敕陜西巡撫御史,蘇晏,字清河?!?/br>
    那官員聞言一愣,緩緩起身,也向他拱手作禮:“都察院監(jiān)察御史,奉命駐守陜西專理捕盜,陸安杲,字日容。”

    蘇晏聽他自報家門,險些笑場,心想竟還有爹媽給孩子取名“亂搞”哈哈哈……莫非真是亂搞生出來的?他笑肌忍得發(fā)酸,干咳一聲,下馬走上臺階:“還請亂……陸兄暫緩行刑,容我了解情況?!?/br>
    法場行刑被打斷,陸安杲本就心生不悅,又見蘇晏打算橫插一手的架勢,沉聲道:“君莫非是御門擊鼓蘇十二?吉時不可誤,想了解情況,等行刑完畢,本官再慢慢說明?!?/br>
    他說著,坐回官椅上,伸手去簽筒拿令簽。

    等你砍完我還了解個屁啊,萬一砍錯了頭,還能接回去不成。蘇晏當即搶先一步拿走簽筒,笑道:“我這人呢有個怪毛病,心存疑惑則坐立難安,還望陸兄為我解個惑先。至于吉時嘛,陸兄若是個講忌諱的人,也不會放在夜里行刑,反正早已過午,再遲個一時半刻,又有什么關(guān)系。”

    陸安杲暗罵他無賴,只得耗費唇舌解釋:“臺上這七名人犯,其中三人是賊匪從犯,隨之殺官奪糧劫軍械,無惡不作;另外四人是賊匪家屬,明知連坐法頒布,卻藏匿消息不舉報,還向賊匪通風(fēng)報信,故而一應(yīng)按律判斬。”

    蘇晏道:“這從犯便罷了,家屬怎么也要判斬?親親相隱,自古法律認同,除謀反、謀大逆、謀叛等重罪之外,允許直系親屬之間可以不互相告發(fā),否則親情倫常蕩然無存。”

    他伸手一指臺上老叟老嫗,“看看那兩位老人家,半截入土的人,難道還要逼他們挺身而出舉報兒孫?愛子之心,不是人之常情?即便要懲處,也不至于按同罪論直接判死,還望陸兄三思?!?/br>
    陸安杲毫不動容,“連坐法并非本官一人拍板敲定,知府大人也是點了頭的。蘇御史剛至陜西,不知其中關(guān)竅與利害。本地盜匪橫行,打家劫舍,氣焰十分囂張,地方官束手無策才上報朝廷。朝廷命本官駐守陜西,專司捕盜,若是毫無作為,如何對得起職責與圣恩?”

    蘇晏嘆道:“理是這么個理,但實際cao作起來,卻要講究方法。粗暴鎮(zhèn)壓只能治標,不能治本,反而會激起民變?!?/br>
    陸安杲冷笑:“本官癸未年進士,殿試一甲探花,任御史十一年,還要個新上任的半齡小子教我如何為官理事?古人云亂世用重典,太祖皇爺亦言,‘吾治亂世,非猛不可’。陜西遍地盜亂,若不嚴刑峻法,從重懲處,如何震懾那些不服管教的變民逆民,撥亂反正?”

    蘇晏當即反駁:“彼一時此一時!亂世用重典,是為了重建社會秩序,如今建朝百年,當輕徭薄稅,修養(yǎng)生息,穩(wěn)定民心。陜西之亂,根源在于馬政,馬政若清,其亂自平,圣上命我前來陜西巡撫,目的也正在于此。還請陸御史聽我一句勸,圣人有云——‘高壓之下,必定反彈’‘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滅亡’?!?/br>
    “狗屁不通!哪個圣人說的?本官聞所未聞!”陸安杲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你清你的馬政,我捕我的盜匪,井水不犯河水。你我同為七品御史,誰又指揮得了誰?”

    蘇晏氣他冥頑不靈,把簽筒一摔,也大聲道:“清馬政,是為了還民于田!你把民都殺光了,逼反了,我還清個屁!”

    “我殺的都是賊民,問心無愧!至于你成不成事,與我何干?”

    “你只知下民易虐,不知水能覆舟,遲早惹下大禍!”

    “什么大禍?莫非這些泥腿子還敢造反不成!我告訴你蘇十二,這些賊匪我抓到一個砍一個,抓到十個砍五雙,你想籠絡(luò)人心自己去,休得拖累我!否則我也上金殿告你一狀,你以為登聞鼓就你敢敲?”

    都是御史,嘴炮較量響乒乓。蘇晏見這位亂搞御史完全無法溝通,且兩人身份相當,難以彈壓,便想起皇帝賜的尚方劍,遂有意拿來狐假虎威一番,管他服不服,先把臺上幾條性命救下再說。

    他正要叫荊紅追取劍,城門口又傳來金鼓之聲。

    只見一隊衙役兵丁押解著五花大綁的人犯,雄赳赳進了城,還有個前導(dǎo)樂隊,又是鳴鑼敲鼓,又是吹喇叭嗩吶,熱鬧喜慶得很。

    ——難怪延安城里噪音不斷,日夜擾民,原來這位御史每抓住一個賊匪,都要如此大張旗鼓地昭告一番自己的政績。

    蘇晏簡直氣笑了。

    人犯押到面前,兵丁大聲稟告:“稟御史大人,在延安與慶陽交界處,抓到賊匪齊猛?!?/br>
    陸安杲直盯著人犯的臉瞧,忽然拍案大笑:“齊猛!果然是齊猛!”他轉(zhuǎn)頭,不無得意地對蘇晏說:“蘇御史請看,這就是響馬盜的第三把交椅,王五王六的心腹臂膀。抓到他,王五王六還能逃得了?”

    “響馬盜很快就要灰飛煙滅,其他賊匪團伙更是不足為慮!”陸安杲語帶諷刺,“什么高壓之下必定反彈,不如你叫他彈一個,給本官看看?”

    話音方落,便聽一聲怒吼,如虎嘯林:“——狗官!納命來!”人犯大喝一聲,猛地掙脫麻繩,朝臺階上穿官服的兩人沖去。

    變生肘腋之間,陸安杲驚得目瞪口呆。

    荊紅追因為他與蘇晏對罵,早憋得一肚子火,幾次想拔劍,都被蘇晏暗暗按下。眼下見人犯暴起發(fā)難,明明可以輕易解圍,卻故意不出手,只攬住蘇晏,施展身法飄然后撤,遠離禍圈。

    錦衣衛(wèi)緹騎當即擁上來,將蘇晏護在中間。

    一群衙役撲上前,七手八腳擒拿人犯,卻壓制不住,被他奮力一掙,甩出去三四個。齊猛一臉須髯怒張如戟,斗大拳頭直砸陸安杲面門。

    陸安杲雙腿發(fā)軟滑下官椅,只聽頭頂咔嚓一聲,公案被拳勁劈成兩截。他翻身滾下臺階,胡亂抓起地面散亂的令簽撒出去,高聲叫:“快拿下!快!”

    場中圍觀砍頭的民眾見勢不妙,不知誰尖叫了聲“響馬盜進城啦——要和官兵打仗啦——”頓時人群呼啦啦做了鳥獸散,只留下一地脫腳的鞋履、擠落的帽巾。

    齊猛力大如牛,接連捶翻了七八名衙役和兵丁。

    又有十幾名衙役圍成團硬撲上去,疊羅漢似的將怒吼不斷的齊猛壓在身下,其余人趕緊用鐵鎖鏈把他手腳緊緊捆了。

    與此同時,臺上劊子手見上官拋出令簽,不管三七二十一,手起刀落。

    鮮紅血泉直噴三尺多高,濺得劊子手滿臉滿身,七顆亂蓬蓬的人頭骨碌碌滾在臺上,又從臺沿滾落地面。

    蘇晏被荊紅追攬護著,轉(zhuǎn)頭望向血淋淋的斬首臺,眼中厲色滿盈,咬牙罵了聲:“干!”

    要不是變故陡生,或許他仗劍壓人之下,臺上諸囚還能有生機,如今說什么都來不及了。

    齊猛被鐵鏈捆成了rou粽,堵上嘴,猶自不停蠕動。陸安杲驚魂未定地被衙役扶起,臉色青白,聲音發(fā)顫:“把、把他下入大獄,嚴加看管……本官要順藤摸瓜,將響馬盜一網(wǎng)打盡!”

    待驚懼退去,惱悻頓起,陸安杲喘了口大氣,對蘇晏道:“今夜之事,若不是蘇御史橫加干涉,怎會到如此地步!明日辰時,府衙見,屆時知府大人在場,你我再好好說道!”

    蘇晏冷笑:“明明是你自己烏鴉嘴,非要激怒人犯,與我何干?說道就說道,放嘴炮么,我蘇清河怕過誰?”

    陸安杲怒氣沖沖,顧不得官袍上沾滿塵泥,頭頂烏紗帽也歪斜了,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