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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151節(jié)

    荊紅追側(cè)躺下來,蘇晏把棉被勻給他一半。就著這個抵足而眠的姿勢,荊紅追用月下泉水般冷亮的聲線,開始慢慢講述。

    說他剛進隱劍門時,是如何被人瞧不起,被當成炮灰各種作踐。但他從未認命,豁出性命練功、練劍,終于在半年后脫胎換骨。

    說他被選拔入七殺營,原以為只是個嚴苛的訓練營,卻沒想接到的第一個任務,就是送一位被凌虐到奄奄一息的少女上路。

    說他為了活下來,在“蠱斗”中,如何硬著心腸與同門拼殺,把自己變得更頑強、更冷酷、更懂得殺人的技藝。

    說夏天guntang的火炕、冬天冰冷的石板都很難睡。

    說生血生rou有多腥臭,但餓肚子的感覺更不好受。

    說他受制于七殺營時,曾經(jīng)奉命暗殺過多少人,哪些是罪有應得,哪些是罪不至死,哪些是無辜受累。

    說他為了給jiejie報仇,拼死叛逃出營時,遭遇了怎樣的追殺。

    說他懷著死志去刺殺衛(wèi)浚老賊,想著大仇得報后,就結(jié)束這血腥罪惡的一生,下到黃泉去向jiejie再討一頓鞭笞,一層層地獄走過去贖罪。

    說他臨死前被蘇大人撿了回去。

    ——就像在鬼門關口,勾住了陽世的最后一線天光。

    蘇晏全程靜默地聽完,最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就在荊紅追以為這聲長嘆意味著反感、失望與難以接受時,聽見身旁的蘇大人字字清晰地說了句:“阿追,你是個了不起的人?!?/br>
    了不起……荊紅追驀然生出了惶恐,大人這是在說反話?

    卻聽蘇晏繼續(xù)道:“如果我是你,大概一年半載就已經(jīng)精神崩潰了??赡銋s整整熬了七年。不僅沒有崩潰,更是從獸窩與惡鬼群中掙出一條堅韌不拔的活路。不僅活了下來,劍術有成,還保留了一顆良知未泯的心。

    “活,比死困難得多。

    “清醒,比麻木困難得多。

    “良知未泯,也比喪盡天良困難得多。

    “你從來都是選擇走最困難的那條路,不為錢財、權勢、名利等任何外力所動,始終一往無前,始終執(zhí)劍問心?!?/br>
    荊紅追幾乎不敢看蘇晏的臉,磕磕巴巴道:“我、我沒有大人說的這么……我……我為大人所動……”

    蘇晏笑了,濕潤的眼角在燭火中閃著柔和的微光。他握住了貼身侍衛(wèi)滿是硬繭的手,輕聲道:“這一刻我也為你所動?!?/br>
    他把臉稍微轉(zhuǎn)了轉(zhuǎn),就挨在了對方的臉頰上,不分彼此地貼著,說:“我很慶幸,在橋洞底下?lián)斓搅四恪?/br>
    “我也很慶幸,你遇到再多的非難,無論內(nèi)心多么惶惑與矛盾,也要堅持留在我身邊。

    “我感激你選擇了我的人生路,作為你接下來要走的路。

    “阿追,我不知道這條路的盡頭是什么,如蒙不棄,我們一起走下去?!?/br>
    荊紅追忽然想起那一天。

    他剛剛開始追隨蘇大人,進入延安城,看見活不下去的馬戶賣兒鬻女,讓他回憶起自己饑餓的、孤苦無依的童年。

    蘇大人也是這樣雙手握著他,眼眶泛紅,并非廉價的同情,而是感同身受的心疼。

    他當時極淺淡地笑了笑,說:我現(xiàn)在好了。

    蘇大人安慰地抱了他一下,說:以后也會好。

    但他其實一直都沒有好。正如蘇大人所說,傷口愈合了,內(nèi)中的膿液還在日夜侵染,毒蛇般慢慢啃噬他的心。他像溺水的人抱著一根浮木,緊緊巴著蘇大人,從對方身上汲取溫熱的生機。

    他本來可以忍受黑夜,如果不曾見過白晝的光。

    他自卑于自己的平庸,唾棄自己曾是個黑夜中的鬼影,然而蘇大人說,他是個了不起的人。

    原來蘇大人并非“允許”他留在身邊,而是“感激”。

    荊紅追覺得自己徹底好了。

    而蘇大人……蘇晏……這世上再沒有比他更好的了。

    第162章 臣痛心疾首!

    蘇晏醒來時,發(fā)現(xiàn)身邊空無一人,被角掖得整整齊齊。

    他昨夜和荊紅追聊了很久,最后迷迷糊糊睡著,也不知對方是什么時候離開的。大概聽命去盯梢浮音了吧,他想,阿追做事一貫有板有眼,靠譜得很。

    見天色不早,蘇晏起床準備去寫折子,走督察院的程序遞送進宮,叩請面圣?;实塾謱⑺亓舜罄硭掠疑偾涞奈恢?,但御史的官職依然保留著,御史有專門的進言門路,倒是更方便些。

    折子還沒寫完,宮里的旨意先到了,召他申時初進宮面圣。

    這旨意來得巧,估計也是為了詢問鴻臚寺一案的進展。蘇晏讓兩個小廝打包好準備送給皇爺和小爺?shù)哪甓Y,坐著馬車進了宮門,隨即被接待他的內(nèi)侍領到了乾清宮的東暖閣。

    暖閣里不設炭盆,用的是“地龍”。即宮殿建造之時就在地面下留火道,冬日倒入引燃的木炭將殿內(nèi)的地磚烤熱,室溫便升高了。地下火道的盡頭有排煙孔,通往殿外,故而室內(nèi)只有暖意,并無煙氣。

    蘇晏一進暖閣,就覺融融熱氣迎面撲來,打了個舒服的小哆嗦。

    景隆帝正斜倚在羅漢榻的炕桌上看書。

    皇帝沒穿外套,也沒有束腰帶,著一領寬松的赭黃色大袖襯道袍,袍上暗繡卐字并蓮瓣渦紋,有吉祥清凈之意。頭上也只戴了個小巧的玉束發(fā)冠,兩側(cè)插著一對小金簪,很有幾分燕居閑適的韻味。

    蘇晏正要下跪行禮,皇帝撩起眼皮看了看他,把書又翻過一頁,“免了。這是帶了什么來見朕,沉甸甸一大包的?!?/br>
    蘇晏從滿頭汗的內(nèi)侍手上取回那個大包袱,說:“是給皇爺?shù)哪甓Y。臣知道皇爺坐擁天下,什么也不缺,但畢竟過年,臣挑了應節(jié)的飲食、物件,聊表寸心?!?/br>
    皇帝把書一合,揮揮手。自有內(nèi)侍上前捧走書,放回書架,再躬身退出暖閣,關上殿門。

    暖閣內(nèi)只余一君一臣?;实塾弥讣廨p點炕桌:“朕瞧瞧清河的寸心?!?/br>
    蘇晏把大包放在炕桌上,打開包袱皮,邊一樣樣取出,邊介紹:

    “這是閩中珠燈,家仆從老家?guī)淼?,《長物志》稱之為燈中第一,正合皇爺元宵把玩。

    “這是六安松蘿茶,臣愛其回甘時的橄欖香味,與青橄欖同泡,香味更是濃郁。

    “這是臣自己做的奶酪。將鶴觴酒、花露加入牛乳中,上火蒸制而成,風味獨特,皇爺不妨品嘗品嘗。

    “這是……”

    還有一個漆畫松鶴的八角攢盒,逐層放著核桃、榛子、柿餅、獅柑、鳳桔、花彩糕果等賀年果品,談不上多貴重,卻是精挑細選,極有心意。

    皇帝笑微微地看著、聽著,信手從攢盒里取了個柿餅,咬一口,道:“不甜?!?/br>
    蘇晏一怔:“怎么會?臣買時試吃過的?!?/br>
    皇帝把柿餅往他嘴邊遞:“你自己吃吃看?!?/br>
    蘇晏下意識地咬了一口,口感柔滑,甜得齁牙。

    皇帝“嗤”地笑了聲。蘇晏這才恍然:“皇爺戲弄臣!”又見柿餅上兩個咬印并排挨著,莫名有些臉熱,覺得這舉動親密太過了,莫說君臣,尋常朋友也不會如此。

    皇帝不在意,自顧自把柿餅剩下的部分吃完,柿蒂放在桌上,用帕子擦了擦嘴,說:“知道召你進宮,所為何事?”

    “臣妄揣,皇爺是要垂問鴻臚寺一案的進展?”

    “不,朕要治你欺君之罪?!?/br>
    晴天霹靂!殺頭的大罪!蘇晏心里直打鼓,連忙在皇帝膝前跪下,“臣絕無欺君之事,皇爺明察?!?/br>
    皇帝用手指抬起他的下頜,注視著他,說道:“朕昨夜去豫王府了?!?/br>
    “……莫非豫王殿下不承認,說臣誣陷?”

    “他倒是敢作敢當,連同你新咬的兩個牙印,都一口認下?!被实勖嫔珴u沉,如天際墨云翻滾而來,裹挾著不知何時會降下的雷霆,“可梅仙湯那一夜,在場的卻不是他。”

    蘇晏一瞬間心慌欲逃,心念飛轉(zhuǎn),口中拖延道:“臣沒說是他。臣當時——”

    皇帝忽然打斷了他的話:“朕不想聽?!?/br>
    “……”

    “朕想聽實話。但你昨日顧左右而言他,到今日仍想百般遮掩,朕若是再問下去,你這個欺君之罪就犯定了?!?/br>
    “臣……”

    “蘇晏,你是明知故犯,還要朕法外容情不成?”

    蘇晏羞愧難當,一面覺得辜負了皇帝的信任與愛意,一面又寧死不愿供出沈柒,讓他去承受天子獨占欲下的怒火。如此左右為難,兩面煎熬,逼得他恨不得心梗發(fā)作當場去世。

    但皇帝是什么樣的角色,蘇晏知道自己那套“眼睛一閉見風倒”的招數(shù)在這里不管用。

    再不想個法子攪黃這捉jian般的氣氛,只怕皇帝真把沈柒也召進宮,當面質(zhì)問,還要他眼睜睜看著,何為天威如岳。

    有一點,蘇晏事后想想還挺厚臉皮地佩服自己,那就是每每在關鍵時刻,急智就像被他祖宗托孤的忠仆一樣趕來救場。

    他在眨眼間完成了從“理虧氣弱蘇渣渣”到“犯言直諫蘇御史”的心態(tài)轉(zhuǎn)化。

    轉(zhuǎn)化之快、之真實,堪比人格切換。

    蘇晏一把握住皇帝勾在他下頜的手指,凜然如強迫秦昭王擊缶的藺相如,鏗鏘有力地說道:“禍患將至,陛下竟然還有心思關心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女情長的私事,國君的責任與擔當何在?

    “臣泡湯的池子里闖進的是一個人還是一只狗,這種連縣衙里的雜佐官都不屑一顧的瑣事,難道比得上他國使者被殺、誹謗儲君的謠言四起和親王府內(nèi)藏jian更重要?

    “漢文帝是‘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陛下莫非也要學他,不問國事問隱私么?

    “為君者,何以舍本而逐末?因私而廢公?臣痛心疾首!痛心——疾首——”

    景隆帝臉色泛青,抽回手霍然起身,望著跪在眼前的蘇晏。

    眼前恍惚閃過曾令他頭疼不已的畫面:一群鐵面無私的言官,抱著“直言不諱罵皇帝,挨打砍頭我光榮”的堅定信念,跪在御前死諫。

    陛下,祖制不可違,先帝廟號不可抬!

    陛下,錦衣衛(wèi)威焰恣橫,群臣戰(zhàn)戰(zhàn),人怨天怒,陛下何以縱容至此!

    陛下,東宮頑劣,屢屢不聽太傅管教,將來如何能擔負社稷之重?請陛下勿以目前溺愛為可耽,勿以將來危亂為可忽!

    陛下……

    一個個捶胸頓足,說到憤慨處,涕淚交加,恨不得往柱子上撞個肝腦涂地,成就自己一世英名。

    其中多少是真的匡君之過、憂國憂民,多少是訕言賣直、沽名釣譽?

    偏偏他還不能任言官們?nèi)ニ阑蚴钦蓉?,責了就是惱羞成怒,等于把這些數(shù)落都坐實了。

    如今他最為厭煩的一套,倒被最偏愛的臣子玩得得心應手,怎不叫他一口郁氣堵在肺腑,發(fā)作不是,不發(fā)作也不是。

    這個蘇清河……朕抬他官復原職,怎么就沒把御史的頭銜給他摘了!留著自己膈應自己么!

    蘇御史痛快罵完,知道這下是真犯上了,哪怕名義上無可指摘,情分上難免損傷,只能硬著頭皮演到底,切切頓首:“陛下以國事為重!臣有要事稟報。”

    景隆帝很想扒了他這身“有好處就拿來用”的御史皮子,再把他摁在膝頭狠狠打一次屁股,又覺得興味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