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187節(jié)
仿佛兜頭一盆水,澆熄了滿腔怒火,蘇晏從這番話中聽出了深深的厭倦與玉碎的決心,不禁皺眉道:“何至于此!就算你真的對京城深惡痛絕,將來未必沒有離開的機(jī)會,主要是要讓皇爺信任你?!?/br> “不是對京城,而是對這種永遠(yuǎn)被防備、被圈養(yǎng)的生活深惡痛絕。至于皇兄的信任……”豫王輕笑一聲,“或許真有那么一天吧,十年后,二十年后,當(dāng)我白發(fā)叢生、髀rou漸長,拿不動槊也騎不了馬的時候,或許就能回到封地了?!?/br> 因為坐著也比蘇晏高,他向側(cè)下方歪過頭,用一種不太舒服的姿勢,把頭靠在蘇晏的肩膀上,不勝酒力般閉上雙眼,呢喃道:“笛聲消失,人舒服多了,但夢卻一直在做。 “昨夜我夢見初見韓奔的情景了。還有他頭一回隨我上戰(zhàn)場,就差點與我一同折在烏蘭山腳下,再也回不來?!?/br> “烏蘭山……”蘇晏覺得這個地名有點耳熟,似乎在哪里見過。 “對,烏蘭山?!痹ネ跗届o而簡潔地說起,自己當(dāng)年率領(lǐng)過的黑云突騎。 蘇晏越聽越覺得似曾相識,最后驀然想起——這不是赫赫有名的“烏蘭山遭遇戰(zhàn)”嗎?以寡敵眾的經(jīng)典戰(zhàn)役,教科書級別的臨陣判斷與指揮技巧,軍事論壇上眾人熱議的題材??上е笓]官佚名,在歷史長河中沒有留下任何水花。之后在北漠與大銘的邊界,還有幾場極為精彩的戰(zhàn)役,風(fēng)格像出自同一人的手筆,可惜史書上也語焉不詳。 他原本猜測,這指揮官是不是犯了什么政治性錯誤,在統(tǒng)治者的授意下,被刻意抹殺掉了功績。萬萬沒有想到,指揮官就是豫王朱栩竟——不,應(yīng)該說是代王朱槿城! 臥槽……我旁邊這個半醉不醉要死要活一根yin棍滿嘴sao話的男人,就是我曾經(jīng)憧憬過的佚名戰(zhàn)神! 蘇晏覺得三觀有點崩塌,任由豫王靠著他的肩膀,五味雜陳說不出話。 豫王發(fā)出了夢囈般的低吟:“夜闌臥聽風(fēng)吹雨……” “……鐵馬冰河入夢來?!碧K晏終于接受了這個掩埋于歷史塵埃中的真相,憐憫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我收回之前說過的話,不是‘將來未必沒有離開的機(jī)會’,而是‘將來肯定沒有離開的機(jī)會’?!?/br> 因為你是戰(zhàn)神,也是無名氏。是不被允許在史書上留名的人。 豫王發(fā)出了抽氣般的笑聲,像自嘲又像失望:“連你也這么認(rèn)為,看來這就是天意?!?/br> 蘇晏單手拎起酒壇——失算了,單手拎不動,改雙手抱起——灌了自己幾口酒,又把壇口湊到豫王嘴邊,“來,喝光這壇酒,哥來告訴你什么叫‘我命由我不由天’?!?/br> “哥?你叫我還差不多?!痹ネ醣犙坂托?,還是把整壇酒都喝了,然后將酒壇骨碌碌地踢出去。 蘇晏打了個酒嗝,說:“就是哪怕你被花盆砸碎了腦袋,依然能創(chuàng)造奇跡,重新開始另一個人生?!?/br> “說的是誰?”豫王問,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醉意。 蘇晏暈乎乎地笑:“是個不想死的普通人——朱栩竟,你真的想死?無論玉石俱焚,還是以卵擊石?” 豫王沉默片刻,答:“不想。我想回邊關(guān)?!?/br> “總有機(jī)會的,再耐心等等……別折騰你老哥,他夠cao心的了……”后面的話變成了聽不清的嘰里咕嚕,蘇晏在即將失去意識前突然驚醒,叫道:“我不要睡在野地,更不要和你睡一起……送我回屋去!” 豫王猶豫后起身,把他也拔起來。 斗篷歪了,衣領(lǐng)被拉扯得有些散開,鎖骨處那枚新鮮的吻痕暴露了出來。 沈柒重傷,荊紅追失蹤,能干出這事的,只剩下宮里那個老的……也許是小的……豫王無聲地咒罵了一句,面上寒氣懾人。 蘇晏此刻在清醒與醉意之間反復(fù)橫跳,大概面對前科犯心里到底還是警惕的,見對方目光不善,連忙整理衣襟,把斗篷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抬腳沿著官道往城門方向走。 他得走到天亮才能回得了家。豫王忙上前把人一挾。 蘇晏搶在在他飛掠出去之前叫了聲:“老司機(jī)開穩(wěn)點,我暈車?!?/br> 第196章 大人海納百川 回京后上多了早朝,生物鐘似乎被定在四更天,蘇晏醒來時,屋內(nèi)仍是黝黑一片……不對,屋子角落里有燈光,透過遮擋物后變得更加昏暗,同時將一個影影綽綽的身形映在屏風(fēng)上。 “誰!”蘇晏警惕喝道。除了阿追,還有誰能悄無聲息潛入?但阿追不會在他睡覺時點燈。 屏風(fēng)后的男子當(dāng)即回答:“別緊張,是我。” 聽見這聲音,蘇晏第一反應(yīng)是掀被子看寢衣是否完整,身體有沒有不適感,在松口氣的同時惱火道:“你不是走了嗎?怎么趁我睡著又折回來,到底想怎樣!” 豫王依然坐在屏風(fēng)后方的書桌旁,語氣仿佛漫不經(jīng)心:“我聽見你關(guān)窗戶時,又把鈴鐺系起來,是不是擔(dān)心被七殺營的刺客暗殺?目前沈柒和荊紅追都指望不上,除了我,你還是指望誰?我替你守夜,你該感謝我才對。” 道理是這樣沒錯,可語氣聽起來令人有點火大。 蘇晏再一想,很快就釋然了:曾經(jīng)豫王把他當(dāng)獵艷對象時,滿口“心肝兒rou”“乖乖”,各種哄小情兒的套路極其rou麻且油膩。如今這樣輕松隨意的說話方式,不正說明對方打心眼里把他當(dāng)做同僚,或是一個戰(zhàn)壕的盟友了? 心情頓時好轉(zhuǎn)不少。他起身下床,邊穿衣邊說:“下官多謝王爺,但前院有侍衛(wèi)把守,就不必勞煩王爺熬夜費神了?!?/br> 豫王嗤道:“那幾名御前侍衛(wèi),除非你讓他們住進(jìn)你的臥房,否則只要潛入一個血瞳刺客,他們根本來不及援手?!?/br> 蘇晏知道豫王說得沒錯,如果七殺營營主有意要置他于死地,他就必須有高手貼身護(hù)衛(wèi),才能逃過劫難。 但總不能任由堂堂親王每夜宿在他房內(nèi),給他當(dāng)保鏢吧? “我在外間放兩張榻,每天讓兩名侍衛(wèi)輪班守夜,總可以了。”蘇晏說,“王爺玉體金貴,還是早點回府歇息?!?/br> 豫王不置可否,伸手把油燈拿過來些,照亮手中的東西。蘇晏穿好四品常服,看著屏風(fēng)上影子,問:“王爺在研究什么?” 桌面上除了幾冊普通書籍,沒什么可看的呀。 豫王道:“你過來瞧瞧,這東西哪兒來的?!?/br> 蘇晏束了素金腰帶,走到屏風(fēng)后,見豫王手上拿的幾張殘破紙頁,似乎有些眼熟。 “……想起來了,前兩天不是從臨花閣密道追浮音嗎,地下‘明堂’爆炸后,這東西被掀到了我身上。當(dāng)時我用火折子照過,像是什么經(jīng)書殘片,不知與七殺營有無關(guān)系,于是塞進(jìn)懷里帶了出來?!?/br> 蘇晏俯身端詳邊緣燒焦的紙頁殘片,上面的字跡倒是挺清晰,但文字東丟西漏,上句不接下句很難讀通,只能根據(jù)部分字眼,猜測是經(jīng)文片段。 回來后他也仔細(xì)翻看過,并沒有什么收獲,就隨手夾進(jìn)了桌面書冊里,幾乎忘記了這事。 豫王取桌面白紙,將殘片上的字眼謄寫下來。 他的一手書法鐵畫銀鉤,放而不野,鋒骨氣度著實不凡。蘇晏每次看,都覺有股慷慨豪邁的兵戈之氣從紙上躍起,撲面而來。每看一次,都不禁默默贊嘆一次:好字! 豫王謄抄完,把燒焦與破損處都空缺著,另取朱砂筆來填空。 “忽然參透……什么,未曾有天有地,先有什么什么……” 蘇晏讀得滿頭霧水,忍不住小聲吐槽:“先有宇宙大爆炸唄。” 豫王不明所以地笑了笑,跳過這句,繼續(xù)嘗試補(bǔ)完下一張殘頁: 山河有壞,這個安寧,明了囗囗,囗囗囗囗。 囗囗囗囗,也無眾生。這個長存,囗囗囗囗。 他琢磨片刻,在空缺處分別寫上:“這個”“永劫不壞”“也無神佛”“別無他物”。 蘇晏又讀了一遍,哂笑:“連山河與眾生都不放在眼里,好大的口氣!” 豫王道:“我也不確定填的字眼是否正確,但縱觀上下文的文意,應(yīng)該差不離?!?/br> “口氣雖大,用詞卻直白淺顯,像是給文化水平不高的老百姓看的?!碧K晏用指尖點了點,“所謂‘這個’……到底是哪個?” 豫王搖搖頭,兩人繼續(xù)看第三張。 第三張紙頁較大,文字也相對比較完整,寫著: ……天地未開,光明與黑暗已分,于是有青陽、紅陽、白陽三際。而今便是‘紅陽’之際,明暗爭斗不休,天下四處患起,恐怖大劫即將來臨,唯有…… “這一段沒頭沒尾,又故弄玄虛,怎么看怎么像神棍的套路?!碧K晏嗤之以鼻地把它撇開,看最后一張。 第四張殘頁很小,燒得只剩一行字,上面寫著: “大劫在遇天地暗,紅蓮一現(xiàn)入真空?!?/br> 文字旁邊,依稀還有暗紅色痕跡,像是什么圖案模糊的邊緣。 蘇晏盯著“紅蓮”二字,心下一動,從豫王手中抽走朱砂筆,先在白紙上臨畫出那模糊不清的邊緣,再一點點向外勾勒,最后繪成了一朵盛放的八瓣血蓮。 “不對啊……七殺營刺客的聯(lián)絡(luò)暗號,怎么又跟這神神叨叨的經(jīng)文扯上關(guān)系了?” 他對照著兩句偈語,越看這紅蓮圖案,越覺得腦中迷霧重重,怎么拂也拂不散,恍惚覺得自己正左右手各捉著兩條截然不同的繩子,怎么也沒法將斷面接到一起去。 “紅蓮圖案究竟代表了什么……‘大劫’指的是什么,‘真空’又在何處?”蘇晏眉頭皺起,喃喃自語,“七殺營的地下?lián)c里,為何會有‘明堂’大廳,有神龕、蒲團(tuán)和經(jīng)書寶卷……還是不對呀,這究竟是殺手組織,還是邪教?” “有何不對?”豫王反問,“為何不能既是殺手組織,又是邪教?或者更大的可能性是,這些刺客本就是邪教豢養(yǎng)的爪牙,無論他們自身知不知情?!?/br> 蘇晏被他一句道破迷霧,豁然開朗,“難怪之前沈柒傾盡北鎮(zhèn)撫司之力,在江湖門派與各勢力中,怎么也查不出紅蓮圖案的出處。卻原來與門派無關(guān),與教派有關(guān)! “這地下大廳,并非專門給刺客們碰頭用,因為大廳的布置儀式感太強(qiáng),倒像是一處講經(jīng)傳道的所在……難怪叫‘明堂’! “‘天子造明堂,所以通神靈,感天地,正四時’沒錯,后面還有一句——‘出教化’。 “將地下大廳名為‘明堂’,不止要竊天命,更取的是‘教化萬民’之意! 從古至今,各種各樣的教派多如牛毛,有光明正大躋身前臺,甚至被統(tǒng)治者尊為護(hù)國之教的,譬如佛道二教。 也有不被當(dāng)權(quán)者承認(rèn),只能在民間秘密結(jié)社或是暗線發(fā)展的,其大大小小、有名有字的不下百千種。它們各有各的教義,但歸根結(jié)底都是給教眾勾勒出一處無比美好的云中境,讓他們?yōu)榱苏l也不知道能否實現(xiàn)的終極夢想去拼命努力,去流血犧牲。 信徒貢財賣命,教宗名利雙收,甚至將這股勢力利用起來,與武裝力量相結(jié)合,進(jìn)行一種亙古長存、兢兢業(yè)業(yè)、屢戰(zhàn)屢敗的偉大事業(yè)——造反。 等等,不盡然是“屢戰(zhàn)屢敗”,也有成功的呀! 蘇晏忽然想起大銘的開國皇帝,以布衣之身起于微末,造的不就是前朝的反? 據(jù)稗官野史中的八卦,說這位太祖皇帝當(dāng)年的起義軍,也曾與某教派有沾染,用以激發(fā)民眾對暴虐的元朝統(tǒng)治的斗爭精神。不過他登基稱帝后,為了鞏固政權(quán),立刻就在民間封禁了這個龍蛇混雜的教派,趕盡殺絕。 不知那段陳年軼事,與這朵八瓣血蓮有沒有關(guān)系? 蘇晏險些向豫王問出口:你們老朱家的祖宗秘史,你知道多少? 最后還是被理智拖了回來。且不說一個心不在朝堂的閑散王爺,就算景隆帝也未必都知道。就算知道,也未必愿意告訴他,搞不好還要再打他一頓屁股,何苦。如果非要打聽,也不能這么開門見山。 蘇晏深吸口氣,將四張殘頁收攏了,重新夾回書冊內(nèi),對豫王道:“既然研究不透,就暫且放下。下官再不出門,趕不及早朝了?!?/br> 豫王指了指自己的冠帽,透過烏紗隱約看見包裹傷口的紗布,“盡職盡責(zé)的蘇大人是否忘了,你我都還是傷員,這才歇了不到三天。皇兄直接放我半個月的休假,看來對你倒是苛刻得很。” 蘇晏笑道:“王爺說錯了。皇爺也讓我休息半個月來著,可你看如今這局面,能歇得了么?就算不去早朝站班,下官也得去大理寺,去北鎮(zhèn)撫司?!?/br> “北鎮(zhèn)撫司?” 蘇晏把案情調(diào)查的進(jìn)展都告訴了他。 豫王當(dāng)即道:“我陪你去?!?/br> 蘇晏道:“這是下官分內(nèi)事,不勞煩——”“王爺”兩字還未出口,就被豫王打斷。 “怎么就不是我的事了?七殺營派jian細(xì)潛伏在我王府,吹笛暗算我,還殺了韓奔,難道我就不能替他報仇?” 這個理由很正當(dāng),蘇晏無話可說。 “那就先去北鎮(zhèn)撫司吧?!?/br> 他走去打開房門,剛巧撞見蘇小北端著一盆熱水站在門外,似乎正猶豫要不要叫大人起床。 “大人醒啦,今兒個要不要上早——”后半句戛然而止,蘇小北用看鬼一樣的眼神,望著蘇晏身后的豫王…… 他心想:咱大人真是……壁立千仞,海納百川!這份胸襟氣度,常人所不能及!問題是,日后萬一被沈同知,還有追哥知曉,要鬧起來,我該如何替大人遮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