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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quán)臣 第142節(jié)

    蘇晏勉強滿意,招呼大家坐下。

    八仙桌寬敞得很。蘇大人坐對門的主位,錦衣衛(wèi)兄弟占據(jù)了他左側(cè)的位置,貼身侍衛(wèi)二話不說坐在右側(cè),兩個小廝一起坐對面。

    火鍋蒸騰的白煙與香氣中,這頓年夜飯吃得表面風平浪靜,暗中刀光劍影。

    蘇大人想涮rou,于是左邊遞鹿rou、右邊遞兔rou。蘇大人想吃魚,一個夾魚背、一個夾魚肚。

    無論先接受哪一邊,另一邊明面上不甩臉子,桌下的腳卻帶著真氣,點切對方下盤,互較暗勁。

    蘇大人管得了人管不住心,不得不同時接受兩份投喂,成了只兩腮鼓鼓的花栗鼠。

    小京低頭吃吃地笑。

    小北用筷子敲他的腦袋,低聲訓:“快吃,吃完回房睡覺!”

    小京:“為什么趕我去睡覺,除夕不是要守夜嘛?!?/br>
    小北:“叫你去睡就去睡,哪兒那么多廢話,再叨叨拿你的腦花涮火鍋!”

    “成天拿吃腦花嚇唬我……”小京委屈地嘀咕,稀里呼嚕吃完,把嘴巴一抹,離席回屋。

    小北緊接著也告退了。桌旁只剩三個人。

    蘇大人吃著吃著,感覺大腿被蹭了。先是左邊,后來右邊不甘示弱,也蹭了上來。他又窘又惱,把筷子往桌面一拍:“都給我老實吃飯!”

    兩條腿老實了沒多久,又開始較勁。

    蘇大人一怒之下,抬腳狠踩兩只作怪的腳背,要把興風作浪的妖孽打回原形。

    妖孽們怕硌疼了身嬌rou貴的蘇大人,只得撤回真氣,各自挨了這一碾,扯動僵硬的嘴角,嘶地抽口氣。

    這下蘇晏心情好轉(zhuǎn),貿(mào)然挑戰(zhàn)重辣鍋底,結(jié)果把自己給嗆到了,滿面通紅,眼淚嘩嘩,咳個半死。

    兩人只得分工合作,一個拍背順氣,一個去倒冷水,然后再明爭暗搶地伺候蘇老爺。

    窗外火樹銀花,炫目的爆竹煙火映亮了半片夜空。

    豫王悄然站在老桃樹下,望著廳堂內(nèi)的一幕——

    蘇晏半倚在沈柒臂彎,噙著淚花直喘氣。沈柒在輕撫他的后背,荊紅追收回空杯,順勢用指腹抹去他嘴角的水漬。

    豫王沉默片刻,轉(zhuǎn)身消失在陰影中。

    -

    鴻臚寺主掌外賓之事,四名瓦剌來使如今就住在官署的客舍中。

    三更時分,窗外仍是喧囂不斷,整個京城都被噼里啪啦的鞭炮聲與煙火的亮光籠罩。

    瓦剌使者湊在一桌,邊喝酒吃烤rou,邊用蠻語抱怨:“吵成這個樣子,晚上還怎么睡覺?”

    “到底什么時候才能拿到國書,趕緊上路回去。整天把我們?nèi)υ谶@破官署里,跟防賊似的!”

    “要我說,就是直接開打,搞這些來來去去的花把式做什么?”

    “中原人黏黏糊糊,皇帝態(tài)度也黏黏糊糊。叫人不痛快?!?/br>
    “唉,少說幾句吧,聽說他們有個叫‘錦衣衛(wèi)’的探子機構(gòu),厲害著呢,萬一偷聽去皇帝面前告密,對我們也沒什么好處?!?/br>
    其中一個使者仰頭喝光了酒,放下碗,忽然支起耳朵仔細聽,皺眉問:“你們有沒聽見……一種奇怪的笛聲?”

    第153章 完了我死定了

    正月初一寅時,東方未明,景隆帝便已起身。

    按照祖制,皇帝先前往祖廟祭告,而后大駕出乾清門,浩浩蕩蕩的錦衣衛(wèi)隊簇擁著金輦升上三臺,經(jīng)過謹身殿、華蓋殿,最后御奉天殿,端坐金鑾寶座,接受臣民的新年朝拜。

    這場在奉天殿舉行的大朝會,王公百官均要來參禮。

    蘇晏因為回京后官職尚未變動,仍只是七品御史,所以沒有參加大朝會的資格。他也樂得偷得浮生半日閑,初一在家睡懶覺。

    睡到日上三竿,聽見小北在屋外邊敲門,邊壓低聲音叫道:“大人!大人快起來,出事了!”

    蘇晏一激靈睜開眼,匆忙著衣,開門問:“出什么事?”

    “褚侍衛(wèi)從宮里來,說皇爺即刻要見大人。這大年初一就急著召見,不是大事是什么?大人,您心里可有數(shù)?”蘇小北神色有些嚴肅。

    蘇小京雖然愛咋呼,腦子不拐彎,但至少有句話說對了,“伴君如伴虎”。對于宮里那兩位手握生死大權(quán)的爺,他也始終替自家大人存著一份憂心。

    蘇晏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就算有事,也連累不到大人我。你和小京這便給我準備官服,再打包點吃食,我在馬車上用……等等!還有兩份年禮,用黃綢子扎的那兩份,幫我也一起搬上馬車?!?/br>
    走到院下,遇到荊紅追。荊紅追說:“大人去哪里,請讓屬下陪同。”

    蘇晏婉拒:“我要進宮,帶著你不方便,你就在家等我?!?/br>
    荊紅追不放心,說:“屬下就在午門外等著,大人一出宮就能看見。”

    蘇晏知道他固執(zhí),便同意了。

    荊紅追又問:“皇帝突然召見,大人認為是公事,還是私事?”

    “公事吧?!碧K晏認為公事的可能性更大,但話一出口,又覺得帝心難測,自己還是不要托大,要做好所有的應對方案。

    他想了想,把回京后還未來得及還回去的尚方劍、督理陜西馬政的階段性報告、魏巡撫協(xié)助整理的“各級政府機關(guān)班子管理模式”手冊,連同彈劾平?jīng)隹ね踔熵埖淖嗾郏ㄈf一對方惡人先告狀),還有豫王寫的那封小黃信(必要時臉也不要了拼個魚死網(wǎng)破),統(tǒng)統(tǒng)都帶上,以備萬全。

    到時看皇帝出什么招,自己就打?qū)哪菑埮?,完美?/br>
    宮里來的馬車在蘇府門口等著,蘇晏走出門,見褚淵站在一旁等待,互相拜完年后,直接把他拉上了車。

    蘇晏問:“這時間點兒皇爺該結(jié)束了外廷朝會,在內(nèi)廷受賀才是,怎么突然傳召我,是不是出事了?黑炭頭,你得給我先透個底?!?/br>
    他敢問,一來因為褚淵之前在陜西一路隨行,兩人共過患難,也算有感情基礎;二來,皇爺沒有派傳旨太監(jiān),而是派御前侍衛(wèi),有護衛(wèi)他安全之意,說明此事有風險,他得未雨綢繆。

    “不瞞蘇大人,的確是出事了。但不是宮里,而是鴻臚寺?!?/br>
    鴻臚寺?最近沒到藩屬各國的朝貢時間,鴻臚寺里只有瓦剌使者,莫非——

    “那幾個正在等國書回復的瓦剌人出事了?”

    褚淵點頭:“死了!數(shù)九天寒大半夜,那四人脫光衣物,跳下鴻臚寺內(nèi)的錦鯉池,凍死了!”

    蘇晏裹著狐裘披風,聯(lián)想到赤身跳冰水,忍不住打個激靈,“死得可真蹊蹺!”

    “可不是?偏偏又是除夕夜,鴻臚寺的官吏們都回家過年,只有幾個仆役值守,結(jié)果到了今早,尸體才被發(fā)現(xiàn)?;薁斀拥阶鄨髸r正在奉天殿朝會,我在御前侍衛(wèi),便命我來接大人入宮商議?!?/br>
    蘇晏一路上琢磨著這件怪事,所坐的馬車直抵內(nèi)廷,來到南書房外。

    在前廳等候不多時,御駕便到了,景隆帝與太子一前一后走進來。蘇晏連忙起身,行了個叩拜大禮,賀道:“給皇爺、小爺拜年。吾主圣體康健,萬壽無疆;吾朝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br>
    皇帝親手扶起他,“來,里頭敘話。”

    進了御書房,分尊卑落座。內(nèi)侍端上茶點后,全數(shù)退出殿門,連向來貼身伺候的藍喜都沒有留下。

    皇帝對蘇晏說:“鴻臚寺的事,你應該知道了罷。”

    蘇晏點頭。

    “瓦剌使者之死,你怎么看?”

    這熟悉的問法、平淡的語氣,聽不出半點個人喜惡,很“景隆帝”式。

    蘇晏曾經(jīng)一聽皇帝問這話,胸口就緊張得直抽抽,總覺得像公務員國考。如今習慣成自然,更兼心里對皇帝多了幾分親近甚至是溫存,回答起來也就不覺得緊張了。

    他在馬車上已有所思考,這會兒從容回答:“有人不愿見我大銘與瓦剌釋嫌,想給這場沖突火上澆油?!?/br>
    他沒有進一步解釋,反而問道:“記得皇爺曾對臣說,要用回復的國書麻痹黑朵薩滿及其幕后主使,再另行遣人前去瓦剌,秘密聯(lián)系虎闊力,澄清昆勒王子遇刺之事,不知進行得如何?”

    坐在旁邊的朱賀霖第一次聽說這事,剛想開口詢問,轉(zhuǎn)念又閉了嘴,先仔細聽。

    皇帝說:“國書內(nèi)閣已議論草擬,待朕審過,交由司禮監(jiān)謄寫用印,本打算再拖延幾日交予瓦剌使者帶回。密使也在臘月二十五派出,算算時間,連長城都還沒出,至少還得一個月才能抵達瓦剌部?!?/br>
    蘇晏道:“所以有人忍不住了。他不知國書里將會寫什么,擔心干戈將止,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讓瓦剌使者死在大銘境內(nèi),死在鴻臚寺的官署里。

    “都說‘兩國交兵不斬來使’,而我大銘卻連幾個使者都不放過,何其殘暴不仁,窮兵黷武——這就是兇手要達到的輿論效果。皇爺想啊,他為什么要用如此離奇荒誕的手法殺人?”

    景隆帝轉(zhuǎn)頭看向太子,示意他來回答。

    太子之前并未參與過他們的討論,只在朝會聽政時,得知一些大銘與瓦剌之間的矛盾與局勢,眼下被父皇考查似的一看,頓時心里直打鼓,忍不住拿眼角余光去瞟蘇晏。

    蘇晏鼓勵地朝太子微微一笑。

    他知道朱賀霖聰明,雖然心性有些跳脫不定,卻擁有一種能看透事物本質(zhì)的直覺和遠見,這是天生的智慧。眼下缺乏的只是歷練,與獨當一面的自信。

    朱賀霖讀懂了他的笑意,果然心情大為鎮(zhèn)定,快速思索后,說道:“因為這是最百口莫辯的死法。假設使者死于刀劍或是毒藥,我們還能下令捉拿刺客,給瓦剌一個交代,而如今這個局面,我們要怎么說?說‘是你們使者自己犯了瘋病,大冬天脫衣跳水而死’么?這個回答明明是事實,可在瓦剌看來,卻是何其的荒謬與傲慢!必然舉部激怒,不死不休!這便是兇手想要達成的目的?!?/br>
    皇帝頷首,對這個回答表示滿意。

    朱賀霖有點得意,更多的是疑慮:“兇手如此陰險,父皇卻一點都不著急,也不擔心眼下局勢,難道已有破解之法?”

    皇帝舉杯飲茶,“急有何用。若是連天子都穩(wěn)不住陣腳,叫底下的臣民如何定心?太子你記住,為君者,當喜怒不形于色。”

    朱賀霖拱手表示受教,低頭時卻吐了吐舌頭,發(fā)現(xiàn)蘇晏在偷看,又朝他齜牙一笑。

    蘇晏怕皇帝發(fā)現(xiàn)他們兩個眉來眼去,趕緊收回目光,正襟危坐。

    皇帝說:“朕已命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大理寺聯(lián)手徹查此案,蘇晏,你可愿官復原職,繼續(xù)任大理寺右少卿,替朕把這案子查清,揪出幕后黑手?”

    既然皇帝有意讓他接手此案,而再去陜西至少也要等到三月,中間還有不少時間。

    這兩三個月的時間,放在督理陜西馬政上,并非那么迫切,反正基建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墒菍ν哓菖c大銘的邊事,卻是至關(guān)重要的公關(guān)反應期。蘇晏也就應承下來,拱手道:“臣定當竭盡全力?!?/br>
    太子主動請纓:“父皇,兒臣也想出力。讓兒臣來督辦此案,有什么情況也可及時向父皇匯報。”

    景隆帝略一沉吟,點頭允準,并派一隊錦衣衛(wèi)精銳給太子當護衛(wèi),要求他出宮時必須帶上衛(wèi)隊,不得單獨行動。

    太子滿口答應,便要告退,拉著蘇晏去看現(xiàn)場。

    皇帝說:“你先去東宮準備,朕還有幾句話交代蘇卿?!?/br>
    太子挨挨蹭蹭不肯走,“要不兒臣就在書房外等,父皇慢慢交代,完了我再與他同去。”

    皇帝逼視自己的兒子,目光如淵渟岳峙,不怒自威。

    太子先是理直氣壯地對視,最終沒扛過天子威壓,氣勢漸餒,最后像只斗敗的小公雞,對蘇晏叮囑一句“我在午門外等你”,灰溜溜地走了。

    蘇晏忍笑,低頭喝茶以作掩飾。

    他以為皇帝打算就這個案子繼續(xù)深入探討,不料卻聽上方不動聲色地問了句:“梅仙湯溫泉,感覺如何?”

    一口茶頓時嗆進氣管,咳個半死。

    蘇晏用一只袖子捂臉,嗆咳不止,另一只手摸索著把茶杯放回桌面,險些打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