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93節(jié)
說話間,議事堂的土墻竟被撞破一個大洞,從洞內(nèi)飛出兩名吐血的兵卒,砸落在堂前校場上。 阿勒坦踏磚而出,發(fā)辮上滿是木屑塵土。他像頭雄獅般甩了甩腦袋,抖去身上雜物,抬頭朝兩人所在的方向望來。銳利的目光穿透虛空,仿佛一條遍布棘刺的鐵鞭,抽在兩人門面上。 霍惇感覺到一股帶著怒火的殺氣,下意識地上前一步,將嚴城雪的身影擋住,朝下方叫道:“好身手!我來會你!”說罷,招手讓幾名親兵將嚴城雪護向后方,自己踩著欄桿,從二樓縱身躍下。 親兵拋了桿長槍,他在半空抄住,槍尖劃過一扇凜冽的寒光,直切向阿勒坦的腰肋。 - 一只灰白斑點的小型隼從空中飛落,停在男子戴著羊皮指套的手指上。 男子罩在黑色布袍下的身形又瘦又高,像一根枯槁而支棱的胡楊樹干。袍子蓋住了腳,衣袖與前胸、后背綴著許多帶銅扣的布帶,長長地垂落下來,如同樹干上纏繞著無數(shù)祭祀神靈的禮帛。 他的眉目也隱藏在兜帽的陰影中,依稀只能看見一點鷹鉤鼻的尖端。 與隼的瞳孔專注互視片刻后,他像是得到了冥冥中靈性的傳訊,沙啞地笑了一聲。 站在他身后的一個矮墩墩的圓臉少年問:“大巫,你看到了什么?” 男子的喉嚨仿佛被銅汁燙過,發(fā)出極嘶啞的聲音:“王子有難了。” “?。 笔掏⌒〉伢@呼一聲,“那我們要不要……” 男子不答,掏出一條生rou喂隼。他曲起枯瘦的手指輕撫隼的羽毛,待它吃完后,揚手讓它振翅沖天。望著飛走的隼,他喃喃道:“風里有血腥味,神靈的怒忿正在累積……我等了很久的機會,就要來了?!?/br> - 暮色沉沉,荒涼的官道上,大隊騎兵向北飆馳,馬蹄卷起的煙塵久久不散。 在天光即將消失前,清水營的城門終于出現(xiàn)在騎兵們的眼前。褚淵抹了把臉上的灰塵與汗?jié)n,朝正在關(guān)閉城門的守軍叫道:“等等關(guān)門,我們要入城!” 他策馬上前,將證明身份的錦衣衛(wèi)腰牌,與蓋著陜西都指揮使司印章的調(diào)兵文書向守軍出示。一名守軍將領聞訊趕來,核對過印信后,肅然起敬:“錦衣衛(wèi)大人親自領兵來我們清水營,是朝廷有什么旨意么?不知大人可否提點一二,好教我等心有準備?” 褚淵道:“我們是來找人的。這位大人本與我們同行,半途遭遇韃子騎兵襲擊,失去行蹤。我猜測他可能會來清水營,便趕過來尋找?!?/br> 說著打開一幅新畫的小像,上面是蘇晏的容貌。小像的畫功不錯,與本人有七八分相似。 守軍將領脫口道:“這位大人真是年輕?!?/br> 高朔接茬:“別看年輕,身份一等一的貴重。上頭下了嚴令,務必要找到人,還得是活生生的,否則——”他做了個手刀抹脖子的動作,干脆利索。 守軍將領嚇一跳,“這得是多大的官!‘上頭’又有多‘上’?” “官不大,七品御史。至于‘上頭’,”高朔朝天拱了拱手,“你還是別問了。只須知道,若是在清水營找到了,人又安然無恙,上頭一高興,大家都有嘉獎。萬一找不到,或者找到的是傷的、殘的甚至是死的——所有沾惹這件事的地方,從上到下、從官到兵都沒有好果子吃!” 守軍將領被他嚇唬得不輕,趕忙把所有城門守軍都集合過來,點燃火把,一個個傳閱畫像,問他們在進出城的審查中,可有見過畫上的少年郎。 有守軍聽了命令后嘀咕:“城門一天進進出出那么多人,誰還記得其中某個長什么模樣,又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等到接過畫像仔細一看,方才閉了嘴——長成這般模樣,就算稱不上使人過目不忘,也足以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了。至少自己倘若在幾天內(nèi)見過他,如今還能回想得起來。 他回憶后搖搖頭,把畫像傳給下一個人。 下一個人瞇著眼看了半晌,忽然一拍大腿:“哎我記得這張臉!我見過!” 褚淵和高朔喜出望外,七八個錦衣衛(wèi)呼啦啦圍上來問:“什么時候?”“在哪里?”“是進城還是出城?”“人呢?” 那守軍第一次成為眾人目光的焦點,局促地說:“我我,我……不記得什么時候了,但肯定見過……” “快點想!”“好好想!”“說實話,否則拿你是問!” 那守軍滿頭冒汗,一邊努力回憶,一邊吭吭哧哧:“就在我值守的東城門,忘了是進城,還是出城……時間,時間,兩三天前吧,或者三四天,我真記不清了?!?/br> “那你還記得什么呀!”一名錦衣衛(wèi)不滿地問。 那守軍憨憨一笑:“那人真zun。斗笠一摘,我當時都看傻眼了。就那一幕還記得清楚?!?/br> 眾錦衣衛(wèi):“……” “好吧,至少蘇大人幾日前曾在清水營出入過,至于眼下還在不在城中,耙地三尺就知道了?!瘪覝Y最后拍板。 守軍將領道:“此事卑職得上報參軍大人。諸位大人所率騎兵,也需要找個地方安頓,不如隨我前往西城駐軍營堡。等大人們與參軍大人商議過后,再做打算?” 褚淵也知道強龍不壓地頭蛇,若要在清水營尋人,還須借助當?shù)毓賳T與將領的力量,于是點頭同意。 與此同時,白云客棧內(nèi),蘇晏推開窗,望著西邊沖天的火光,自語道:“看方向和遠近,應該是駐軍營堡……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敲了敲與鄰間客房之間的壁板,連叫了兩聲“阿追”。 荊紅追在幾秒鐘后推門進來,問:“大人有何吩咐?” “你過來看,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而且明日清水營開放馬市,這是今年邊關(guān)涉及面最廣、人員最復雜,也是物資與貨幣流通量最多的一個盛會,我擔心有人借機生事?!?/br> 荊紅追與蘇晏處得久了,已經(jīng)學會從略為古怪的用詞中體會意思,知道蘇大人生出了未雨綢繆的憂心。 他仔細端詳火光,又閉目側(cè)耳,以超乎常人的耳力,聽見了風中隱隱傳來的金戈交鳴之聲,而且聽起來交手的人數(shù)甚多。 “我聽見了交戰(zhàn)聲。大人說的對,怕是真有事,現(xiàn)在已然發(fā)生了?!?/br> 蘇晏拍了拍他按在窗棱上的手背:“走,我們循聲過去看看。” 第103章 你是蘇十二? 議事堂外,黑壓壓一片兵卒人頭,圍著中間一塊寬闊的空場地。 霍惇手里的長槍,槍頭與槍桿交接處系著一簇鮮紅的留情結(jié),槍尖寒光翻飛,使得水潑不進。 楊家梨花槍,是如今軍中與民間廣為流傳的槍法,并非什么獨門秘技,在他手中卻發(fā)揮出了不動如山、動如雷霆的效果。出招間虛、實、奇、正相輔相成,銳進時不可擋,速退時不能及,而且遇強越強。 在周圍觀戰(zhàn)的兵卒也看入了迷,不時爆發(fā)出陣陣喝彩。近年邊關(guān)雖然有所動蕩,他們不時要與小股韃靼騎兵游斗,但幾乎沒有過大軍鏖戰(zhàn)的正面交鋒,也自然沒有了看參軍大人盡力展示槍法的機會,畢竟整個清水營,也沒有能在霍惇槍下走過二十招之人。 而今日擅闖議事堂的幾名瓦剌人中,為首那個大個子,憑借一柄彎刀,與霍惇對拆百招仍不落下風,甚至隱有力壓一頭的架勢。 要知道,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短兵遇上長兵,本來就處于劣勢,這個瓦剌大漢竟還能略勝一籌,可見身手之不凡。 兩人槍來刀往打了半個時辰,場中真氣勁蕩,連磚塊涂泥的墻壁都被震塌了幾處,地磚也碎裂了不少。霍惇額上已有汗珠滲出,盔甲內(nèi)的衣袍已經(jīng)濕透,那名瓦剌大漢卻仿佛才剛熱完身,連一滴汗都沒出。 這般非人的體力,實在可怕! 嚴城雪在后方等不及,又回到二樓觀戰(zhàn),看得心驚rou跳,臉色卻露出不悅,半冷不熱道:“你們的參軍大人是不是有病?下令萬箭齊發(fā)不就得了,非得親自上陣,還以為是三國演義呢,武將一個一個捉對單挑?我看他只長了胳膊腿兒,沒長腦子?!?/br> 霍惇的親兵哭笑不得地想,嚴大人嘴上這么不饒人,和霍大人究竟是一對至交呢,還是一對宿敵呢? 一名親兵說:“參軍大人大約是……是見獵心喜了吧。好幾年了,都聽他抱怨沒有夠勁的對手,打不過癮?!?/br> 嚴城雪道:“這下夠勁了吧,再把小命玩進去。你們下去插一杠子,把他請回來,就說我要放箭了。他若是不撤,就一同射成刺猬?!彼f這番話時,面上毫不動容,十分認真。 親兵對嚴大人心腸之狠毒暗自咋舌,擔心他真會做到做到,又礙于他的積年yin威不敢勸阻,只得跑下去,拎了一桿槍加入戰(zhàn)局。 霍惇打得正激烈,流汗也流得痛快,雖然越發(fā)吃力,但也越發(fā)激起斗志,不想有人來攪局,當即罵道:“滾開!這里沒有你插手的份!” 親兵苦哈哈地道:“嚴大人要把我們都射成篩子?!?/br> 霍惇心底一驚,不知這位活閻王又在打什么壞主意,下意識地扭頭望向二樓外廊。 阿勒坦趁機震開了他的槍尖,將刀鋒抵在了他的脖頸上。 嚴城雪果然言出必行,向議事堂屋頂上埋伏的弓箭手下令:“瞄準那個韃子,射!” 弓箭手名義上是清水營駐軍,卻是他親手訓練出來的。 這位行太仆寺的寺卿,身為文官,專司陜西馬政,可是對本職工作毫無興趣,轄下各監(jiān)苑那些狗屁倒灶的破事更是不想管,也不耐煩管,倒是對行兵布陣與cao練士兵之類的軍務野心勃勃。 更兼手腕陰毒,慣使詭計,為人又說一不二,也虧得參軍霍惇百般遷就,甚至把自己麾下的兵卒也交給他訓練。 他訓練士兵的第一要旨,便是“軍令如山”,哪怕箭尖指向可能波及上官,軍令一下,就必須執(zhí)行。 弓箭手已被他訓練成了機器,聽得一聲令下,便松弦放箭。箭矢如流星直射場中。瞄準的目標雖是那名瓦剌大漢,但霍惇離得太近,難免殃及池魚。 危急時刻,霍惇一把揪住親兵的衣領,懶驢打滾向后接連翻身,才避開了幾支險些穿身的流矢。 他仰頭朝二樓叫:“過分了啊,嚴城雪!你這回太過分了!” 嚴城雪唇角露出快意,挑眉道:“我不是通知過你撤回,是你不聽。好了,這不是沒事么。我知道你能避開箭矢,正如我知道你再打個三五回合,就會傷在那韃子刀下?!?/br> 霍惇罵不是謝不是,最后只好干巴巴地笑了一聲,“嚴大人的關(guān)心真是別出心裁,只是別再有下一次,我怕自己吃不消?!?/br> 再說箭矢即將落下時,阿勒坦發(fā)出了猛虎般的咆哮,返身沖向議事堂,連人帶刀撞向廊柱。 銅盆粗細的木柱被他竭盡全力地一撞,竟然轟然倒地,整片屋頂嘩啦啦坍塌下來,大部分箭矢落了空,另外一些追來的流矢也被無數(shù)落下的瓦片擋住。他撞倒了左側(cè)的廊柱,仍不解氣似的,又猛沖向右側(cè),把另一根柱子也撞倒了。 失去兩根承重柱的支撐,議事堂靠外側(cè)的屋頂全線崩塌,更高的屋脊處瓦片也紛紛滑落,弓箭手們下餃子似的落了地,摔得一時爬不起來。 霍惇震驚:“這他娘的是人?老林子里修煉成精的熊羆也沒有這么大的力氣!” 嚴城雪繃著臉,怒道:“是你沒把營堡修結(jié)實!愣著做什么,不上車輪戰(zhàn),難道還想單挑?用我上次給你淬過毒的兵器,只需劃破一點皮rou,熊羆亦能放倒,何況人乎!” 霍惇聽他“之乎者也”都出來了,知道是惱恨進了骨子里,就算對那瓦剌人原本只有六分殺意,如今也變成了十二分,且是不死不休。 不由暗嘆:明明看起來斯文白凈的一名文官,怎么兇起來比他這個戰(zhàn)場殺敵的武將還狠? 他縱身躍上二樓,問道:“八千一萬匹贖金,你不要了?” 嚴城雪嘴角扭曲了一下,似乎心下有所掙扎,但又很快做出決斷:“戰(zhàn)馬雖然急缺,但若是拿他不下,反受其害,到時就不止損失一間議事堂了。事已至此,梁子也結(jié)深了,無論他是不是瓦剌部族的,不殺后患無窮?!?/br> 霍惇知道勸他不動,只得默許。 “我覺得,你們這樣不行。”一個陌生的男子聲音說道。聽聲源,就在兩三丈外的外廊轉(zhuǎn)角處。 霍惇心下凜然: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營堡,近身三丈之內(nèi),自己居然等人出聲了才察覺對方的存在? 他將嚴城雪往身后一拽,朝轉(zhuǎn)角處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出來!” 嚴城雪被扯得打了個趔趄,扶著他的肩膀站穩(wěn),整了整頭上烏紗,確認儀容無失了,方才開口:“這樣不行,哪樣行?放任那韃子把營堡拆了?” 只見二樓外廊轉(zhuǎn)角處,現(xiàn)出兩名男子身影。 一個年約十六七歲,是個姿質(zhì)風流的俊美書生,嘴角微微含笑,氣定神閑地抄著手。另一個二十出頭,做侍衛(wèi)打扮,貌不驚人,雙目蘊含的光彩卻湛然若神,令霍惇一見便心生寒意,覺得此人的危險程度,與場下那個洪荒巨獸似的瓦剌大漢比起來,也不遑多讓。 少年書生朝他們拱手道:“見過嚴寺卿、霍參軍?!?/br> 嚴城雪知道這兩人能潛進營堡來,至少其中一人是武功高手,估計是那名目光如電的侍衛(wèi)。猜到對方來者不善,他板著臉說:“知道我二人身份,以民見官,為何不叩拜?” 少年書生道:“見笑了,的確是不用拜的。我是福州府秀才?!?/br> “本官卻不是縣令?!眹莱茄┲S刺道。這是嘲他,光知道秀才不必叩拜縣官,卻不知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少年書生笑笑,繼續(xù)說:“庚寅科舉人?!?/br> 嚴城雪面色微變:舉人可以稱為老爺了,有當官的資歷,即使不當官,也是地方名流。何況這書生年方十六七,若是三年前中的舉……十三歲的神童,如今難道沒有官身? 果然又聽對方道:“癸巳科二甲進士,御賜庶吉士?!?/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