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360節(jié)
“你說服我,拿我多年藏品去削弱朱賀霖的戒心,然后搞丟了?” “不是搞丟,是被皇上沒收了?!?/br> “對我而言有區(qū)別?” 蘇晏覺得有點兒對不起豫王,死鴨子嘴硬道:“人在時候你不珍惜,動輒使壞添堵,如今人沒了你把遺物看得再重又有何用?” 豫王握韁繩的拳頭一緊,沉默了。 蘇晏懊惱起來,一股心虛油然升起。他知道朱槿城看著灑脫不羈,其實對“病逝”的兄長并不能釋懷,這股近乎愧疚的緬懷之情藏在心底,是根時不時要扎一下的暗刺。 ——景隆帝仍在世之事,賀霖、沈柒、阿追幾人都知道,甚至連太監(jiān)藍(lán)喜也參與了進(jìn)來,身為胞弟的朱槿城卻被蒙在鼓中。 先前是因為朝局不穩(wěn),擔(dān)心豫王被太后的野心裹挾,或是另生異心。如今證實了他對國家的忠誠毋庸置疑,還要繼續(xù)瞞著么? 可若把此事告訴豫王,會不會因此生出什么變故?畢竟皇爺從風(fēng)荷別院失蹤幾個月,至今不得行蹤,更不知其中有何隱情,萬一因為自己泄露真相而壞了皇爺?shù)幕I謀……實在是難以抉擇! 豫王沉默片刻后,自嘲般低笑了一聲:“你說得對。人不在了,留著東西也沒意義,就讓賀霖收起來罷?!?/br> 蘇晏一時心疼不已,主動握住了豫王的手。 安慰之語尚未出口,便感覺豫王把胸膛往他后背上使勁貼了貼,然后聽見對方說道:“人不在了,為他守貞也沒意義,不如轉(zhuǎn)而在我身上尋一尋慰藉?!?/br> 蘇晏:…… 蘇晏:我就知道,浪字是刻在骨子里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豫王還在試圖說服他:“本地有寡嫂嫁小叔的舊俗,意為肥水不流外人田,要不你考慮考慮?” 蘇晏磨著后槽牙:“北漠還有長子娶繼母的舊俗呢!你怎么不叫我也考慮考慮?” 豫王用理所當(dāng)然的語氣反駁:“朱賀霖是皇帝,遲早要大婚延續(xù)皇嗣。你要是死心塌地跟他,將來有你哭的時候。而我就不同了,我已有了阿騖,這輩子不可能再續(xù)弦,你跟著我自由自在過日子,不比困在深宮強(qiáng)?再說,就小崽子那物件兒,床上能把你伺候舒服?” 蘇晏沒想到,如此荒唐的假設(shè),豫王還正兒八經(jīng)地分析起利弊來了,且越說越下流,簡直叫他的一片心疼喂了狗。 “可給我閉嘴吧!”蘇晏頂風(fēng)咆哮,“你臉皮呢?朱槿城你臉皮呢?在戰(zhàn)場上被馬刀削掉了嗎?” 豫王收攏手臂,將他緊緊箍在懷里,笑道:“不,四年前見你第一面時,我便知臉皮不僅無用,還有礙追妻,于是很自覺地舍棄了?!?/br> 蘇晏拿這塊滾刀rou真沒轍了。同時又鬼使神差地感到了一股久違的輕松與快樂,嘴角情不自禁地?fù)P起笑意。 朔風(fēng)吹過蒼茫大地,駿馬馱著一雙人影在奔馳,幽黑夜色逐漸褪成霧蒙蒙的靛藍(lán)——天就快亮了。 - 拂曉時分,豫王在山腳下馬,攜蘇晏爬上一處陡坡。 陡坡土層松散,蘇晏一腳深一腳淺地往上爬,覺得有些不習(xí)慣。 換作阿追在身邊,半點舍不得他辛苦,早就施展輕功抱他飛上去了。可豫王并沒有這么做,而是如向?qū)О阍谇耙?,只在他實在跟不上時,停下腳步回頭等他,于險峻處伸手拉他一把,僅此而已。 “你若是個小孩,或者是女子,我就抱你上去?!痹ネ鯌蛑o般說道。 蘇晏從中聽出了對方的言下之意——我待你,不會像對待婦孺的態(tài)度,因為在我心里你是同我一樣的男兒郎。 這另他想起之前在戰(zhàn)場上,豫王也是這么邀他坐到自己的馬背上,一同沖鋒陷陣—— “同袍!戰(zhàn)友!”在京城時,豫王曾經(jīng)這樣回答他倆的關(guān)系。如今看來,至少在這一點上,豫王并沒有絲毫的哄騙與敷衍,的確是把他當(dāng)做袍澤來尊重的。 倒也不是說阿追不尊重他,而是……立場不同、心態(tài)不同,表達(dá)情感的方式也不同罷了。 蘇晏似乎明白了,為何與豫王一起時,盡管時常被對方的下流話氣到,卻仍覺得格外自在隨性。 再回頭想想,當(dāng)初明明是因為他這副皮囊色相而看上他的,可是他幾次最狼狽的境地、最臟污丑陋的模樣,也都落在了對方眼里。對他的態(tài)度因此生變了么?并沒有。 朱槿城其人,實在很有些耐人尋味。強(qiáng)暴與清明,嫉怨與豁達(dá),縱情聲色與雄心壯志,浪蕩輕浮與英雄氣概……諸般對立面在他身上糅雜得既矛盾又統(tǒng)一。 前世自己從史冊的邊角料與精彩戰(zhàn)例中百般挖掘“戰(zhàn)神”的剪影時,萬萬沒有想過,竟會是這樣一個人吧! 蘇晏慢慢笑起來,用同樣戲謔的語氣回道:“你所說的‘好地方’最好值得我花費這么大氣力爬坡,否則今后任你說得天花亂墜,我一個字都不會信了?!?/br> 豫王反問:“那你不妨先猜猜,我要帶你看什么?” 蘇晏:“該不會是花海、浮燈、冰雕之類的綺景吧,那些哄騙人談情說愛的玩意兒,你帶著二十七個前‘知己’還沒看夠?” 豫王愣了一下,隨即笑得饒有深意:“不愧是蘇清河。天底下獨一個。” “到了,你看?!彼谄马斪罡咛幧焓掷颂K晏一把。 蘇晏在漸明的晨曦中環(huán)顧四周,見一片起伏的丘陵圍著中央一塊漏斗形的盆地,山是植被稀疏的山,地是長滿枯草的地,哪有什么景致可言? “就是這兒?” “對,你再仔細(xì)看看?!?/br> 蘇晏沿著山脊走了一小段路,繞過遮擋視野的岬角后,盆地底部星羅棋布的行軍帳篷赫然闖入眼簾,他嚇了一跳,問:“下面是軍營?哪一方的,大銘還是北漠?” 豫王笑而不答。 蘇晏再次仔細(xì)觀察,不僅看出軍帳制式與扎營方式是大銘軍隊的風(fēng)格,更從這一片奇特的地勢中看出了關(guān)竅所在。 “……果真是好地方!”他撫掌喝彩,“鬼斧神工的好地方!” 豫王含笑望著他,似乎在期待他的解答,看與自己是否不謀而合。 蘇晏手指前方:“此處盆地形如虎口,兩側(cè)絕壁拔地而起,猿猱難攀。但從那側(cè)開口的方向看過來,卻令人并不覺得地勢險峻而心生警惕,反而一眼就看見駐扎在平地上的軍營,簡直就像懸在虎口的肥rou一般!” 他又指向盆地后方的漏斗收口處:“那里看似無路,卻有一條隱秘小道連通兩山之間的縫隙,像是絕壁中的一線天。敵軍追擊至此,被營帳阻擋了視線,以為把我軍逼入死胡同。我軍將士通過那條小道魚貫而走,再點燃預(yù)埋火藥炸塌一線天,好似縫死了口袋底。” “而那邊的袋口,只需以落石、滾木堵住,再來個萬箭齊發(fā)。這叫甕中捉鱉,陷阱抓魚,大鍋里下餃子……”蘇晏說到興奮處,使勁地拍了拍豫王的后背,“你是怎么找到這塊風(fēng)水寶地的!” 豫王眼中笑意更深,又道:“若還有未盡妥善之處,請監(jiān)軍大人賜教。” 蘇晏想了想,有點不太確定地建議:“營帳再多設(shè)點?糧草、軍械都不能少,營前壕溝、拒馬攔起來,總之規(guī)模要大,越煞有介事越好。 “但是真正行動起來,卻不適合大部隊作戰(zhàn)。因為后方那條小道太狹窄,短時間過不了太多人馬,一旦敵軍撲殺近前,來不及退出盆地的兵馬就不得不舍棄……為了盡量減少戰(zhàn)損,最好派精銳小隊執(zhí)行誘敵之計。不過,人數(shù)若是太少,敵軍也未必上鉤……” 蘇晏陷入沉思,最后干笑一聲:“那就看靖北將軍能不能把五百人馬弄出五萬人馬的架勢了?!?/br> 豫王強(qiáng)忍住擁抱親吻他的沖動,轉(zhuǎn)頭朝下方盆地間的千頂營帳抬了抬下頜:“最后再猜一猜,里面是哪支隊伍?” 這還用猜嗎,當(dāng)然是你的王牌精銳部隊—— “黑云突騎?!碧K晏肯定地答。 豫王一把抱起蘇晏,原地轉(zhuǎn)了足足兩圈。 “哎喲別轉(zhuǎn)了,暈、暈……”蘇晏捶他后背,“仗還沒開始打呢,你激動個什么勁!” 豫王放他雙腳著地,腰身還圈在懷里,低頭將鼻尖抵著他的前額親昵地摩挲:“遠(yuǎn)來是客,哪怕是惡客。我要為阿勒坦精心準(zhǔn)備一桌大餐……這是最后一道主菜?!?/br> 蘇晏喘氣道:“這么早告訴我,不怕泄露軍機(jī)?” “敢泄露軍機(jī),我就親自拿軍棍抽你的——”豫王肆無忌憚拍了拍他的屁股,“看你能挨幾千下?” 蘇晏:…… 蘇晏:朱槿城,你堂堂親王加將軍,不僅出口成黃,還黃得這么沒品! 豫王再次施展絕技,在他惱羞成怒前撒手,話風(fēng)一轉(zhuǎn):“日頭都快出山了,營帳里竟還一點動靜沒有。這些家伙該不會喝醉睡死過去了罷?一點警惕心沒有,該罰?!?/br> “怎么罰?”一說正事,蘇晏果然就轉(zhuǎn)移了注意力。 豫王拉著他快步滑下陡坡,從馬背的褡褳中取出黑色方巾,對折后將兩人口鼻掩住,在腦后綁了個結(jié),頓時成了兩個黑衣蒙面客。 馬槊沒帶,但長弓與箭囊都掛在鞍韉上,豫王把蘇晏拉上馬,抽出弓箭:“隨我沖營!把主帳前的旌旗射斷,狠狠掃一掃華翎這臭小子的臉面?!?/br> 蘇晏記起來,華翎原是豫王府的侍衛(wèi)長,按說應(yīng)該是心腹中的心腹了,可豫王并不打算因此而寬縱他,看這架勢,是要讓他吃排頭。 “帶著我沖營不嫌礙事?要不還是放我下去,我在這兒看熱鬧。” 豫王道:“看熱鬧哪有湊熱鬧有趣!我給你的小蝎弩帶了么? “帶了,來邊關(guān)怎能不帶點防身武器?!碧K晏從掛在白馬背上的褡褳里,掏出那只伴隨他兩年的小蝎弩,熟練地架在手臂上。 豫王笑道:“這就對了。咱倆來比比,看誰先射斷營帳前的旌旗?!?/br> 那可是代表一軍軍威的旌旗,射旗如打臉??!蘇晏也笑道:“好,我就陪你胡鬧一次。 第367章 豫王將半身鏈甲套在蘇晏身上,隨即催動坐騎,向著營帳疾馳。 他親手養(yǎng)大的這匹黑騏也不知混了西域的哪個馬種,神俊無比,蘇晏有時都忍不住懷疑這馬是不是基因突變了,不僅體型格外高大,耐力、負(fù)重能力與奔跑速度也遠(yuǎn)超凡馬。 豫王將馬力催發(fā)到七八成時,蘇晏就感覺自己被迎面而來朔風(fēng)撲打得呼吸困難。這種風(fēng)速與移動速度下射出的箭支,如何還能保持原有的力道、精準(zhǔn)度? 蘇晏望著百丈外的營門,再往里才是主帳,帳前那根聳立的旗桿看上去像一條細(xì)高的黑線。他張口就灌了一嘴的風(fēng):“離這么遠(yuǎn),風(fēng)又大,不可能射中的……至少要近到百步以內(nèi)……” “未必。”豫王松開韁繩,上身向側(cè)邊傾斜,僅以雙腿控馬,哪怕馬背上多攜一人,仍穩(wěn)如橫峰。他反手從箭囊中抽出箭矢,彎弓搭箭,卻并不拉開弓弦,只是瞄著。 箭桿托在食指上,箭鏃來回晃動,瞄準(zhǔn)的卻并非那根旗桿。 蘇晏意識到,對方這是僅憑rou眼在判斷距離、風(fēng)向、風(fēng)速,估算箭矢射出時正確的力道與角度。 后世的狙擊手尚且需要一名專業(yè)的觀察手在旁為其測定數(shù)據(jù),以完成對彈道的校對與修正。而豫王此刻一人身兼二職,自身還處于高速移動的馬背上,這需要何等敏銳的洞察力、豐富的經(jīng)驗與爐火純青的技巧才能辦到! “……如此順風(fēng)借勢,可省一百二十步?!闭f話間,黑騏已逼近營地邊緣的柵欄外,縱身跳過一道壕溝。豫王這一箭就在馬身躍至溝頂最高處時猛然射出,追風(fēng)掣電般向著旗桿飛去。 與此同時,安靜的營地內(nèi)驟然響起一聲:“闖襲軍營者——殺!” 兩排軍士在柵欄后方現(xiàn)出身形,長槍、斬馬刀齊刷刷刺出,意圖把即將躍過八尺柵欄的黑騏戳成篩子。后方更是有火器手彈藥齊發(fā),將那支飛向主帳的箭矢轟成碎渣。 “——好!”豫王大喝一聲,急勒韁繩,黑騏硬生生調(diào)頭轉(zhuǎn)身,擦過兵刃落在柵欄外的壕溝邊上。他單臂挾著蘇晏,踩著馬鞍縱身躍起,半空中足尖又接連點在那些高舉的長兵器上,快得讓那些兵士反應(yīng)不及。 如此借力,二人驚險地掠過柵欄,站在了最外圍的一頂營帳頂端。豫王將蘇晏按坐在自己身前,隨即彎弓拉弦,同時射出三箭。 只見三箭連珠而發(fā),迅疾如電,不等火器再次裝填射擊,三支箭便已飛至主帳前,帶著“咄咄咄”的悶響,整整齊齊地在旗桿上釘成一列。 旗桿并未斷裂,蘇晏知道這是豫王手下留情,畢竟是自家軍隊,旗斷不祥。再說對方也算反應(yīng)及時、沒有懈怠,原本打算的懲罰自然也就變成警示了。 坐在帳頂?shù)奶K晏低頭看了看小蝎弩……還沒進(jìn)入射程呢!手槍怎么跟狙擊槍比射程?感覺又被朱槿城忽悠了一次。 正中目標(biāo)的三支箭,叫火器手身后的華翎認(rèn)出了來犯的黑衣蒙面人的身份,震驚之下高聲喝道:“都住手!一切弓弩、火器禁止發(fā)射!” 豫王居高臨下地站在帳頂,將長弓與箭囊往他身上一拋,然后拉下蒙面黑巾。華翎連忙接住,帶著一頭細(xì)密的汗珠,躬身抱拳行禮:“將軍蒙面闖營,可是為了檢視黑云突騎的軍紀(jì)與守備?卑職惶恐,之前竟未認(rèn)出將軍來,萬望寬宥!” “參見將軍!”其余突騎們紛紛放下武器,半跪行禮。 豫王示意眾人起身,攜著蘇晏從帳頂飄落下來,拍了拍華翎的肩膀:“算你小子走運,今日免了一頓罰。以后營地外方圓十里都要加強(qiáng)巡邏?!?/br> “遵命!”華翎松了口氣,笑道,“謝將軍手下留情。蘇大人也來了,天寒風(fēng)冷,不如進(jìn)主帳先歇息歇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