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301節(jié)
瞧什么瞧?再瞧,我父皇的榻前之臣也輪不上你。朱賀霖依然看沈柒不順眼,但經(jīng)過三日夜的同舟共濟,敵意到底是淡了許多,勉強算是有了那么點患難情,故而也就不出言擠兌他了。 蘇晏道:“應(yīng)虛先生和阿追在里面給皇爺醫(yī)治,不知何時能好……這也太久了吧?” 沈柒想了想,說:“我進去瞧瞧,若有需要,還能幫忙打個下手。” “你又不是大夫,還是別添亂了。”朱賀霖說著,見陳實毓重又開門出來。 陳實毓臉上帶了些無奈之色,見到沈柒,當即說道:“沈大人,老朽口拙,還是你來罷?!?/br> 口拙?動手術(shù)還需要用到嘴嗎?蘇晏莫名其妙,就算沈柒口才不錯又如何,難道站臺手術(shù)還能靠說話打下手? 還有,應(yīng)虛先生一出門就奔著沈柒說話,他如何知道沈柒在門外? 沈柒卻毫不猶豫地洗凈手臉,更衣后隨陳實毓進了治療室。 又過了一頓飯工夫,三人先后走出來。蘇晏一見他們的臉色,心就涼了半截。 朱賀霖面色作變,急忙問:“如何?” 陳實毓垂著頭,愧疚地低聲道:“老朽已經(jīng)盡力了,無奈……無奈……唉!” 蘇晏人一晃,死死抓住身邊的太子的胳膊,兩人相互支撐,才沒有腳軟倒地。他睜大了眼睛,往掩住的門內(nèi)空茫茫地望了一眼,又轉(zhuǎn)向荊紅追,無法置信地問:“——阿追?” 荊紅追面無表情,連眼珠子都是冷然的,沉默片刻,方才開口,每個字像在牙齒間狠狠咬過,透著股不甘心的意味:“是屬下力有不逮?!?/br> 陳實毓忙道:“荊紅侍衛(wèi)亦是竭盡全力,不能怪他?!?/br> 那該怪誰?怪視萬物為芻狗的老天爺,還是怪明明想努力當一只蝴蝶,扇掉了小爺?shù)您Q頂紅,卻扇不掉皇爺腦腫瘤的自己?蘇晏茫然又痛苦地望向沈柒,張了張嘴,沒發(fā)出任何聲音。 沈柒的目光閃了一閃,微微移開去,聲音沉悶:“清河,你先坐下,緩口氣再說話……” 蘇晏猛地松開抓著太子胳膊的手,就要往門里沖,被荊紅追伸手挽住,指尖在他后頸輕輕一拂。 蘇晏頓時暈了過去。 “大人一夜未眠,又一日未食,情緒驟然激動,怕身體吃不住。”荊紅追解釋。 朱賀霖整個人都是僵硬的,臉色慘白,連連搖頭:“不可能!我不信!父皇不會有事的,他可是天子!天子受命于天,諸神庇佑……” 他用力推開擋路的沈柒,想沖進治療室。荊紅追趁他心神大亂,輕易也拂暈了他。 宮人連忙上前扶住太子,與暈倒的蘇晏一同送去偏殿的榻上照顧。 陳實毓手捋胡須,滿面愁容,一聲接一聲地嘆氣。 倒是沈柒,很快恢復了常色,對宮人道:“傳太醫(yī)過來,為皇爺診脈?!?/br> 太醫(yī)院的院使、院判們都來了。汪院使隨著沈柒進了診療室,片刻后出來,含淚顫聲宣告:“皇爺……賓天了!” 第305章 你給我爬起來 “——父皇!”朱賀霖大叫一聲,猛然驚醒,滾下榻來。 宮人們紛紛上前攙扶。朱賀霖連聲問:“我怎么突然暈了?父皇呢?蘇清河呢?” 一名內(nèi)侍含淚悲聲答:“節(jié)哀啊小爺,陳大夫說您與蘇大人方才是因為心神激蕩、血氣逆沖,才暈過去的。蘇大人在偏殿還沒醒?;薁敗薁斠讶腓鲗m(棺槨),連夜送往仁智殿了。” 朱賀霖心中萬千郁氣涌動,是悲、是慟,是失去最后一個至親的惶恐與絕望。這郁氣絞得他肺腑欲裂,最后沖出喉嚨,變成一聲仰天嘶吼:“啊——啊啊?。 ?/br> 他甩開宮人,沖出殿門,在長夜將盡的走廊上狂奔,與醒后沖出門的蘇晏撞在一起。 朱賀霖仿佛在茫??嗪V袚频阶詈笠桓∧荆o緊抓住了蘇晏的胳膊:“清河……” 蘇晏面色慘白,一陣陣眩暈伴隨著反胃欲嘔,仿佛五臟六腑要被擠壓出胸腔,從喉嚨口提出來。他趴在地上干嘔了一陣,冷汗?jié)裢钢幸隆>o接著干嘔變成哮喘,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費力呼吸著,像一條離水的魚,在空茫茫的酷刑中煎熬。 朱賀霖見他如此,一時也顧不得自己的情緒,忙四顧疾呼:“太醫(yī)呢!快傳太醫(yī)!” 待命的兩名太醫(yī)聽說太子清醒,背著藥箱匆匆趕來,給蘇晏把過脈后,當即塞了一顆安魂定心丸在他舌下,方才稟道:“蘇大人這是七情傷。身體肺腑并無異常,但‘驚傷心膽、悲傷肺’,故而有此反應(yīng)。等藥效化開,心緒稍微平靜,就會逐漸恢復。” 朱賀霖被這么一嚇,自身的郁氣也嚇散了不少。他深吸幾口氣,撫著他的后背說:“清河,你別怕……放松點,慢慢吸氣……” 等到蘇晏逐漸恢復了正常的呼吸,不再干嘔了,朱賀霖扶他站起,說道:“我扶你回去躺?!?/br> 蘇晏面色好看了些。他的內(nèi)心如灼如焚,血脈肢體卻因為藥力而鎮(zhèn)定,像深處卷著旋渦暗流的水面,內(nèi)藏力量,外表卻呈現(xiàn)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深邃與平靜。 “我要去見皇爺最后一面?!彼麑⒁虺橥炊智难硗χ绷似饋?,對朱賀霖說道,“太子與我同去?!?/br> 夜色已經(jīng)褪盡,宮殿仿佛沉浸在水一樣朦朧的深藍中,但初陽尚未升起。 在這個夜與晝的分界點,在養(yǎng)心殿前這條不知走過多少遍的走廊上,朱賀霖看著蘇晏的臉,恍惚覺得他也被分割成了兩半——一半是年輕的、哀愁的、惶然的,血淚空咽無人知;另一半則是沉重的、鋒利的、強韌的,千磨萬擊還堅勁。 這種矛盾感,讓朱賀霖生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強烈意識:我得強大起來,像父皇那樣,強大到能撫慰他的這一半、配得上他的另一半。 將滿十七歲的太子,在這個失去支撐的、疼痛難當?shù)臅r刻,從悲痛的灰燼里又燃出了星點火光。 他上前握住蘇晏的手,說:“走?!?/br> - 才過去一夜,作為殯宮的仁智殿還來不及布置完畢,晨光照出宮人們悲戚的面容與忙碌的身影。 皇帝梓宮在此停靈,大斂成服,設(shè)大行皇帝靈堂并祭奠,數(shù)日乃至數(shù)十日后,方才移梓宮出皇城,葬入帝陵。 朱賀霖與蘇晏來到仁智殿時,發(fā)現(xiàn)太后已先一步趕至,身邊幾個內(nèi)侍、宮女正與守殿門的錦衣衛(wèi)爭執(zhí)。 太后欲進殯宮,沈柒一身飛魚服,手持繡春刀,正正攔在殿門口。 “……我貴為太后,連見我兒最后一面都不能,這是哪個祖宗定的規(guī)矩?是誰給你們的膽子?你們這是要造反!”太后指著沈柒的鼻子,滿面淚痕,怒聲痛罵,“狗奴才,還不快滾開!” 沈柒面不改色,語聲平淡:“臣奉皇爺遺命,還望太后體諒。太后,請回罷。” “遺命?什么遺命不準當娘的為兒子撫尸哭一場!” 太后硬往殿內(nèi)闖,沈柒將繡春刀鞘往她面前一攔,冷冷道:“太后尊貴,臣不敢對太后動手!” 這哪里是“不敢動手”,分明是“威脅要動手”,太后氣得心臟絞痛,卻忽然聽身后一個聲音道:“既然是父皇遺命,還請皇祖母遵從。來人,送太后回慈寧宮!” 太后轉(zhuǎn)身,見是朱賀霖,更是怒恨交加??上缃袷稚弦褵o任何兵權(quán),就連慈寧宮的侍衛(wèi),都被騰驤衛(wèi)指揮使龍泉押走。 朱賀霖不待她開口用輩分壓人,又說道:“父皇遺詔,請?zhí)笠茖m東苑。這幾日孤便讓人收拾好東苑的龍德殿,奉太后過去頤養(yǎng)天年?!?/br> 龍德殿雖是東苑主殿,可衛(wèi)貴妃在里面生產(chǎn)過,按迷信說法,產(chǎn)房血氣污穢,不宜居住。再加上殿旁的輔樓摔死過一個官員,更是不祥之地。 太后臉都氣青了,正待不顧一切地上前扇他巴掌,東宮侍衛(wèi)們當即一擁而上,將她團團圍住。也不動手,就這么箍桶似的硬圍著。 “護送太后移駕?!敝熨R霖下令,眼底的冷漠與隱隱恨意,令太后如三九飲冰,打了個寒噤。 太后清晰地意識到——屬于她的后宮,已經(jīng)徹底離她而去;不屬于她的前朝,也從未真正被她掌握過。 景隆帝在時,她是被兒子孝敬的親娘;景隆帝不在了,她就只剩下一個太皇太后的空殼子,用來盛裝大孫冷冰冰的疏離,與以直報怨的恨意。 直到被駕上鳳輦,太后仍茫然地在想——這與囚于冷宮、等待老死的衛(wèi)昭妃有什么區(qū)別? 朱賀霖深吸口氣,心頭怨恨稍減,拉著蘇晏進入殿門。 景隆帝的梓宮停在大殿正中寶床上,藍喜正帶著宮人在鋪設(shè)白幔。 朱賀霖含淚撫摸梓宮最外層的金漆,吩咐宮人:“開棺,讓我再看父皇一眼。” 沒有一個宮人敢上前,紛紛低頭跪地。 朱賀霖忍怒,親自去推棺蓋,棺蓋卻被另一只手緊緊按住。 ——是沈柒的手。 沈柒道:“小爺,皇爺有遺命,誰也不能打擾他。” 朱賀霖怒道:“父皇從榻前托孤,到行開顱術(shù),全程我都在場,什么遺命為何我從未聽聞!你攔著太后也就罷了,為何連我也要攔?” 蘇晏上前,也將手扶在棺蓋上,對沈柒道:“七郎,我也沒聽見什么遺命,你……別干傻事,松個手吧?!?/br> 沈柒咬了咬牙,強迫自己直視蘇晏傷痛的眼神,開口道:“清河,你體諒我?!?/br> 蘇晏吃驚地看著他,似乎沒想到連自己也被他拒絕。 藍喜跪在朱賀霖面前,大哭著說道:“小爺,這的確是皇爺?shù)倪z命啊!皇爺并未放棄過開顱治療的念頭,否則也不會在去年就召陳實毓大夫進宮,是陳大夫自認毫無把握,一直未敢施行。 “這兩三個月,皇爺陷入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清醒時也想過此事,但又怕施術(shù)失敗后,先前的布局都潰于一旦,所以一定要撐著這口氣,等到太子回來。 “那時皇爺就對奴婢說,等到太子回來,塵埃落定,他會說服陳實毓。 “皇爺還交代過,到時萬一失敗,剃發(fā)開顱不成個人形,遺體絕不許被臣子看見,有失帝王尊嚴;更不許至親之人看見,因為皇爺不愿意自己留給小爺與蘇大人的最后印象,是鮮血淋漓的模樣啊……” 藍喜死死拽著朱賀霖的袍角,以頭搶地,痛哭不止。 朱賀霖終于忍不住,蹲在梓宮旁哽咽道:“父皇……不想被人看,那我就不看了。讓他永遠都是畫像上金冠龍袍、威嚴端坐的模樣……” 蘇晏撫摸著棺蓋,仿佛連悲傷的感覺都已凍結(jié),一絲異樣感卻從冰層深處折射上來。他驚疑地眨了眨眼,試圖抓住這縷古怪的念頭—— 他下意識地看向沈柒。 沈柒恰巧在此刻轉(zhuǎn)頭,沒有接住他的目光。 于是那縷念頭又像水底游魚般,不等被抓住就溜走了。 朱賀霖在靈堂里待了一整天,直到不得不以嗣皇帝的身份去主持大局,才離開殯宮。 蘇晏出宮,上了荊紅追駕駛的馬車,游魂般回到家。進門時還差點摔了一跤,整個人都是木的。在窗邊的醉翁椅上呆坐了一天,不知在想什么。 荊紅追實在看不下去,往他晚膳用的湯水里加了些安神催眠的藥,方才讓他沉沉地昏睡過去。 坐在床邊陪伴了許久后,荊紅追忽然動了動耳朵,望向門外。 他起身,走出蘇晏的寢室,看見沈柒正站在庭院的大樹下,仿佛一只藏身陰影中的夜獸。 荊紅追走過去,嘲問:“你不去辦你的大事,來做什么?!?/br> 沈柒道:“我剛從宮里出來,看一眼他,才能安心再回宮去?!?/br> 荊紅追道:“我守著,用不著你擔心。另外,那件事,你到底打算什么時候才能讓他知道?” 沈柒沉默不語。 荊紅追揚起眉鋒,冷冷看他:“他若是再這么傷心下去,身體與精神都負荷不住,到時別怪我食言?!?/br> 沈柒反問:“你告訴他又如何?眼下給他一點希望,等過了幾日,倘若希望又一次破碎成失望,再讓他去經(jīng)歷第二次更沉重的打擊?” 荊紅追咬著后槽牙,不吭聲。半晌后又問:“陳大夫怎么說?” 沈柒道:“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這種事,之前看醫(yī)術(shù),之后看天意。總之,等吧,等到那一天——” 荊紅追沉默片刻,說:“沈柒,你真是個瘋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