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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quán)臣 第255節(jié)

    他問那名內(nèi)侍:“小爺可還交代了其他什么事?”

    內(nèi)侍思索后搖頭:“沒有了?!焙鋈挥值?,“對了,既然蘇大人回來,那剩下的信應(yīng)是不用再寄往陜西,奴婢這就去取來給大人?!?/br>
    “剩下的信?”

    “是啊,都是小爺在七月離京之前寫的,吩咐每隔兩日就寄出一封。說是擔心路上顛簸、到了南京祀事繁雜,耽誤了寫信?!眱?nèi)侍從柜中抱出一個木匣,里面厚厚一疊未寄的信件,一并交給了蘇晏。

    蘇晏抱著木匣,眼前不自覺地浮現(xiàn)出小鬼連夜趕著寫信、掰著指頭計算件數(shù)的模樣,胸膛內(nèi)熱意瀠洄。

    他對內(nèi)侍道:“我可否在殿內(nèi)獨自坐會兒,把這些信件看完?”

    內(nèi)侍連連道“大人請自便”,沏茶上完果點后,退出殿去。

    蘇晏就在自己曾經(jīng)睡過的那張紫檀藤心羅漢榻上,脫靴盤腿而坐。

    隔著炕桌,對面的藤編榻面微微凹陷下去,仿佛時時有人坐在那里,與他據(jù)案打葉子牌、下西洋棋、天南海北一通胡侃。

    蘇晏微笑著拆著一封封信,看著抬頭的許多個“清河”,輕聲回應(yīng):“噯,小爺。”

    -

    奉天門朝會,景隆帝端坐在御案后的龍椅上,一身赭黃色云肩通袖龍瀾圓領(lǐng)袍,腰背挺拔,坐姿雅正,雙手循禮按于膝頭,連冠帽上累絲金龍的細須都不曾亂晃一下。

    場中朝臣們奏事的聲音在他耳邊來來去去,仿佛遠隔沙洲的潮水,朦朧而喧囂。

    “……瓦剌汗王虎闊力薨于哈斯塔城……瓦剌大王子昆勒,殺韃靼太師脫火臺之子兀哈浪……興復(fù)仇之兵襲擊韃靼王庭,長驅(qū)直入,一路屠滅三個韃靼從屬部落……后因脫火臺回師救駕,昆勒撤兵……雙方各有傷亡……”

    “此役,韃靼對外號稱‘大敗瓦剌騎兵,太師脫火臺勇猛之名再次傳遍北漠,敵酋難攖其鋒,倉皇而逃’……但據(jù)我軍北漠諜報稱,韃靼王庭雖穩(wěn)固,此役兵力損失卻遠甚瓦剌,牛馬等物資被掠無數(shù)。昆勒所率騎兵倏忽來去,并未與脫火臺大軍正面交戰(zhàn)……”

    “……河南賊匪兵分兩路,西路由廖瘋子率領(lǐng),渡河經(jīng)略衛(wèi)輝府,遭于侍郎麾下兵馬伏擊,退往南陽一帶……東路軍首領(lǐng)王武、王辰兄弟,于亳州、徐州一帶流竄,行蹤飄忽……恐或北上山東,或東取南京……雖不成氣候,亦不可不防……”

    “……黃河下游歸德一帶決口,淹沒大片民舍農(nóng)田,地方官無力堵塞決口,懷抱神像跳河以求平息水災(zāi)……”

    景隆帝忽然起身,手按御案邊沿,如華表直立于玉階之上。

    正在奏事的工部官員一驚,將吐的字眼倒灌回喉嚨中,打了個響亮的逆嗝,忙跪地請罪。

    景隆帝沒有看他,也沒看文武百官,將目光遙遙越過午門城樓。日光照得他輪廓煌煌有如日暈,場中眾臣無人能看清他此刻的神情。

    一片寂靜中,皇帝開了口,語聲平和:“諸卿所奏之事,均由通政使司匯總,交由內(nèi)閣商議。退朝。”

    在御座后方隨侍的藍喜當即上前,虛虛托住了皇帝的手肘。

    咫尺之間,也只有他能看見,皇帝攥著御案邊沿的手,指節(jié)凸出、指尖發(fā)白,仿佛使了極大的力氣。

    藍喜心頭凜然,卻不敢做聲,低頭保持著攙扶的姿勢。

    短短數(shù)息后,皇帝慢慢松開手指,不受他攙扶,步履平穩(wěn)地離開御座,向后進入奉天殿。

    一群內(nèi)侍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后,皇帝穿過大殿進入右次間,過門檻時趔趄了一下,當即吩咐:“都出去!關(guān)殿門!藍喜!”

    內(nèi)侍們忙躬身后退,將次間的殿門關(guān)上。

    藍喜疾趨幾步,扶住了皇帝的身軀。

    皇帝的身軀微微顫抖,仿佛某種力量被他極盡控制后仍泄出一點余威。

    藍喜恍惚感覺,皇帝像是在與什么看不見的巨大之物搏斗。他顫聲問:“皇爺……可要宣太醫(yī)?”

    額角冷汗?jié)B出,中單濕透,皇帝幾乎將他的胳膊捏折了,方才咬牙道:“不宣。密召陳實毓過來。”

    “奴婢這便去?!彼{喜忍痛扶他在榻面躺下,“皇爺稍候,應(yīng)虛先生如今已居于外廷待命,片刻便至?!?/br>
    皇帝閉目不語。

    不多時,陳實毓腳步匆匆地隨藍喜進入殿內(nèi),見狀二話不說,診脈下針。

    每根長針都在麻油燈盞上蘸過油,用燈火燒得通紅,深刺頭部、頸部主xue。藍喜從旁看過多次,依然次次心驚rou跳。

    而后,陳實毓又以火針頻頻點刺整塊頭皮。良久之后,聽見皇帝慢慢吁出一口氣,他才松了眉宇間的緊張之色,小心地收針。

    藍喜取棉巾給皇帝擦拭額上細密汗珠。

    陳實毓坐于榻前圓凳上,沉聲問:“陛下須對老朽說句實話——如今發(fā)作時,究竟有多疼?”

    皇帝睜眼看他:“可以忍?!?/br>
    陳實毓搖頭:“陛下毅力驚人,但須知人的精神如一根牛筋,哪怕再堅韌,拉到極限也會斷裂。

    “陛下近來頭疼愈頻、愈烈,短暫失明之癥卻再也沒有發(fā)作。說明病灶不在眼,在腦。老朽還是那幾句醫(yī)囑——萬不可再勞心勞神,放下朝政休養(yǎng)龍體,每日以湯藥輔佐針灸,劇痛難忍時適當服用曼陀羅。”

    皇帝反問:“倘若一切按先生醫(yī)囑,朕這頭疾便能徹底治愈?”

    陳實毓微怔,嘆道:“老朽不敢妄言欺君,只能說,可以減輕癥狀與疼痛。三分治,七分養(yǎng)啊陛下。”

    皇帝道:“只有無法根除的病,才要養(yǎng)大于治。應(yīng)虛先生,朕之前的提議,你真的不再考慮考慮?”

    陳實毓起身,拱手深躬:“老朽慚愧,慚愧至極呀!縱使盡力鉆研,也難行醫(yī)圣華佗之舉……不瞞陛下,就在本月初,老朽試著為兩名頭疾瀕死、自愿開顱的患者施術(shù)。結(jié)果這兩人,一個術(shù)后再沒有醒過;另一個醒是醒了,且意識完整、口齒清晰,老朽竊以為成功,欣喜難當,他卻在數(shù)日后突發(fā)高熱,不治而亡……老朽真是……真是對不起他二人,絕不敢再害第三人!”

    皇帝掩蓋眼中失望之色:“罷了,朕不強迫你。朕既受命于天,一切看天意罷?!?/br>
    陳實毓一邊重新開方調(diào)整用藥,一邊心里自責萬分,神情慘然。

    皇帝望了他一眼:“不必如此。只要熬過發(fā)作時刻,便又與平常無異。看來這頭疾折磨歸折磨,要不了朕的命?!?/br>
    藍喜擔心這話壞了兆頭,急道:“——皇爺呀!”

    皇帝重又閉上眼,語聲低沉:“該開的藥盡管開,該施的針盡管施,還有什么新法子,先生不必忌諱。只‘放下朝政’四個字,今后無需再提?!?/br>
    他深呼吸,鎮(zhèn)壓著顱內(nèi)一波波疼痛,繼續(xù)道:“至于曼陀羅……的確能鎮(zhèn)痛,但也能亂人心智。朕每日處理國事,必須保持頭腦清醒,不能用它。”

    陳實毓勸道:“少量服用,對神智影響不大。劇痛也是會傷害身體的,陛下?!?/br>
    皇帝不為所動地答:“昔年甘州之變,豫王被戟尖穿胸,治療時痛徹骨髓都不曾服用此物,朕更不會用?!?/br>
    陳實毓無奈,拿著寫好的藥方遞給藍喜,又叮囑了幾句后告退。

    他打開殿門出去時,門外一名內(nèi)侍猶豫不決,最后還是邁了進來,隔著重重帷幕,跪地叩首:“奴婢萬死,但因皇爺曾說過,若蘇大人求見,務(wù)必立時稟報……”

    帷幕內(nèi)沉默片刻,傳出皇帝的聲音:“傳朕口諭……不見!”

    那名內(nèi)侍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

    藍喜喝道:“沒聽見圣諭?”

    內(nèi)侍忙叩頭:“奴婢領(lǐng)旨!這便去傳諭?!?/br>
    “等等?!?/br>
    內(nèi)侍僵住。

    “……無事,你去?!?/br>
    殿門重又關(guān)上。

    藍喜用藥條灸著皇帝的太陽xue,輕聲道:“要不,等皇爺人舒服了,再傳他覲見?”

    皇帝閉著眼,面無表情。

    就在藍喜以為他昏昏欲睡之際,皇帝忽然開口道:“朕今后不會再私下傳召他。藍喜,你服侍朕多年,知道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

    皇帝語氣平和,言下之意卻凌厲如鋒刃。藍喜手指顫抖了一下,恭聲答:“奴婢曉得,皇爺放心。”

    -

    “……皇爺真是這么說的?”蘇晏難以置信地問。

    傳話的內(nèi)侍道:“真真的?!?/br>
    蘇晏腦子里有些混亂,又問:“除此之外,皇爺還說了什么……或是正在做什么,什么神情……還望公公告知?!?/br>
    內(nèi)侍皺眉:“蘇大人這話說的。奴婢哪敢窺看天顏,揣測圣意?總之就是兩個字——‘不見’!”說罷敷衍地拱拱手,轉(zhuǎn)身走了。

    蘇晏孤零零站在原地,被這兩個硬邦邦的字眼砸得胸口悶疼。

    許是在忙政事,無暇見我……他默默地想,要不我明日再求見好了。

    ——不能啊!就算現(xiàn)在沒空,好歹也給個理由,另行安排個時間吧,怎么就、就這么冷冰冰地甩給我兩個字呢!

    “抱思易渴”“久不聞清芬”……信中溫情脈脈的字眼猶在眼前,結(jié)果人到門口了,反而毫不留情地給吃閉門羹?

    蘇晏越想越郁悶:一路快馬加鞭,忍受把他顛成炒板栗的馬車,暈車暈得膽汁都吐出來,緊趕慢趕回京,結(jié)果一個都見不著。

    朱賀霖人在南京也就罷了。七郎明知他回京也不出面,現(xiàn)在連皇爺都不肯見他……既然這么忙,又何必在信里甜言蜜語,倒把他說得有多重要似的!

    蘇晏氣哼哼暗罵兩聲狗比,惡氣消了些兒,揣著手慢慢走回馬車,總覺得這事兒不對勁。

    會不會其中有什么隱情?他邊想,邊撩開門簾,腦袋剛探進車廂,就被一股力道扣住肩膀,猛拽過去,不禁“啊呀”驚呼一聲——

    他跌進了個男人的懷抱,被胳膊勒得透不過氣,連對方長相都看不清,只能使勁捶著那人后背,悶叫:“放……放手,勒死你爸爸了!”

    對方饒有趣味地笑出聲,擁抱的力道松了些,卻仍未放手,在他頸側(cè)深深嗅了幾下:“前腳剛踏進京城,飯也顧不上吃就來皇宮求見,所謂戀jian情熱,便是如此這般了罷?!?/br>
    這低音炮可太熟悉好認了。蘇晏咬牙道:“朱栩竟,你又間歇性抽什么風?快撒開,撒開!”

    豫王笑吟吟地松了手,還幫他把衣襟處褶子扯平。不等蘇晏興師問罪,搶先道:“陪本王吃頓飯,隨你打聽什么,知無不言,言無不盡?!?/br>
    蘇晏不太想陪他吃飯,但的確需要個包打聽,面露一絲猶豫。

    豫王趁熱打鐵:“沈柒不在京城,沒幾個人知道他的去向?!?/br>
    “我自己會去北鎮(zhèn)撫司打聽?!?/br>
    “太子去南京,另有內(nèi)情?!?/br>
    “……我可以問皇爺?!?/br>
    “我方才都聽見了,皇兄說,不見你。態(tài)度之冷漠無情,宛如一下床就翻臉不認人的負心漢?!?/br>
    蘇晏立刻罵:“與你有個屁關(guān)系?滾!”

    豫王哈哈大笑,一把攬過肩來,拉著他的手,結(jié)結(jié)實實按在自己腰下:“與其嘴上屁來屁去,不若你自己摸。”

    蘇晏手掌上滿是臀大肌的結(jié)實觸感,被這股恬不知恥的sao氣震驚了。

    第266章 人生難保不挨

    臀大肌的手感是很好,好到令人忍不住回想起對方更加發(fā)達飽滿的胸肌——進而產(chǎn)生了羨慕嫉妒之情——再進而懷念起前世人人稱帥的身材——很自然地又對比了今生投舍的殼子,肌rou隨年齡增長終于稍有起色,但還是遠不及高端水準……

    蘇晏在十秒內(nèi)完成了心情的大起大落,甚至沒意識到自己的爪子還搭在別人的屁股上。

    豫王暗喜,覺得無論蘇晏此刻的反應(yīng)是驚呆還是松懈,總之愿意觸碰自己,沒有立時反感翻臉,那就還有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