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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203節(jié)

    蘇大人被擦得干干凈凈,仿佛整個人也神清氣爽起來,甚至有了種“明日我就能復工去上朝”的錯覺。

    荊紅追無情地打破了他的錯覺:“大人體內(nèi)氣血兩虛,明日去站朝,只怕會暈在廣場上。”

    蘇晏氣惱地用枕頭砸他:“這都是誰的錯!”

    “屬下的錯?!鼻G紅追往床前一跪,任打任罵,罵渴了還給倒茶,“無論大人怎么責罰,屬下都甘心領受?!?/br>
    蘇晏拿他的狗樣子沒轍,也不是真生氣,把面子做足之后,回歸心平氣和,拍了拍床沿:“你坐上來,我有話問?!?/br>
    荊紅追不但屁股坐上去,還把鞋也脫了,狗膽包天地去抱他家大人。

    蘇晏撓了幾下,分毫撓不動,加上對方身體的確又熱又結實,窩著挺舒服,也便罷了。

    荊紅追高高興興地將大人摟在胸前,結果就被下一句話澆了個透心涼——

    蘇晏問:“七郎的傷怎么樣啦?”

    七郎來七郎去,把裝不熟的那一絲力氣都省了。

    藥石罔然,回天乏術。荊紅追很想如此回答,但又怕圖一時之快惹怒大人,只好老老實實回答:“重新縫了傷口,大夫說至少躺一個月。但依屬下看,那廝體質頗類蜚蠊,又有內(nèi)力輔助療傷,估計用不了一個月?!?/br>
    蜚蠊就是蟑螂,以生命力頑強著稱。這個類比十分刻薄,但也不是一點根據(jù)都沒有……蘇晏很是無語。

    “真空教有什么動靜?”

    荊紅追答:“真空教在京城內(nèi)的教眾脫離大半,不少頭目落網(wǎng),剩下的惶惶如喪家之犬,躲避錦衣衛(wèi)的追捕。營主自上次與我一戰(zhàn)后,再未現(xiàn)身。而真空教主更是藏得深,一點線索都查不到。我們都懷疑,真空教會狗急跳墻對大人下手,故而加強了府邸內(nèi)外的守衛(wèi)?!?/br>
    “我們是……你和沈柒?你們不狗咬……呃,不拆家啦?”

    盡管暫時達成一致目標,但荊紅追并不想在大人面前提起,便很是俠氣地說了句:“他重傷在身,我勝之不武?!?/br>
    窗外有個聲音響起:“為何不告訴他,本王也有份?”

    蘇晏驚道:“豫王?”

    他記得昏迷前是在豫王的馬背上,想必是對方送他去就醫(yī)。醒后聽小廝們說,他是被豫王和荊紅追一道送回家的。

    還以為豫王早已回王府,卻不想人不僅在他家,還非常無恥地聽起了壁角。

    蘇晏推了推荊紅追。荊紅追只得跳下床,套上鞋子走到窗邊,硬邦邦地道:“王爺?shù)降缀螘r回府?我家大人病中不宜見客?!?/br>
    豫王哂笑,聲音仿佛消失在窗外,須臾又推門進來,對蘇晏說:“為防真空教刺客反攻,本王打算在此多留幾日。清河還想知道什么,盡管問。”

    蘇晏也不和他客氣,問道:“朝中風向如何,衛(wèi)家呢?”

    “吹東西南北風。朝臣們當眾扯皮、吵嘴和拉偏架,聒噪得很——不過朝堂一貫鬧哄哄,我看皇兄也習慣了?!痹ネ醢崃藦埧勘骋卧诖睬埃篑R金刀地一坐,伸手將想要起身穿衣的蘇晏摁了回去。

    荊紅追手握劍柄,寒氣凜凜地盯著豫王的爪子,若非蘇晏朝他使眼色,三尺青鋒早已出鞘。

    豫王朝荊紅追戲謔地挑了挑眉,繼續(xù)說道:“真空教現(xiàn)在是一顆誰也不敢沾惹的毒瘤,朝臣們都使勁把自己撇干凈,衛(wèi)家也不例外,上了兩道疏,一道再次強調(diào)‘大義滅親,以正國法’,另一道稱‘雖無縱容之意,卻有裙帶之實’,自請降祿一級,以儆效尤?!?/br>
    蘇晏冷笑:“好個自罰三杯?!?/br>
    “母后也為衛(wèi)家說項,說誰家沒有一兩個賴親戚,哪個犯法,就處置哪個,要是搞連坐,那牽扯得可就廣了?!?/br>
    蘇晏琢磨著太后的意思是提醒皇帝,自己也與衛(wèi)家有姻親關系,不可做絕。

    “萬鑫還在詔獄寫我要的材料,現(xiàn)在不能殺,而且我答應過他,將功折罪……皇爺表態(tài)了么?”

    “嘴上沒表,行動上表了?!?/br>
    “——怎么說?”

    豫王向前傾身,湊過去故意壓低嗓子,低音炮震得蘇晏胸口發(fā)顫:“宮里傳言,衛(wèi)貴妃復寵了?;市忠贿B三夜留宿永寧宮,這可是前所未有的盛寵!”

    蘇晏從發(fā)顫瞬間轉為發(fā)涼。

    第213章 我吃皇兄的醋

    這一瞬間蘇晏腦中雜念紛沓,若是定要去飛舞的碎片中捕捉,許會抓住些凌亂的字眼,譬如“明明說過愛慕我,回頭又去找別人”“他畢竟是男人,還是個皇帝,后宮是他的責任”“我自己也不見得從一而終”……

    在豫王看來,蘇晏只是微怔了一下,隨即露出莫測的神情,平靜地吐出四個字:“耐人尋味?!?/br>
    ——就這樣?豫王帶著一絲失望,似笑非笑問:“清河此言何意?”

    蘇晏道:“你不覺得,衛(wèi)貴妃復寵的時機有些微妙么?衛(wèi)家劣跡斑斑皇爺并非不知,如今又被牽扯進真空教一案,可謂是處于輿論的風口浪尖。王爺也說了,朝堂上吹什么風的都有,我猜過去,大抵分為幾類?!?/br>
    “哪幾類?”

    “揣摩圣意、順從懿旨、黨同伐異、見風使舵、獨善其身、公道人心?!?/br>
    豫王略一思索:可不是么!抱皇帝大腿派、抱太后大腿派、抱團派、騎墻派、自保派,最后一種最難得,那是真正將道德法律與國家利益擺在前面的。

    他越想越覺得概括精妙,清河小小年紀,倒像生了一雙慧眼,將朝堂上紛紛紜紜看得透徹。

    就連對朝堂之事并無興趣的荊紅追,看似面無表情地抱劍站在窗邊,實際上也在豎著耳朵聽蘇晏說話。

    蘇晏接著道:“越是局勢混亂、意見不一的時候,皇爺?shù)膽B(tài)度就越發(fā)重要,可以說是大部分臣子的風向標?!?/br>
    豫王頷首:“皇兄看似溫和寬容,實則剛愎自用——”

    “是有主見?!碧K晏插嘴。

    豫王噎了一下,輕微地撇了撇嘴角:“實則強勢??捎腥さ氖?,一旦事關各股勢力之爭,他的態(tài)度往往曖昧不清,讓臣工們捉摸不透;要么就是抱著他那套制衡之術,時而抬舉,時而打壓?!?/br>
    蘇晏從中聽出貶義,反問道:“你不認同?”

    豫王向后倚在椅背上,懶洋洋地一笑:“本王有什么資格‘認同’或是‘不認同’?不在其位,不謀其政?!?/br>
    蘇晏隱隱意識到,豫王摘了那塊風流放蕩的面具,脫了那身金枝玉葉的華裳,骨子里卻是個性情中人,是個不屑于玩弄權術的戰(zhàn)士。但他又不完全是耿直與端正的,否則也不會在“兵者詭道”的戰(zhàn)場上無往不勝。只是這種“詭道”,算的是謀略,而非人心。

    這樣的人,讓他回到戰(zhàn)場上,會綻放出什么樣的光彩?

    蘇晏陷入了短暫的失神,直到豫王逗貓似的用手指去撓他下巴,而荊紅追一臉窩火地將劍鞘橫在兩人之間,才回過神來。

    “王爺還請自重!阿追,去搬張椅子坐,老站著腿不酸?”

    蘇晏敷衍地打發(fā)了兩人,思路又回到皇帝身上:“衛(wèi)貴妃在這個關鍵時刻復寵,那便是皇爺向朝臣們、向太后釋放出的一個信號——他打算繼續(xù)抬舉衛(wèi)家。為什么?”

    “因為衛(wèi)貴妃活兒好?”豫王嗤笑,“英雄難過美人關?!?/br>
    蘇晏嘲他:“你以為誰都像你,就緊著床上那點事?”

    “也是。若說美人,衛(wèi)貴妃不及你萬一,同樣是睡過的,皇兄也沒想著抬舉抬舉你,你看你至今還是個四品?!?/br>
    蘇晏氣呼呼地cao起硬枕頭砸過去:“睡個屁,誰睡過了?胡說八道,你給我滾蛋!”

    豫王一手接住枕頭,一手抓著掃來的劍鞘,笑道:“是是,本王失言。還請?zhí)K大人繼續(xù)說正事?!?/br>
    蘇晏余怒未消,同時覺得朱栩竟此人實在善變得很:剛認識時,滿嘴不走心的甜言蜜語,只為把他騙上床。后來在浮音手上吃了苦頭,又被他撕破臉皮詰責過,眼見著消沉多了,也收斂多了,甚至還有那么點端莊的模樣。如今給點好臉色,尾巴就翹起來,動不動就調(diào)侃、戲弄他,也不知道吃錯了什么藥。

    豫王被蘇晏怒視著,非但不覺得自己惹人生厭,反倒從中咂摸出了某種親切的味道——不是那種郎情妾意的綿綿,而是同袍同澤的灑落。

    前者他浸泡了十年,熟稔到生膩;而后者,他以為只屬于過去,屬于疆場,不想在這里撿到了一顆滄海遺珠。

    他終于清晰地意識到,原來這種相處方式,才是最為發(fā)自本心,最為輕松合意的。

    蘇晏含怒道:“你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不說了,你趕緊滾蛋?!?/br>
    “有一說一,是你先嘲諷我的?!?/br>
    “是你先開的黃腔!說話還陰陽怪氣?!?/br>
    豫王失笑,直截了當?shù)卣f:“我吃皇兄的醋呢,覺得你待他比待我好。要不你把一碗水端平,我心里舒服點,說話也就中聽了?!?/br>
    蘇晏一口濁氣噎在喉嚨口,被豫王的坦蕩蕩與厚臉皮折服了!

    “你、你這人……”

    “我這人其實挺好相處。”豫王拍了拍他的被面,“十年前你沒見過,以后就知道了?!?/br>
    蘇晏感到頭疼,決定不跟對方閑扯,還是說正事。只要不跑題,大家都可愛,一旦歪去了奇(黃)怪(色)的地方,一個個就全是狗比。

    “……我剛說哪兒了?”他有些蔫頭耷腦地問。

    “信號。”荊紅追立刻答道,眼神森冷地盯著豫王。蘇大人讓對方滾蛋時,他正中下懷,劍都拔出來了。結果在大人的寬宏大量之下對方?jīng)]滾成,他只好繼續(xù)忍著。

    “對,皇爺究竟在想什么?”從萬鑫手里得到的那些證據(jù),我該不該在這個時候提交上去?蘇晏一時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豫王想了想,說:“也許是看在二皇子的份上。那孩子的確伶俐可愛,我瞧著,比賀霖小時候說話利索。”

    蘇晏警覺道:“王爺?shù)囊馑际?,皇爺認為二皇子是可造之材,故而不想太過追究他母家的責任,以免斷了二皇子將來在朝中的支援?”

    豫王身為皇帝胞弟,既是太子的親叔父,也是二皇子的親叔父。近年來,太子與衛(wèi)氏之間愈發(fā)明顯的矛盾,他一向不沾邊也不在乎。這種態(tài)度,也導致兩邊的臣屬們都心懷忌憚,輕易不來攀扯,以免暴露了自己的立場。

    而此刻蘇晏卻毫不避諱地說了出來。

    清河并非交淺言深的性格,這話問出來,潛意識中已經(jīng)將自己劃歸到他的陣營內(nèi),當真是“同袍”了!豫王按捺著內(nèi)心的欣喜與激動,說道:“不好說,皇兄心思深得很。但目前看來,無論衛(wèi)貴妃是不是真的復寵,皇兄想通過此事讓朝臣們明白——衛(wèi)家不會因為真空教的事垮臺,二皇子大有希望?!?/br>
    蘇晏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沉默片刻方才問道:“太子對此什么態(tài)度?”

    本來朱賀霖昨日堅持也要一同送蘇晏回府,結果宮里來人傳圣諭,敦促賑災事宜,他只好不甘地叮囑了一番,趕回宮去復命。

    此后豫王守在蘇府,還沒有見過他。

    于是豫王答:“尚未可知?!?/br>
    蘇晏在心里慢慢琢磨這件事,總覺得有些違和。

    地道爆炸后,他因為腦震蕩在家中休息時,皇帝曾微服上門探望。當時就在這間寢室內(nèi),因為皇帝送了他一枚代表信任與承諾的私印,他不惜犯君臣大忌,點明衛(wèi)家有爭儲的野心,將自己卷入一場危險的戰(zhàn)爭。

    皇帝當時是如何對他說的呢?

    ——就讓衛(wèi)家繼續(xù)當“弈者”手中的棋,他下的步數(shù)越多,暴露得越快。

    ——把禍患養(yǎng)到足夠茂盛,你才會知道,它的根系有多深,上下左右的勾連有多龐大。到那時,才能連根拔起,將主惡連同黨羽徹底鏟除。

    皇帝極少對人說掏心窩的話,再親近的臣子,也習慣性地先掂量過對方在秤盤里的分量,再決定讓對方知道多少、往哪個方向去。不知為何,蘇晏總覺得,皇帝對他說的這些話并非出于權術,而是真心。

    那么眼下這個架勢,皇爺究竟什么打算,是繼續(xù)放長線釣大魚,還是又有了新的想法……

    前十五年對太子的寵愛,是否更多是因為只有這一棵獨苗,沒得挑選;而現(xiàn)在又有了二皇子,所以動了讓他們競爭上崗的心思?

    衛(wèi)家背后最大的支持力是太后。皇帝與太后多年來母慈子孝,據(jù)說他剛登基時被一批老臣壓制,還是與太后聯(lián)手,才奪取了朝堂話語權,如此看來,太后應該是與自己大兒子站在一條戰(zhàn)線上?;实凼欠癯鲇趯μ蟮母星榕c回報心理,所以改變了主意,想要放過衛(wèi)家?

    蘇晏腦子里兩種推測絞纏爭斗,左右難定。

    如果他就這么直接去問皇爺,或許會得到一個相對清晰的答案,再不濟也會有提示。但直覺告訴他,這是個愚蠢的做法。

    蘇晏知道皇爺對他深懷期望,這期望不僅在愛欲上,也在國事上。如果皇爺只想讓他當個承寵的情人,早就在冠禮時就占有他了,更不會煞費苦心地教導他、磨礪他,恩威并施地引著他在朝堂中一步步成長起來。

    在弈棋時,皇爺從不放水,而他自己也要努力,才能接住對方的招數(shù),不說大獲全勝,至少也要做到平分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