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294節(jié)
豫王知道以他的府臣身份,不好把話說得太明白,故而點到為止,但話中之深意也已明確地傳達了出來—— 第一,皇帝倘若真想召回太子,旨意不能通達而下,說明已失去對局勢的掌控。 第二,太后插手朝政,開始掌控局勢。結合上言,太子無法召回,或許與她有關。 第三,衛(wèi)家最大的依仗除了太后,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二皇子。因為太子若是回不來,二皇子就是唯一的儲君人選。衛(wèi)家嗅到了某種令其亢奮的氣息,故而野心蠢動。 豫王挑眉,慢慢笑起來:“母后也真是的,我這么大個人了,她還不放心地護著;二皇子年未總角,倒舍得放他在風口浪尖?!?/br> 華翎還沒回過味兒來,以為豫王抱怨太后溺愛,宗長史卻聽出了話中之意,面色微變。 豫王注視宗長史,問:“宗先生以為如何?” 宗長史仿佛陷入極大的內(nèi)心矛盾,思來想去,沁出一額頭的細汗,最后咬牙拱手:“身為臣僚,理應竭力輔佐主公。不知王爺想定了沒有,還是說……只是出言試探而已?” 豫王收斂了笑意,微微皺眉:“說實話,我有些猶豫不決。我能感覺到,這是個極好的機會——也許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把握自己命運的機會,但是……” 華翎腦子里又過了個彎,這才意識到兩人在說什么,登時渾身毛孔都炸開了。 驚疑不定的情緒只在他心底轉了一下,就被建功立業(yè)的渴求壓了下去,華翎抱拳道:“王爺,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怎么說?”豫王望向他。 華翎道:“我是個粗人,說話沒有宗長史講究,但句句發(fā)自肺腑,王爺聽完以后,若是要砍我腦袋,我也認了!” 豫王哂道:“說吧,你也是我的舊部,又是韓奔的表弟,我還能砍你腦袋不成?” 華翎豁出去了,斗膽道:“天底下哪有三歲奶娃娃坐龍椅的道理?這不明擺著還得有人攝政嗎?這攝政之人若是王爺,卑職無話可說,若是別個人,卑職一萬個不服氣!” 豫王似笑非笑:“既是攝政,為何你還‘無話可說’?” 華翎沉著臉:“攝政,也是給不懂人事的奶娃娃站班。待他長大后,未必會感謝王爺,搞不好還會覺得權力難收呢!自古以來的攝政王,哪怕再鞠躬盡瘁,幾個能得信賴,幾個能有善終?” 宗長史想在桌下踢他一腳。轉念又想:自己難道就沒這想法?只是華統(tǒng)領心直口快,說出來了而已。 豫王陷入沉默。良久后,他問:“怎么,你們都覺得我抱有這種心思?” 華翎說:“依卑職看,若皇爺在位,王爺未必會去爭搶、去往穩(wěn)定的局勢里投一塊大石。但如今情況有變……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王爺!” 豫王淡淡道:“你們都忘了太子?他才是最合乎禮制的繼任者。” 華翎一怔,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宗長史開口道:“太子已被出排擠出京,是朝堂政局的邊緣人。他若能進一步,或許還有機會,若是退一步,將會徹底落在山崖之外。到那時,再高的山峰,都與他無關了?!?/br> 豫王神色沉靜如山岳,又帶著鋒銳而凜冽的戰(zhàn)意,像是下一刻就會提槊而起,但你再多看幾眼,他依然蓄勢般坐在那里。 從前每次大戰(zhàn)之前,他都是這副神情,叫在場二人也有些看不透他心中所想了。 許久后,豫王沉聲說:“昨夜我悄悄離府,想暗中打探京城局勢,無意間看見內(nèi)閣楊亭與禮部尚書嚴興,在一處茶館雅室中私下微服會面。我有些好奇,這兩人偷偷摸摸做什么?于是竊聽了他們的對話——” 華翎與宗長史等待他說出楊、嚴二人密談的內(nèi)容,不料豫王忽然抿緊嘴角,不吭聲了。 “……你們先退下吧,我再考慮考慮?!痹ネ跽f。 華翎與宗長史心里有再多疑問,也只能依言告退。 書房里恢復了寂靜。 豫王聽見幽暗中自己的呼吸聲,又深又長,像猛獸沉睡時的鼻息。 ——要不要喚醒這頭猛獸,在這個亂中易取的時刻? 豫王又靜坐了一會兒,驀地起身推開書柜暗門,進入一間密室。 密室很小,壁上掛著一些武器,架子上披著幾套盔甲,都是他曾使用過的舊物,但都擦拭得很干凈。只是劃痕歷歷,把耳朵貼上去聽,似乎還能聽見戰(zhàn)場上金戈交鳴的余音。 他拉開柜門,里面放著兩個頭盔,一個鑲嵌著黃金六甲神,是皇帝戎裝;另一個是銀質(zhì)鳳翅盔,一軍主帥所戴。 十三年過去,光陰仿佛給這兩頂頭盔染上了洗不去的霜塵,但豫王始終記得它們剛剛打制出來的模樣。 他端詳著頭盔上熟悉的破損處,用指節(jié)敲了敲鑲金的那一頂,低聲問它:“二哥,你還行不行?” 金盔沒有回應。 豫王又問:“楊亭與嚴興,拿到了你真正的遺詔。但我不知你在遺詔中是怎么說的,是不是叮囑了你的兒子,繼任后也仍要把我拘禁在這籠子里?” 金盔沒有回應。 “我若是幫了你兒子,搞不好是在害自己。 “你他娘的一輩子胸有城府,一輩子防人至深,到這個關鍵時候,還要給我出難題! “對,我罵娘了,即使我們擁有同一個娘。但她未必靠得住,對你對我而言,都是如此。 “前幾日,我深夜?jié)撊脒^一次養(yǎng)心殿,戒備森嚴,很不容易,況且輕功并非我所擅長。 “我等了快半個時辰,你都沒有醒,是想叫我自己拿主意? “那你可別后悔——” 豫王深吸口氣,關上柜門,轉身走出密室。 離開書房后,他換上一身夜行衣,正要尋個偏僻角落越墻出府。華翎匆匆找過來,附耳稟道:“太子回京了!” “什么?”豫王很有些意外,但再一想,一個月前沈柒率錦衣衛(wèi)悄悄離京,或許就是奉命去接太子。 ……看來我這皇兄,暗中也防了母后好幾手啊。他心里感嘆,又問:“被錦衣衛(wèi)接回來的?” “隨行的只有沈柒。兩人一騎,渾身是傷,像是吃了不少苦頭。在城門險些被衛(wèi)兵當做冒牌貨拿下?!?/br> 豫王急問:“只有沈柒一人?蘇晏呢?” “不見蘇大人的身影。也許仍在南京?” 豫王搖頭:“不可能。依他那母雞護雛的性子,怎么放心讓太子獨自回京,許是路上遇到危險,掉了隊……這兩個王八羔子混賬東西,只顧自己趕回來,把清河丟在半路上?我非揍死他們不可!人在哪里?過去看看!” - 夜幕初降,蘇晏遠遠望見了京城巍峨的城門,被兩排熊熊燃燒的大火盆照亮。 荊紅追摟緊了他的腰身,邊施展輕功,邊說:“守軍正在關城門,我們翻墻進去,省得還要驗明正身,麻煩?!?/br> 兩人繞著墻根找到個偏僻角落,趁著夜色翻越城墻。 因為荊紅追輕功超凡,即使帶著一個人翻墻,也沒有驚動守軍。 落地后,兩人沿著外城墻旁邊的街道疾行,忽然聽見前方一陣喧嘩,似乎是幾個人起了爭執(zhí)。 兩人正想避開,一個人影在打斗中被擊飛過來,撞向他們。 荊紅追不想橫生枝節(jié),護著蘇晏縱身躍起,正要離開,蘇晏眼尖地從火光中看見那人身上的飛魚服,一把抓住了荊紅追的手臂,失聲道:“那好像是沈柒!” 荊紅追停在屋脊上定睛一看,嗤道:“狗咬狗,一嘴毛?!?/br> 蘇晏看清下方情形后,疑惑道:“那個穿黑衣的是豫王吧,怎么在城門口和七郎、小爺打起來了?哎呀,他們還傷著呢!快,阿追,我們下去勸架!” 第300章 誰先掐架誰是 荊紅追半點也不想下去勸架,但蘇晏已經(jīng)用手勾著屋檐的斗拱,一點點往下溜了。 他只好腳下隨意地踢出一塊飛瓦,同時彎腰撈住蘇大人,帶著對方安全落地。 這塊被踢出去的瓦片滴溜溜打著轉,飛到豫王與太子之間,猛然炸成一蓬粉末,沖擊力將拳來腳往的兩人向后掀開。 太子踉踉蹌蹌后退了七八丈,一屁股墩在地上;豫王只后退了幾步,站是站穩(wěn)了,但因離得不夠遠,被青瓦粉末撲了些在頭臉,像剛從面粉磨坊出來。 眾所周知,蘇老爺天性憐弱。 而此刻場中眾人,看起來最狼狽、最需要關懷的就是一身傷痕與血跡,還被豫王的拳風擊飛出去的沈柒了。 于是蘇晏毫不猶豫地撲到沈柒身邊扶起他,關切道:“七郎,你沒事吧?傷得重不重?” 沈柒見焚心牽掛的人陡然出現(xiàn)在面前,猶如做夢似的,微怔后回神,將蘇晏緊緊抱住。 蘇晏輕撫他后背,安慰道:“放心,我沒事,一根頭發(fā)也沒少地回來了……” 荊紅追冷眼看相擁的兩人,心里暗罵:不要臉的狗千戶,又賣慘! 同時難掩酸澀:好個‘習慣成自然’,如今已公然摟摟抱抱,遮羞布也不要了。 太子拍著屁股上的灰爬起來,正要開罵,近前之后見是蘇晏,兩眼發(fā)亮地沖過來,把他從沈柒懷里往外拔:“清河!清河你是怎么甩掉追兵的?哎你沒事就好,小爺這一路可焦心了,不吃不睡拼命趕路,就為了早點回京,派兵去救你……” 沈柒知道太子故意咋咋乎乎,就是為了打斷他與蘇晏互訴衷腸的氣氛,好吸引蘇晏的注意力。 他登時沉下了臉,把這三日來與太子同舟共濟培養(yǎng)出的一點稀薄的患難情,轉眼都拋去了腦后,一邊刁住太子的手腕往外甩,一邊語氣涼薄地道:“太子殿下此言未免有些夸張,焦不焦心臣不知,但一路上該吃該睡的也沒見你落下。” 太子漲紅了臉:“我那是食不知味硬往嘴里塞,為了補充體力!否則沒到京城就先餓倒了怎么辦?總比你這一路上瘋狗樣見人就咬理智得多!” 豫王抖干凈頭發(fā)上的粉末,大步走過來:“果然你們兩個還是為了自己逃命,把清河甩在半路??磥聿恢勾虻貌辉?,還打得不夠!” 又轉頭審視荊紅追,嘲謔道:“喲,這不是臨花閣的小紅姑娘么?一別近兩年,哪里學來這身裊娜功夫,令人刮目相看。不如找個時間切磋切磋,誰也別留手。” 荊紅追一臉冷漠:“在場的有一個算一個,都立好了遺囑過來,隨時奉陪?!?/br> 蘇晏一個頭四個大,對豫王道:“是阿追救了我,王爺留點口德!” 對阿追道:“不是說練武重在養(yǎng)氣?你再多養(yǎng)養(yǎng),不然就算贏了也是勝之不武?!?/br> 對沈柒道:“既然同生共死過,就是伙伴,伙伴之間不要互相拆臺?!?/br> 對太子道:“你還有空打架,不快去見你爹?把我也帶上!” 太子頓時委屈:“——合著你現(xiàn)在最關心的是我爹?” 蘇晏:“不然呢?難道是活蹦亂跳的你們幾個?別鬧啦,輕重緩急分一分,誰再故意挑釁,回頭我在朝會上參他一本……哦,這個跟阿追無關,他是扣月例銀子?!?/br> 眾人均無言以對。 正在悲憤的短暫沉默間,一隊披堅執(zhí)銳、舉著火把的羽林衛(wèi)飚馳而來,為首那人沖他們喊:“據(jù)悉有賊人冒充太子,是哪個大膽狂徒,抓起來!” 太子一腔怒火頓時掉了個頭,朝送上門來的靶子瘋狂噴射:“連小爺都認不出,瞎了你們拿火把都照不亮的狗眼!據(jù)什么悉?城門守軍都能分辨錦衣衛(wèi)腰牌的真?zhèn)?,你們倒好,哪里道聽途說的沒根絆兒話,就興沖沖趕來抓賊,抓個屁!” 羽林衛(wèi)首領被他劈頭蓋臉罵得一時噎住。旁邊一個羽林衛(wèi)小聲說:“這么兇,是小爺沒差了……” 首領狠狠瞪了手下一眼,又轉頭毫不客氣地說道:“即便是太子殿下,未奉圣上詔命擅自回京,也是大罪!請殿下隨我等去都督府,等候皇爺發(fā)落?!?/br> 太子握拳按捺住情緒,凜然道:“父皇召孤回京的詔書早已下達。更派北鎮(zhèn)撫司沈柒率錦衣衛(wèi)去南京,傳達口諭。孤奉召回京,何罪之有?” 羽林衛(wèi)首領反問:“口說無憑,詔書何在?倘無詔書為證,那就難說沈柒是不是假傳圣諭了!” 這下不禁太子怒容滿面,連沈柒的眼神也變得幽深冷厲,盯著那人打量,像一把無形的剝皮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