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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quán)臣 第193節(jié)

    他忍著不快,語氣生硬地說:“言官團(tuán)結(jié)一致,非為群體利益,而是為了更加堅定地履行監(jiān)督與糾察之職,前赴后繼,正本清源。似賈公濟(jì)那般,將職責(zé)作為個人沽名釣譽的工具,實不配稱為‘言官’!就算蘇御史不發(fā)難,我楚靈川遲早也要參他一本!”

    左光弼被打了臉,悻悻然閉嘴,再不理會昔日友人。

    故友離心,對此楚丘也不太介意,畢竟道不同,不相為謀。他能自愿從培養(yǎng)“儲相”的翰林院出來,甘心做一個默默無聞的御史,走的本就是一條尋常官員不能理解的路——不羨青云,只持風(fēng)骨。

    蘇晏不知自己與臺下民眾互動的這當(dāng)兒,身后兩位副審官友誼的小船差不多已經(jīng)翻了。

    他順?biāo)浦?,讓錦衣衛(wèi)拿了駕帖去通濟(jì)錢莊傳喚萬鑫,實際上是去詔獄把人提溜出來,帶到公審大會上。

    要說萬鑫此人也是趨利避害的一把好手,原本死也不肯上臺作證,唯恐激怒乃至坑害了衛(wèi)家,連累他再無好親戚可以攀附。石檐霜本欲對他動刑,蘇晏阻止道:“這種人,凡事只為自己打算,就算此刻畏刑屈服,等上了臺搞不好要變卦。就得把利害關(guān)系給他整明白了,他才會主動配合?!?/br>
    于是萬鑫“意外”從兩名錦衣衛(wèi)的私下交談中,得知了不慎透露出的案件內(nèi)情:衛(wèi)家要反!被真空教利用著犯君刺駕,是誅九族的大罪!且不說皇帝龍顏震怒,太后那邊就算有秦夫人的關(guān)系在,也絕饒恕不了謀逆者。

    萬鑫本就懷疑,那場大爆炸和衛(wèi)家、和真空教脫不了干系。誰曾想是真昏頭,竟然要謀逆!如此一來,為了自己不被牽連到抄家滅族的境地,除了配合專案調(diào)查組,再也沒有第二條活路可走。

    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對蘇晏表態(tài),說要將功折罪,只要能把他從這案子里摘出來,留他家里老小一條性命。

    至于jiejie、姐夫,事到臨頭也顧不得了。況且是他們隱瞞在先,自己總不能為他們的瘋狂與荒唐行為陪葬。

    蘇晏恭喜他做出了正確的選擇,然后讓石檐霜給他耳提面命了一番。

    于是在公審大會上,錦衣衛(wèi)將萬鑫帶到。

    萬鑫在蘇晏的連串審問下,先是狡賴一通,最后“被逼無奈”供出了指使者。

    ——即便是事先談好的條件,他還是留了個心眼,絲毫沒有提及衛(wèi)家,只說全是受真空教的脅迫行事。

    “真空教”這三個字,就這么以廣大百姓猝不及防的方式,出現(xiàn)在爆炸案公審大會的現(xiàn)場。

    許多人震驚失語,面面相覷,在人群中形成一股股竊竊私語的潛流。

    蘇晏一看這副情形,就知道京城百姓信奉真空教的不在少數(shù),且中毒頗深,并不相信萬鑫的證詞。

    但是無妨,所謂迷信,就是用來一步一步打破的。

    或許第一下敲擊,只能微微震動,緊接著第二下、第三下……許多下,持之以恒地敲擊,總有負(fù)荷不住、驟然碎裂的時候。

    蘇晏皺眉朝萬鑫喝道:“真空教早在建國初年就被官府取締,哪里又來的什么真空教!莫不是你假托一個空頭教派,妄圖脫罪?”

    太祖皇帝曾經(jīng)下令禁止真空教傳道,百姓都是知道的,故而只敢私底下信奉,明面上絕不敢說。

    蘇晏這一問,竊竊私語聲更小了,現(xiàn)場陷入了詭異的沉靜。

    萬鑫大聲叫:“草民冤枉!草民就天大的膽子,黑心爛肺,也做不出炸死數(shù)千人這種罪大惡極的事來啊!真的是教內(nèi)‘傳頭’的授意,草民有……有香長令牌為證!”

    他撲通跪下,從懷中掏出一枚正面刻著八瓣蓮花與“香長”二字,背面刻著“大劫在遇天地暗,紅蓮一現(xiàn)入真空”兩行字的牙牌,呈給蘇晏。

    蘇晏接過來翻看完畢,又讓錦衣衛(wèi)手持令牌,沿著人群邊緣展示了一圈。

    人群中有人低聲道:“的確是圣蓮令……我在其他香長手中也見過,一模一樣的?!?/br>
    “你也是‘大眾’?”

    “是啊,看來都是教友……你們說,爆炸案真的是、是教主的意思?”

    “不能吧!經(jīng)書寶卷上不是說,我教破的是黑暗,殺的是邪魔,救的是眾生,怎么反把白紙坊上千無辜百姓給炸死了呢?這不可能……”

    “都說這場爆炸來得離奇,是天譴,是紅陽大劫到來的預(yù)兆??蓜偛旁蹅円部吹搅耍置魇悄鞘裁磯m……塵爆引發(fā)的。似乎與天譴沒什么關(guān)系???難道都是騙人的?”

    “可不敢胡說!別忘了如果本心動搖,非但不能免劫,死后還回不了真空界,要永生永世淪為畜生。”

    “也許是哪個‘傳頭’敗壞了,擅作主張,陷教主于不義?”

    “有可能……可是也不對,教主若是連這點伎倆都看不破、制止不了,又如何自稱‘佛陀現(xiàn)世,引領(lǐng)眾生’?”

    一時間眾說紛紜,許多百姓陷入了真假難辨的迷霧中。

    蘇晏把牙牌收進(jìn)證物袋,又說道:“光憑一面牌子,卻也不是什么確鑿的鐵證。你指認(rèn)一個不存在的教派是爆炸案的真兇,未免荒謬。且不說別的,要真是真空教所為,動機(jī)何在?”

    萬鑫背了半天的稿子,這會兒派上用場,當(dāng)即回答道:“為了印證讖謠??!白紙坊一炸,可不就是‘霹靂兆大劫,天地皆暗,日月無光’么?”

    人群中有個孩童用清脆的聲音,跟著唱起來:“‘真空救苦難,紅蓮現(xiàn)世,混沌重開’。

    孩子嘻嘻哈哈地說:“阿娘,剛才碧紗櫥也炸出了一朵好大的紅蓮呢!是不是也算大劫的預(yù)兆???”

    周圍民眾紛紛轉(zhuǎn)頭看他。孩童的母親嚇一跳,連忙捂住他的嘴:“別亂說話!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br>
    那孩童不高興了,掙扎著掰開娘親的手掌,大喊大叫:“我沒亂說!你們大人也是這么說的,說那天晚上的大爆炸是天譴。那天的是,今天的爆炸怎么就不是了?”

    仿佛一語驚醒夢中人,好些人面上露出了駭然、懷疑、憤怒乃至羞慚的神色。信徒們有驟然清醒的,有冥頑不靈的,有捶胸頓足的,有當(dāng)場暈厥的,有罵的,有反罵的,亂哄哄地吵成了一片。

    蘇晏見局面逐漸失控,連忙命兵卒維持秩序,鼓手把大鼓接連敲了十幾通,暫時壓制住了亂潮。

    “本官見大家各有各的想法,既然誰也說服不了誰,何不交由老天爺來評判?看這個被官府取締了的真空教,究竟真是替天行道,還是假借天命行人事,故意制造爆炸,用來印證他們編造出來的謠言?!?/br>
    蘇晏說完,就有人高聲問:“如何評判?老天爺就算開口,我們凡夫俗子也聽不見哪!難道真會派個神人,從天而降么?”

    “本官聽聞,天意往往托于神跡。這樣吧,本官就在這高臺之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問一問天意?!?/br>
    兵卒們拿來兩根長長的竿子,綁住一方寬幅白布,又請了幾名工于書畫的先生,照著令牌上的圖案,在白布上用朱砂繪制了一朵巨大的八瓣紅蓮。

    蘇晏親自抄起拖把似的大筆,用黑墨繞著紅蓮?fù)苛艘淮笕?,圈?nèi)再寫上一個碩大的“騙”字。

    竿子豎起,挑著白布展開,紅蓮印記上的黑圈和“騙”字格外顯眼,百丈外都能看見。

    蘇晏把大筆一擱,揚聲道:“據(jù)說真空教的圣蓮印記乃是上天賜予,本官褻瀆圣蓮,老天爺有靈,必會降下雷霆,燒毀這塊被污染的白布,懲罰本官。

    “本官就在這臺上等兩個時辰,等到入夜后的戌時。倘若真有天雷來劈、天火來燒,那就是老天爺在為真空教正名。倘若風(fēng)平浪靜,無事發(fā)生,就說明老天爺對真空教不屑一顧,或是要借本官的手,來懲戒這個假教。

    “大家以為如何?

    “那位‘佛陀現(xiàn)世’的真空教主,究竟能不能發(fā)大威能,感通天地,引來雷霆,咱們拭目以待——”

    場外百姓們鬧哄哄的,說什么的都有。蘇晏撂完話,不管下面怎么鬧騰,回到案桌后面喝茶歇息。

    兩個副審官都盯著他看,左郎中臉色陰晴不定,楚御史蹙眉若有所思。

    蘇晏笑道:“我這邊還得枯坐兩個時辰,二位大人若是另有公事,可自便。”

    楚丘想了想,說:“我有些好奇,蘇大人以天意為刀槍,向真空教的這份宣戰(zhàn),將會如何收場。敢請奉陪到底?!?/br>
    左光弼本已起身要走,聽完又坐了回來:“既然楚御史這么說了,那么本官也不妨耐著性子等一等,看天雷最后劈到誰?!?/br>
    三人各自喝茶、看書、寫寫畫畫,彼此間也不交談。

    場中百姓有不耐久等,漸漸散去的;也有聽到奇聞,陸續(xù)從四面八方趕來看熱鬧的;更有回家吃個晚飯,帶著板凳、花生、瓜子、茶水,又來現(xiàn)場占個好位置,等待結(jié)果的。

    石板路上、沿街大門外的臺階、井欄間,甚至連屋檐上都攀上去不少人,就想著爬得高,看得清楚。

    夜色逐漸降臨,時間一刻一刻過去,從申時到酉時,又到了戌時。

    風(fēng)清氣和,月朗星稀,一點要打雷的跡象都沒有。

    蘇晏掏出西洋琺瑯懷表看了看,八點多快九點了,于是起身宣布:“看來老天爺對真空教和它的教主真的是不屑一顧,連簇小火花都不愿顯靈——”

    話未說完,但見人群中有個少年指著西方天際驚叫:“快看!流星——”

    蘇晏猛地轉(zhuǎn)頭,余光瞥見一道流光劃破夜空,向高臺急速飛來,不知是何物。

    “不是流星,是天火!天火要來燒了!”

    “是神跡!”

    ——果然來了!可惜,困獸之斗而已。蘇晏大喝一聲:“弓箭手!”

    當(dāng)即眾矢齊發(fā),但都沒有射中那團(tuán)流光。

    眼見流光向著高臺上的白布墜落。人群邊緣,身著便服的豫王不屑地一笑,手上的三石強(qiáng)弓松弦放箭。

    箭矢飛射而出,在半空中與那團(tuán)流光相遇,但并未將其擊散,而是扎進(jìn)它的邊緣,帶著它牢牢釘在了街口牌坊的木橫梁上。

    這份強(qiáng)度與精準(zhǔn)兼?zhèn)涞墓αΓ喼鄙窈跗浼?,令蘇晏咋舌。

    眾人呆愣之后,紛紛向牌坊圍攏過去。兵卒們攔著人墻,排開一條通路,讓蘇晏進(jìn)來。

    左光弼和楚丘從愕然中回過神,坐不住了,也跟著進(jìn)來看究竟。

    所有人都在抬頭看,被箭矢釘住的,是個大烏鴉形狀的奇怪物件,背部與翅膀上粘的火油布,仍在冒著火光。腹部綁著兩管火藥筒。那只準(zhǔn)頭驚人的箭,完美地避開了火藥筒,穿過烏鴉的翅膀釘在了木頭上。

    看到火藥筒,民眾嚇得連連后退。

    蘇晏失笑,轉(zhuǎn)頭對人群說道:“都來見識一下,這是我大銘軍隊使用的火器,叫做‘神火飛鴉’??俊鸹稹耐屏Γ瑢w鴉射至百丈開外,飛鴉落地或者觸物時,內(nèi)部裝填的火藥被點燃,引發(fā)爆炸。爆炸時的響聲,可不就像雷劈么?

    “——求不到神跡,就用‘神火飛鴉’來冒充。真空教真是用心良苦??!”

    短暫的沉默后,不知誰大叫了一聲:“騙子教!”

    頓時響應(yīng)聲此起彼伏:

    “假教!”

    “邪教!”

    “害死了那么多人,殺千刀的真空教!”

    “騙子教!”

    “騙子教!”

    “騙子教”這三個字,最后匯成了整齊劃一的聲音洪流,在東市街巷上空久久回蕩。道路兩側(cè)燈籠的光芒,映亮了一張張憤怒的臉。

    蘇晏的視線越過牌坊后方,在臺階旁的石獅子邊上,看見豫王挽弓的身影。豫王朝他晃了晃手中的強(qiáng)弓,揚起劍眉,懶洋洋地一笑。

    裝逼!蘇晏在心里點評。

    ……不過,裝得還挺帥氣。

    第203章 一刻都不耽擱

    這場上了次日邸報頭條的公審大會,前后歷經(jīng)三個時辰,直到蘇晏當(dāng)眾宣布,會對白紙坊爆炸案的最大嫌疑犯——真空教徹查到底,將一干主腦緝拿審訊,而其余從犯,哪怕是權(quán)貴勛戚也絕不姑息,才在百姓如雷的呼聲中落幕。

    高臺沒有馬上拆除,但降下的白布被一部分民眾扯去,在地面上踐踏泄憤,紅蓮印記與墨字上踩滿了污漬。

    蘇晏見到這一幕,思維忽然跳躍,想到街巷墻根隱蔽處的那些紅蓮印記,以后怕是一畫出來,就會被人同樣圈出、斜桿劃掉,或是依葫蘆畫瓢也寫個“騙”字,就像后世的拆遷隊涂墻一樣,頓時忍俊不禁。

    “蘇御史。”有人喚了聲。

    他轉(zhuǎn)身,見刑部郎中左光弼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走了,出聲的是都察院御史楚丘,便也招呼道:“楚御史?!?/br>
    楚丘道:“蘇御史勇氣可嘉,可想好接下來如何應(yīng)對報復(fù)與反擊?衛(wèi)家有太后撐腰,真空教盤根錯節(jié)又隱于市野,這明槍與暗箭都齊活了?!?/br>
    蘇晏想起景隆帝也曾說過,他這是把自己架在柴堆上燒,于是頷首:“多謝楚大人提醒。然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