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153節(jié)
他思來想去,畢竟是一條人命,能挽救還是盡量挽救。于是對景隆帝拱手道:“請皇爺暫不殺他,容臣琢磨出一個盡善盡美的法子,再來稟告。” 皇帝略一沉吟,允準(zhǔn)了,但給了蘇晏一個期限——在他三月初回陜西之前。 倘若沒有更好的法子,嚴(yán)城雪必須死。 蘇晏應(yīng)承下來。 皇帝說:“朕想再多給你一些時間,但局勢等不起。因?yàn)殡迲岩?,朕派出去的密使,很可能沒法安全地把密函送到瓦剌,親手交給虎闊力?!?/br> 蘇晏問:“皇爺懷疑黑朵薩滿還會從中作梗?” “朕更懷疑,如今瓦剌究竟是誰在掌實(shí)權(quán),虎闊力還是不是虎闊力,都很難說?!?/br> 蘇晏聽出了弦外之意,沉默片刻,道:“失蹤的昆勒王子要是活著回來,或許能改變瓦剌的局面,亦或許……將會面臨更大的兇險。” 皇帝道:“朕聽說,你在清水營與昆勒相識,還挺投緣?” 蘇晏連忙答:“萍水相逢而已,異族之間又有隔閡,幾次交談也只為了馬事?;薁斈偃⌒Τ剂恕!?/br> 皇帝放他一馬似的笑了笑,轉(zhuǎn)臉望向窗外,“酉時過半,宮門即將下鑰,不如今夜留宿乾清宮。西暖閣也有地龍,適合你這只畏寒的貓?!?/br> 蘇晏嚇一跳。外臣留宿東宮,就已經(jīng)有些逾矩了。但端本宮畢竟在前廷,自己又有太子侍讀的頭銜,被太子抓著作陪還算情有可原。乾清宮卻是后宮中的后宮,怎么能隨意留宿! 這要是叫朝臣們知道了,可不得使勁戳他脊梁骨!就算瞞過了包括言官、史官在內(nèi)的所有朝臣,后宮還有那么多內(nèi)侍、宮女,難保不會說出去。天下哪有不透風(fēng)的墻呢? 不行,我不能弄個“以色侍君”的黑鍋給自己背。 蘇晏打定主意,絕不留宿后宮,可又不好直接抗旨,于是做出感激模樣,說道:“皇爺不必?fù)?dān)心,臣腳程快,定能趕在下鑰前出宮門,誤不了事的?!?/br> 皇帝留他,除了想與他再多獨(dú)處些時間之外,也存了試探之意,希望能往曖昧之上更進(jìn)一步??上K晏并無此意,甚至還從眼神中透出隱隱的憂慮與困惑,皇帝也只好在心底默嘆一聲:火候未到,急不得。慢慢發(fā)酵,經(jīng)久的陳釀才更香。 他正要開口讓蘇晏告退,卻聽殿外太子的聲音,炸雷般叫道:“父皇!兒臣來給父皇請安!恭請父皇圣安!” 暖閣外,藍(lán)喜忙不迭地勸阻:“小爺,唉喲小爺!可不能這么亂喊亂叫,壞了宮里的規(guī)矩不說,萬一驚擾了皇爺可如何是好?!?/br> 朱賀霖心道:父皇要是真在做什么會被我驚擾的事,那我還嫌驚擾得不夠呢! 他扯開嗓子還想再吼幾句,卻見暖閣的門驀然打開。 蘇晏一臉無語地邁出門,在朱賀霖驚喜的表情中,從內(nèi)侍手中接過個大包袱,往朱賀霖懷里一擱。 朱賀霖兩手團(tuán)抱著,問:“什么東西?” 蘇晏答:“臣送給小爺?shù)哪甓Y,回去拆開慢慢看。臣告退?!?/br> “哎,你等等!走那么快做什么?這才說幾句話你就走?簡直目無小爺!”朱賀霖吱吱哇哇地追上去。廊下,兩人身影漸漸遠(yuǎn)離了乾清宮。 待到走遠(yuǎn)了,朱賀霖才壓低嗓音,對蘇晏道:“幸虧你出來得早?!?/br> “怎么了?”蘇晏趕門禁,腳步不停。 “我方才見,衛(wèi)貴妃身邊的一個小宮女,在乾清宮附近探頭探腦,想必是她留下的耳目。你陪父皇用過膳后,關(guān)門閉窗獨(dú)處那么久,又把宮人們都趕到殿外,任誰不會懷疑? “萬一衛(wèi)家又指使同黨,或者寫舉報信給言官,或者去太后那里亂嚼舌根,你就慘了!等年假一結(jié)束,你就會面對朝堂上劈頭蓋臉的辱罵和彈劾。” 蘇晏轉(zhuǎn)頭看著太子,微微一笑:“凡事留心眼,厲害了我的小爺?!?/br> “當(dāng)然?!敝熨R霖得意道,“也不看小爺多聰明。她盯著我,我還盯著她呢!今日父皇把她和其他三妃都攆回娘家去了,又在傍晚召你進(jìn)宮,我就擔(dān)心父皇對你有不——” “尾巴可別翹上天?!碧K晏一把捂住太子的嘴,拖著走,“去給我安排個轎子,皇宮太大,我腿都要走斷了。” 朱賀霖拉開他的手,氣憤道:“大膽!怎么跟小爺說話的,尊卑不分?!?/br> “是是,臣不對,換個說法:臣身體文弱,不耐久走,求小爺賜轎,好趕在下鑰前出宮?!?/br> “這還差不多……急著出宮做什么,東宮殿里少你一張床?” “太子殿下即將選妃,不是小孩子了,再讓外臣留宿東宮,哪怕是侍讀和玩伴,也十分不妥。請殿下以大局為重?!?/br> 朱賀霖不高興地撇嘴,“你一開始滿嘴‘殿下殿下’,就是在打官腔,故意拉開距離。知道啦,不用一再提醒我選妃的事,小爺煩著呢!” 蘇晏笑道:“煩什么,選朵溫柔美貌的解語花常伴身邊,不好么?” 朱賀霖反問:“那你呢,你怎么不選解語花,選了根狗尾巴草?” 蘇晏噎了一下,替荊紅追正名:“阿追才不是狗尾巴草。他是、是……” “茅坑里的石頭!” “呸,他是鳥不達(dá)?!?/br> “什么玩意兒?鳥不大,真的?” “是鳥不達(dá)!一種熱別耐旱的植物。平時看著像幾叢不起眼的枯樹枝,渾身長滿刺,鳥都沒地兒落腳。但只要灑點(diǎn)水,就能開出極艷麗的紅花?!?/br> “——那到底大不大?” “大?!?/br> “——好哇!還說只是親個嘴!這都摸過了!” “摸個屁!你說你堂堂一國太子,腦子里整天都裝著什么鬼東西!” “小爺不許你罵自己是鬼東西?!?/br> “……” “怎么不說話了?” “我誰都sao不過,還是閉嘴吧。” 第164章 我忘了一個人 咸安侯府又迎來了省親拜年的衛(wèi)貴妃。 這下連秦夫人都有些坐不住了,問她大兒子:“怎么回事,你不是祭灶那天剛來的么,怎么回宮還沒待幾天,又來了?” 衛(wèi)貴妃在母親面前十分真性情,把在宮里的那些嬌貴做派都不要了,氣哼哼答:“也不知是三妃中哪個賤人提出的,說正月初二回娘家是舉國之禮,不該獨(dú)漏了妃嬪。皇爺體恤她們,就下旨恩賜后妃回娘家小住幾日,說可以正月十五放燈前再回宮?!?/br> 秦夫人皺眉道:“偶爾嬪妃省親探病的有,如此遣散后宮整整半個月,可前所未有!皇爺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還能什么意思。后宮旱了幾個月,沒下一滴雨,怕是這雨露全澆到男狐貍精頭上去了!不行,等我回宮后,得找姨媽好好說道說道。一國之君,不緊著繁衍圣嗣,好近龍陽可還行?” “先不急著去太后面前分說。”秦夫人勸道,“我這jiejie,是天底下一等一護(hù)短的人。兒子與兒媳、外甥女,孰近孰遠(yuǎn),孰親孰疏?你要是把自己夫君往婆婆面前一告狀,就真完了!” 衛(wèi)貴妃不傻,頓時反應(yīng)過來:“對,這狀不該我來告。頂好是太后自己親眼看見,或是朝臣們上奏彈劾。” 秦夫人點(diǎn)頭:“最關(guān)鍵的,還是要有證據(jù)。即便沒有實(shí)證,也得有個發(fā)作的由頭,師出有名?!?/br> 衛(wèi)貴妃道:“曉得,所以我出宮后,還吩咐了兩個伶俐的宮女內(nèi)侍,多留意皇爺那邊的動靜,看那蘇晏是否趁隙入宮承寵。娘和父親那邊,商量得如何了?!?/br> 秦夫人說:“鶴先生出了一計,叫做釜底抽薪?!?/br> “怎么說?” “鶴先生說,君王的寵幸再怎么鼎沸,遇新水則變冷,火勢過旺則易燒干,不足為慮。真正要上心,是儲君,是國本。 “皇帝在朝會上允許太子聽政,批奏折時允許太子旁觀,甚至親自教導(dǎo)他如何處理政務(wù)——對衛(wèi)家而言,這些才是值得關(guān)注的信號。因?yàn)檫@對太子不止是歷練,更是開出了一條窺探至高權(quán)力的通道。 “一個帝王的摯愛永遠(yuǎn)是權(quán)力。他與最靠近這個權(quán)力的儲君之間,有著天底下最微妙的父子關(guān)系。 “這個‘儲’字意味深長,既是將來的繼任者,又是當(dāng)前最大的競爭者。正如留都南京,同樣一套朝廷班子,放在那里做為后備,似乎很安心,可若是某天南京小朝廷突然有了爭都之勢,北京的正朝廷第一個容不得它?!?/br> 衛(wèi)貴妃聽得心神震顫,問:“可是,朱賀霖打小就受寵,到如今仍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我看皇爺根本不防他?!?/br> 秦夫人笑了:“這個問題,我也問過鶴先生?!?/br> 衛(wèi)貴妃的好奇心徹底被提起來了,“他如何回答?” “他說,一個合格的帝王,就該防著任何人。你認(rèn)為,今上是不是合格的帝王?” 衛(wèi)貴妃愣住,默默點(diǎn)頭,有些難過地說:“以前我往御書房送湯點(diǎn)時,皇爺若是在批折子,第一反應(yīng)都是先合上奏折,從不讓我看上一眼。” “看來鶴先生說得不錯。他還說,不受寵的太子,時刻擔(dān)心被廢,倍受煎熬;受寵的太子,始終得在野心難遏與謹(jǐn)小慎微間尋找平衡,又是一種煎熬。朱賀霖從小順風(fēng)順?biāo)?,只要給他一個足夠難堪的挫敗,他就很有可能自亂陣腳,越做越錯,最終父子離心離德?!?/br> “挫敗……”衛(wèi)貴妃琢磨良久,但仍沒有思路,“他幼年是頑劣,文官們以前沒少抨擊他好逸惡學(xué)、不守規(guī)矩,后來他臉皮厚了,不當(dāng)一回事。這半年來倒是穩(wěn)重了不少,除了時不時往宮外跑,也沒犯過什么大錯。娘,你說該從哪方面著手?總不能再像往東宮塞龍陽春畫那般小打小鬧罷?!?/br> “所以才說要釜底抽薪。” “怎么抽?” “那得先弄明白,太子這口鍋的‘薪’是什么?”秦夫人慈愛地拍了拍衛(wèi)貴妃的手背,“讓他失去他最在乎的東西?!?/br> 母女倆談了近一個時辰,見秦夫人精力不濟(jì)露出疲態(tài),衛(wèi)貴妃便告辭離開,回自己房中歇息。 路過庭中時,忽然聽見一聲女子尖叫。 只見個年紀(jì)小的婢女,從園圃小徑里沖出來,一邊跳著拍打身上衣物,一邊連哭帶叫:“出去!快出去!啊啊啊啊……” 衛(wèi)貴妃以袖掩鼻退了兩步,后方宮女連忙上前護(hù)住她。一名宮女喝道:“大膽賤婢!敢在娘娘面前大聲喧嘩,驚嚇鳳駕,來人,拉下去,家法伺候!” 那名跳腳的婢女大哭,伏地乞罪:“耗子鉆奴婢衣領(lǐng)里了,不是故意喧嘩……娘娘恕罪……” 衛(wèi)貴妃皺眉不看她,吩咐道:“臟死了??鞄ё撸B人帶鼠一同處理干凈?!?/br> 當(dāng)即便有侯府仆役聽命上前,去拖地上的婢女。婢女掙扎求饒,扭動厲害了,一只皮毛黏糊糊的小老鼠從她褲管內(nèi)掉出來,在地上打了個滾,慌不擇路地躥上了臺階。 老鼠很小,像是剛出生沒多久,侍女們卻嚇得尖叫起來,護(hù)著衛(wèi)貴妃連連后退。 小老鼠調(diào)頭換個方向逃跑,昏頭昏腦地撞在一只底邊綠緣的青黑色僧鞋上。 一只白皙清瘦的手從上方探下來,輕輕捉住了它,攏在掌心。 衛(wèi)貴妃從侍女們圍護(hù)的縫隙間,看清了對面那人的模樣—— 那是個眉目出塵的青年男子,長身玉立,姿態(tài)閑雅猶如白鶴照水。 他身穿樣式古雅的長衫,素白布料上毫無紋樣裝飾,只繪著兩行狂草墨字,仔細(xì)辨認(rèn),依稀是兩句詩:“夢里有時身化鶴,人間無數(shù)草為螢”。 漆黑長發(fā)不冠不簪,流瀑般披瀉在背,接近末端時以白繩束之。 披發(fā),被時人視為蠻夷打扮,或是狂士之態(tài),可放在他身上,卻沒有半點(diǎn)違和與癲狂,反而飄飄然有仙氣。 兩側(cè)廊柱上,明角燈散發(fā)出柔和的光暈,籠罩著一方小小的極樂世界。 云霧間的妙法天人攏著掌心,向她合十:“貴妃娘娘?!?/br> ……他就是鶴先生。衛(wèi)貴妃篤定地想,近乎目眩神迷,仿佛魂魄被扯出體外,只說不出話。 “娘娘安好?!?/br> 衛(wèi)貴妃終于回過神,有些慌促地說:“你手里,有只臟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