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219節(jié)
衛(wèi)貴妃道:“怕什么!古往今來這種事多了,只要小心隱秘,你給本宮把口風(fēng)閉緊,要不了你的命。” 阮紅蕉謝過恩,心里盤算著要不要把兩人私會之事告知蘇大人。 - 蘇晏大醉一場,在昏沉沉的頭痛中醒來時,窗外天色已經(jīng)黑透。 被子透著荊紅追的氣味,像夏日剛刈割過的草葉,他忍不住深吸一口,又將被子猛地踢開。 趿著鞋下了床,他連外衣都沒穿,暈乎乎走到門邊,邊開門邊喚:“小北!小京!” 剛巧蘇小京捧著一個裝滿熱水的銅臉盆走過來,見狀道:“大人醒啦。正好洗把臉,趕緊吃飯,餓一天了都?!?/br> 蘇晏酒醉方醒,半點胃口也無,左右看看,問:“那兩人呢?” 小京忍笑,反問:“哪兩人?” 蘇晏瞪他:“逗我玩兒呢?別以為我喝醉了就什么都忘光。人呢?” 誰知小京跟突然抽了風(fēng)似的,非跟他轉(zhuǎn)車轱轆話:“什么人?” 蘇晏氣得將臉上的濕棉巾丟回盆里:“還能有誰,沈柒和豫王啊!” 小京拍手笑:“哈哈,沈大人贏了!” 蘇晏怔?。骸笆裁蹿A了?” 小京說:“他倆之前對賭,蘇大人醒了先提起誰的名字呢?!彼麤]好意思說,這事自己也參了一份子,兩頭吃紅包。 蘇晏:“……” 蘇晏:“無不無聊!?。坑胁“蛇@兩個,比我這喝醉酒的還神經(jīng)!讓他們都滾蛋!” 結(jié)果兩個聞聲趕來的無聊男子非但沒有滾蛋,還強摁著蘇大人吃了一碗養(yǎng)胃的小米粥。 晚飯后,蘇大人癱在圈椅上,揉著額角說:“賭注是什么,我沒收了?!?/br> 沈柒朝豫王伸手。豫王沒理他,從懷中掏出一份房契,直接遞給蘇晏。原來是他之前為了避免真空教的暗算,就近保護蘇晏,所買下的鄰居家的院子。 蘇晏不知他們賭得這么大,忙道:“我開玩笑的。你們也別鬧了,該誰的還是誰的?!?/br> 豫王哂笑著將房契塞進他懷里:“拿著?;仡^等這事過去,把兩個院子打通了,擴一擴宅邸。全京城就沒有哪個四品官像你住得這么逼仄。你若是不擴宅,讓那些官階比你低、宅院比你大的官員們?nèi)绾巫蕴???/br> 蘇晏也知道在官場上鶴立雞群不是什么好事,知道的人說他為官清廉,不知道還誹謗他沽名釣譽呢。 他有些難為情地說道:“那就當(dāng)下官賒的,以后按市價分期付款還給王爺。” 豫王笑而搖頭:“愿賭服輸。清河想敗壞本王的賭品,門都沒有?!?/br> 沈柒也道:“這是他輸給我的,跟他沒關(guān)系了,你要借也是向我借?!?/br> 蘇晏失笑:“我竟不知,原來七郎是個這么賴皮的人。得了,我一邊付一半,這樣總可以吧?” 只要能把豫王這個不請自來的鄰居從蘇府邊上攆走,別整天近水樓臺地惦記著他的人,再賴皮的行徑沈柒也干得出來。 至于豫王有沒有順?biāo)浦圪嵢饲椤⑺⒑酶械囊馑?,這一套也得清河肯吃才行得通。豫王過往的斑斑劣跡擺在那里,沈柒相信就算如今蘇晏與對方的關(guān)系有所緩和,心底也不可能毫無芥蒂。 窗外梆子敲了四更,蘇晏起身道:“我該參朝了。” 豫王道:“本王今日也要去早朝。” 沈柒覺得衛(wèi)家必然還有后手,也想同去。蘇晏卻笑道:“放心,你在家好好養(yǎng)傷。省得皇爺見你才養(yǎng)半個月就到處跑,還以為之前的重傷是弄虛作假呢,萬一削了你的功勞怎么辦?” 沈柒不在乎功勞。但蘇晏最后還是以“留你做后方援軍”為由說服了他。 豫王先行一步,回府更換朝服。蘇晏走到客廳門口又折回來,朝沈柒一伸手:“劍給我?!?/br> 沈柒挑了挑眉,解下腰間繡春刀遞給他。 “裝什么傻。說的是阿追的劍,不是你的刀?!碧K晏說。 給你留著睹物思人?沈柒老大不高興,但蘇晏堅持索要,他只好取出藏起來的那柄長劍,酸溜溜地說:“你又不會使劍,拿回去作甚,摟著睡覺不成?” 蘇晏沉著臉,敲了敲劍鞘:“好歹也是我花三百金買的,拿來當(dāng)家庭儲備,哪天銀子不夠花銷,就把它倒手賣了?!?/br> 沈柒臉上泛了晴:“我認識不少牙人,這便拿去做個錄注,若有合適的買家問起,就讓他們聯(lián)系你?” “……我說的是‘哪天’!”蘇晏把劍往懷中一抱,冷著臉走了,也不知生的是誰的氣。 他回到自己的臥房,從床底下拖出個木箱子,打開箱蓋將長劍“誓約”放了進去。盯著箱蓋發(fā)了一會兒呆,他打起精神,拍了拍自己的臉: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而且眼下還有那么多的正事、緊要事,私人感情必須暫時先放一邊。 蘇晏把儲物箱推回原位,換好上朝的官服,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房間。 - 今日的奉天門早朝,氣氛似乎格外嚴肅,就連平常最多嘴的那幾個官員也不咬耳朵了,幾乎半朝注目的焦點,都在把彈劾搞成了連場戲的大理寺少卿蘇晏身上。 蘇晏仍是一身御史袍服,手捧笏板,神態(tài)自若地站在都察院的隊列中,等待著朝會開始。 他對周圍的各種目光視而不見,自然也包括從衛(wèi)演、衛(wèi)闕處投來的憤恨與怨毒的眼神。 今日閣老們來得齊整,連首輔李乘風(fēng)都抱病上朝,被皇帝賜了座,時不時以手巾掩嘴咳嗽幾聲。 蘇晏知道,在場的眾多朝臣,還有那些品階不足以上朝的為數(shù)更多的官員們,不僅僅是這場戲的看客,同時也是某個人或某方勢力的同盟者、背叛者,是某種貪欲或某個理想的逐利者、持道者,隨時都會親自下場,也會暗中角力。 燈光照射中的他看似站在戲臺的正中央,但整個官場體系與盤根錯節(jié)的官員們,以及左右了國家意志的皇帝,才是這場戲的主體。 景隆帝升御座,百官行過三跪九叩的大禮,朝會便開始了。 按說該由內(nèi)閣輔臣與六部重臣先行奏事,但今日從君到臣都心知肚明,蘇晏與衛(wèi)家的這場彈劾戰(zhàn)還要持續(xù)下去。故而一開始,就有人向皇帝奏請,要求控制每位官員發(fā)言的時間。 “朝會政務(wù)繁博,千頭萬緒都需要商議與定奪,若任由某位或某幾位官員口若懸河,從頭到尾都是他的聲音,那么其他事務(wù)要拖到幾時才能解決?再說,誰還不會長篇大論?人人都學(xué)此風(fēng)氣,今后朝會成什么樣?” 這話頗有道理,眾臣紛紛附和。提議者又是言官里的給事中,維持朝會秩序在他職責(zé)范圍之內(nèi),皇帝聽了也只能頷首稱善,要求今后眾臣啟事、奏答都要言簡意賅。 “針對你呢,蘇大人。”身邊一名御史小聲地提醒蘇晏。 蘇晏笑了笑,沒說話。 另一名御史也湊過來道:“無妨,蘇大人盡管說,今早我吃了足足四個大饅頭才來的,能頂好些時辰。” 蘇晏望著他幾乎束不住的肚皮,有些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放心,今日朝會不會太久?!?/br> 話音方落,便見長寧伯衛(wèi)闕搶先出列,對御座拱手:“陛下圣明,此諭令扼制了某些人冗詞贅句,故意拖延時間。臣昨日就深受其害,該說的話一句來沒來得及說,就散朝了。今日可容臣先稟,以示陛下的公平公正?!?/br> 景隆帝見蘇晏并無強烈反應(yīng),便道:“準(zhǔn)。” 蘇晏聽了開頭幾句,這衛(wèi)闕果然還是繼續(xù)彈劾他容留欽犯、蓄養(yǎng)死士,勾結(jié)邪教、偽績邀功。并稱昨日順天府衙附近,該名余孽與其他匪徒內(nèi)斗,最后在錦衣衛(wèi)的圍剿中逃之夭夭,此事有不少衙役與百姓都親眼見到。 蘇晏反問:“衙役與百姓們親眼見到的,只是官兵圍剿匪徒,至于誰是誰,他們?nèi)绾畏直妫吭僬f,哪方是敵,哪方是友,帶隊的錦衣衛(wèi)首領(lǐng)最為清楚,伯爺如此言之鑿鑿,莫非是有沈同知的證詞為依據(jù)?” 朝中誰人不知蘇晏與沈柒二人交好,別說是找沈柒作證,衛(wèi)闕連北鎮(zhèn)撫司的大門都不敢邁進去,去哪里拿這份證詞? 因為荊紅追的逃脫,利用他入魔血洗市井給蘇晏定罪的原計劃不得已流產(chǎn),衛(wèi)家連夜修改了彈劾的內(nèi)容,證據(jù)確鑿的程度降低了不少,才陷入了這般不尷不尬的困境。 “蘇御史收容欽犯,總是不爭的事實?!毙l(wèi)闕死死抓著荊紅追的身份說事。 既然人已經(jīng)跑了,蘇晏也調(diào)整應(yīng)對策略,不必在此刻為荊紅追洗白,以免陷入對方的節(jié)奏,只說自己認識與聘用荊紅追時,并不知其真實身份——這也是實話。 而這一年來,也未見荊紅追有任何劣跡,反而為官府辦案出了不少力。至于對方是忠是jian,也得把人抓捕歸案了才能判斷定奪,如何在不明內(nèi)情的情況下,就把污水往他蘇清河頭上潑?這是要栽贓陷害? “那名隱劍門余孽既是你的心腹侍衛(wèi),要說你對他的身份一無所知,誰信?”咸安侯衛(wèi)演忍不住叱責(zé),“當(dāng)著陛下的面強詞狡辯,蘇晏,你這可是欺君之罪!” 蘇晏下意識地望了一眼御座上的景隆帝。之前明明有機會將荊紅追的身份據(jù)實相告,他卻出于種種考量對皇爺隱瞞,對此他的確有些心虛。 景隆帝神色恬淡,果然如他所言,是“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 蘇晏這才微松口氣,又轉(zhuǎn)而望向站在宗親隊列中的豫王——因為留在京城的成年皇室宗親僅豫王一人,所以他的位置就在那一幫子公侯國戚的前方,日常袖手旁觀,像個不管事的名譽長老。 此刻名譽長老被“無辜”拖下了水。蘇晏朝他拱手道:“豫王殿下,咸安侯影射您同樣犯了欺君之罪,對此您有什么要說的?” “本王?欺君?”豫王哂笑著指了指自己,又把目光投向衛(wèi)演,“咸安侯是這個意思?” 衛(wèi)演大怒:“蘇十二,你是讀書人還是市井流氓!這樣打著老夫的旗號胡亂攀咬,分明是愚弄陛下,愚弄滿朝文武!” 蘇晏正色道:“我說錯什么了?明明是侯爺自己說的,收了不明身份的通緝犯做侍衛(wèi),就是勾結(jié)賊匪,是欺君瞞上。這不就是影射豫王殿下收隱劍門余孽浮音做王府侍衛(wèi),同樣犯了這些罪行?” 衛(wèi)演愣住了。他根本沒想到豫王那一茬,期期艾艾道:“那不一樣,王爺……王爺不知對方身份……” “憑什么王爺不知的,我就知道?意思是我蘇清河比豫王殿下聰明有眼力,還是豫王殿下比我愚笨識人不明?”蘇晏追問。 衛(wèi)演:“……”這兩個選項的意思一樣吧?豫王是什么人,皇爺?shù)陌埽坏纫坏幕焓滥?,這是硬要給我拉仇恨啊! 蘇晏繼續(xù)咄咄逼人:“我說衛(wèi)侯爺,做人不帶這么雙重標(biāo)準(zhǔn)的。除非你今日把我和豫王殿下都彈劾了,下官便真信你是一心為公;否則你就是羅織罪名、蓄意陷害,是對我揭發(fā)衛(wèi)家惡行的打擊報復(fù)!” 豫王十分配合地朝衛(wèi)演冷笑:“咸安侯若是覺得本王有何過失,大大方方地上疏彈劾便是,何必如此指桑罵槐?” 衛(wèi)演忙朝他拱手:“老夫絕無此意,殿下明鑒!” 蘇晏又道:“下官聽聞衛(wèi)家兩侯府門客如云,有一部分是從慶州投奔來的。慶州早年淪陷,如今正在韃靼的占領(lǐng)之下,侯爺就能保證貴府門客里沒有一個韃靼的jian細?下官可是聽聞,有jian細混進了侯府門客里。要不這樣,侯爺提交一份慶州籍的門客名單,讓大理寺逐一調(diào)查核實,一來驗證侯爺所言,二來也為了侯爺自身的安全。侯爺你看如何?” 言官有風(fēng)聞奏事的權(quán)力,他身為御史提出這個要求,也不算很離譜。 衛(wèi)演臉色微變。他府中的確有不少從慶州來的幕僚,鶴先生就是最得他看重的一個。蘇晏這般一針見血,莫非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 “侯爺這表情,是信不過大理寺呀!”蘇晏朝主官大理寺卿關(guān)畔拱手,“大理寺在關(guān)大人治下,法令嚴明,屢破要案,難道侯爺對此另有看法?” 關(guān)畔獨善其身,最怕牽扯進這些朝堂爭斗里,此刻眼觀鼻鼻觀心,只做個木偶泥塑。 蘇晏本就沒指望他配合,轉(zhuǎn)而又向刑部尚書王提芮道:“侯爺許是更信任刑部。尚書大人意下如何?” 王提芮雖不吃他渾水摸魚這一套,但出于公義,仍表態(tài)道:“一切看陛下的意思,刑部責(zé)無旁貸?!?/br> 往常大案三司會審,都察院亦有權(quán)參與判決。主官左、右都御史也是厲害的嘴炮,只是之前被賈公濟壓了風(fēng)頭。如今賈公濟被免職,這兩位的存在感就凸顯了出來,一個躍躍欲試地想要加入戰(zhàn)斗,另一個受了衛(wèi)家的好處,竭力轉(zhuǎn)圜。 于是御史們更加明顯地分成了兩派,一派以有心糾察與整肅官紀的右都御史為首——蘇大人的新朋友,參加過公審大會的御史楚丘便是其得力干將。 一派以與衛(wèi)家暗中交好的左都御史為首。雖說附和他的言官人數(shù)不及前者多,但左都御史比右都御史官職略高,還是能官大一級壓死人。 于是言官們開始內(nèi)戰(zhàn),建言的建言,駁斥的駁斥,又一次在朝堂上吵翻了天,把好端端的朝會秩序又給攪亂了。錦衣衛(wèi)們不得不以金瓜的長柄敲擊地面,才將聲浪壓下來。 蘇晏偷偷朝景隆帝攤了攤手,表示不關(guān)他的事,是他們自己吵起來的。 景隆帝警告似的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卻藏了絲笑意。他清咳一聲,場中當(dāng)即安靜下來。 “蘇晏與豫王誤招了通緝犯做侍衛(wèi),不知者無罪。咸安侯與奉安侯身為國之重臣,無確鑿證據(jù)也不宜搜查侯府。此事兩邊都不必再提。” 皇帝發(fā)了話,看似兩邊不偏不倚,但蘇晏心里清楚得很——這桿稱明顯是偏到他這邊的,畢竟他與荊紅追相處一年,衛(wèi)家有心收集下,定能找到不少證據(jù);而他對衛(wèi)家門客中藏有jian細的指控,與其說是“風(fēng)聞”,不如說只是猜測。 猜測七殺營與真空教的重要人物,就藏身在那些門客里,但他目前還沒有拿到實證。 等于皇帝拿他的一個“風(fēng)聞奏事”,換了衛(wèi)家對他的一個實質(zhì)性指控。同時還順?biāo)目陲L(fēng)把豫王拉下水,給他保駕護航。 蘇晏心里又感動又感激,朝皇帝行禮道:“臣遵旨?!?/br> 衛(wèi)演和衛(wèi)闕還能怎樣呢,也只能跟著“臣遵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