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362節(jié)
豫王曲著腿坐在主座前的臺階上,沉思了半晌,隨后起身悄然走入內(nèi)室。 行軍床上,蘇晏歪在床沿睡熟了,連外袍與靴子都來不及脫,一條腿還搭在地面。 從出兵、大戰(zhàn),一路奔襲數(shù)百里,到回程、慶功,緊接著連夜來到此營地,他幾乎兩日夜沒合過眼,這會兒已然困到極點。 豫王輕手輕腳地為蘇晏脫去靴子和外衣,把人挪到床中央,蓋好棉被。 低頭憐惜地吻了吻他的眉心,豫王低聲道:“睡吧,乖乖?!?/br> 蘇晏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從辰時初一直睡到未時末,整整睡了四個時辰。睜眼醒來時,渾然不知白天黑夜,并感到輕微的眩暈。 ……再睡下去,生物鐘都要紊亂了。 蘇晏懶洋洋地起床披衣穿鞋,用桌上的冷茶水漱完口,就著銅臉盆里的冷水洗了把臉,終于徹底清醒過來。 外間的議事廳響起腳步聲。豫王快步走進來,笑道:“醒得正好。午后天放晴,外面升溫了不少,我?guī)闳ケ幼紧~,晚上改善伙食。” 蘇晏在鹿徑嶺的木屋隱居時,有段時間就沉迷釣魚,一聽之下頗有些意動。但又搖了搖頭:“說出去一兩個時辰,結(jié)果去了一整夜加大半天,再不回去,阿追要擔(dān)心地追上門來了?!?/br> “昨夜大風(fēng),把馬蹄的痕跡都吹去了,他想追蹤過來,那也得有這本事。”豫王不以為然,“你要真不放心,就寫張紙條,我派個斥候送去邊堡?” 蘇晏無奈道:“那你總得告訴我,我們留在此處目的何在,總不會是為了下營督察與下河捉魚吧?” 豫王哂笑:“捉魚只是等待中的小小消遣而已?!?/br> “等待什么?” “一份情報。” “什么情報?誰送來的?收到以后呢?” 豫王上前,伸臂攬住蘇晏的膝彎,把人端了起來,上半身往自己肩頭一搭,就跟扛麻袋似的走出寢室。 蘇晏使勁敲他的后背,叫道:“你給我說清楚!不要賣關(guān)子吊人胃口!” 一黑一白兩匹馬已被兵卒牽至主帳門口。豫王將蘇晏往馬背一放,拍了拍馬臀:“跟我走就是了?!?/br> 天氣難得晴好,午后冬陽照得人暖意叢生,的確適合捉魚。蘇晏跟隨豫王,騎馬向北走了二十余里地,遠遠望見一條冰凍的大河。 河水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看顏色,冰層至少有一兩尺厚。 兩人在岸邊下馬,豫王踩了踩冰面,說道:“走,往河中心去,那里冰層薄,好鑿開?!?/br> 蘇晏從小在南方長大,對河面踏冰行走很有些新奇與惴惴,忍不住問:“萬一哪塊冰層太薄呢?會不會掉下去?” “凍得很厚實,掉不下去的?!痹ネ鯛科鹚氖滞白?,“就算真裂了,我也會帶你安全上岸,放心。” 蘇晏走了十幾步,感覺腳下牢固得很,也就放了心。 豫王找到個合適位置,駐足蹲下身,一拳砸向冰面。 冰面霎時被轟出個臉盆大的窟窿,撒了酒米打窩后,豫王把釣竿塞進蘇晏手里:“我覺得這下面有魚,來試試?” 蘇晏坐在撿來的一截枯木上,饒有興致地穿餌下竿,等了幾分鐘便覺有魚咬餌,吃相兇惡得很。他瞅準機會提竿,果然釣上來一條活蹦亂跳的魚,比巴掌還大些,至少一斤多重,尾巴在冰面上甩得啪啪直響。 “槿城!槿城你看,是條江鯽!”蘇晏興奮地拉住豫王的袖子。 豫王順勢在他身邊坐下,把脫了鉤的大鯽魚丟進魚簍里,在冰窟窿里洗完手,又順勢摟在他肩膀上。“繼續(xù)。再釣幾條上來,就可以挪個窩了?!?/br> 蘇晏興頭上來,渾然不覺此刻半偎在對方懷里的姿勢,與天下任何一對情侶毫無二致,還是處于熱戀期的那種。 他在用心釣魚,豫王在用心釣他。 釣到三條江鯽之后,第四條竟是冬日少見的鰱鳙。蘇晏拎著魚線,露出得意之色:“我挺厲害的嘛!” 豫王撫著他的腰側(cè),嘴角含笑:“當然,我的清河厲害之極……真乃絕世名器?!?/br> 蘇晏對前半句很受用,后半句聽著不對勁,但一時不及反應(yīng)。過了好幾秒后,他陡然想起豫王口中“名器”之意,繼而腦中浮現(xiàn)出相應(yīng)畫面,惱羞得耳根要燒起來,轉(zhuǎn)身想把那條鰱鳙拍在對方臉上。 腳下冰層就在這個時候震動起來。震動頻率不大,卻一直持續(xù)著。 莫非冰面要裂了?!蘇晏一轉(zhuǎn)念,又覺得這種震動不像是從冰層下方傳來,倒像是來自遠處,由遠及近,越發(fā)強烈…… 他把魚竿一扔,驀然起身,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是馬蹄聲?!痹ネ醭谅暤溃坝腥税疡R騎到冰河上來了?!?/br> 蘇晏從懷中摸出窺筩一看,說道:“河面上有匹狂奔的馬,是打了蹄鐵的戰(zhàn)馬,馬背上趴著個人影,北漠牧民打扮,身上都是血,臉面看不清楚……后面還追了一支北漠騎兵,約有十幾人,但他們沒敢上冰面,都在岸邊追?!?/br> 他把窺筩遞給豫王。 奔馬上趴的那人已進入rou眼可見的視野范圍,勉強撐起半身,朝他們接連打了幾個手勢。 豫王邊用窺筩仔細看,邊道:“這些手勢有點眼熟,似乎另有含義……我想起來了,是夜不收內(nèi)部使用的戰(zhàn)術(shù)手語!” 他把窺筩往懷里一塞,拉起蘇晏的手就往河岸上跑。 蘇晏邊跑邊問:“那個牧民莫非是夜不收的暗探?” 豫王將他推到馬背上,自己也翻身上馬,從鞍側(cè)解下弓箭:“是不是,救下來一問便知!清河,你在這里等我,萬一被北漠騎兵近至三百步,你就朝營地方向先撤,明白么?” 蘇晏還不及回答,黑騏就長嘶一聲,載著主人疾馳出去。他不愿先走,便一邊緊張地關(guān)注豫王的動向,一邊從褡褳取出小蝎弩,連同牛皮袖套一起安裝在右手前臂。 只見豫王雙腿控馬,手中箭矢應(yīng)弦而發(fā),一箭射出,便有一名騎兵栽落馬背,很快就將那支小隊解決得七七八八。 有這么個勢不可擋的戰(zhàn)神在場,看來自己并不需要提前撤離了嘛,蘇晏正不錯眼地關(guān)注著戰(zhàn)況,突然聽見一聲巨響—— 那個疑似夜不收暗探的牧民在負傷求助后暈過去,半掛在馬背上搖搖欲墜,無法策馬上岸。河面冰層經(jīng)不起馬蹄踩踏,裂紋逐漸擴大,最后轟然崩塌,連人帶馬一同落入水中。 天寒地凍,人落入冰水后幾分鐘就會失溫休克,更何況身負重傷。 哪怕不為可能攜帶的情報,只為一條活生生的人命,也不能視若無睹。蘇晏縱馬狂奔過去,驚呼:“快救人——” 此刻岸上的騎兵小隊全數(shù)覆滅,豫王當即丟下弓箭,飛快地脫去袍靴,一個猛子扎進冰河里。 蘇晏想快點趕過去幫忙救人,卻見一名落鞍的騎兵又翻身回到馬背上,弓箭遺落了,便舉起馬刀,咆哮著朝他沖來。 原來之前此人面對豫王的致命一箭,是用腳踝絞著馬鐙側(cè)墜,才避開了要害處。 眼下見同伴盡數(shù)陣亡,對方更是激發(fā)兇性,揮舞一柄鋒利的馬刀,刀刃還帶著血跡,向蘇晏氣勢洶洶地撲來。 兩匹戰(zhàn)馬迎面奔馳,此時再躲避已萬萬來不及,只會將后背暴露給敵方。 照當前的馬速,雙方在十幾秒后就將打照面,蘇晏知道,一旦被這柄馬刀近身,自己定是身首分離的下場。 小蝎弩雖強力、精準,但射程并不算遠,且再次裝填弩箭需要一點時間——也就是說,他只有一次射殺對方的機會。 必須一擊斃命!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蘇晏深吸一口氣,沉下喉嚨口砰砰亂跳的心臟,舉起小蝎弩,瞄準對方皮甲與鏈甲之間的縫隙。 三十丈……二十丈……蘇晏強行克制住扣下扳機的沖動,凝視屏息,等待那個稍縱即逝的唯一生機—— 對方滿身的血污、猙獰的模樣已清晰可見,面上的兇殘神色令人不寒而栗。蘇晏睜大眼睛,死死盯著,短短幾秒時間,在他眼中拉出了漫長的光影。 ……十丈!蘇晏斷然扣動扳機! 弩箭激射而出,正中對方的咽喉!與此同時,對方手中的馬刀也帶著呼嘯的風(fēng)聲劈過來,蘇晏早有準備,及時向側(cè)邊一倒,避開了刀鋒。 他聽見身后噗通一聲,是尸體從馬背上摔落的聲響。 我竟然辦到了……不依靠任何人的護衛(wèi),僅憑一己之力,成功避開一名北漠精騎的襲擊,還反殺了敵人!蘇晏來不及慶幸,見河面上又一大塊冰層碎裂,冰水中浮出豫王的肩膀與腦袋,手臂托著昏迷的牧民,向岸邊游來。 方才他與那名騎兵的對決,只發(fā)生在從豫王潛入水底,到浮上水面的這短短兩分鐘內(nèi)。 也許這就是戰(zhàn)場上生死無常的含義所在——生與死只有一線之隔,只在電光石火間。有時決定最終結(jié)果的并非力量,而是冷靜,甚至是運氣。 蘇晏勒韁下馬,跑到水邊抓住昏迷牧民的一條胳膊,費力地把人拖上了岸。 還來不及喘口氣,他赫然發(fā)現(xiàn),剛浮在水面的豫王不見了! 水上漂的都是大塊大塊的碎裂冰層,寒冷刺骨,再強壯、再訓(xùn)練有素的人,也無法在這種水溫中停留。 也許練武者體內(nèi)的真氣能幫助他們多支撐片刻,可是如果沒有及時上岸,照樣會死于冷休克帶來的心臟衰竭,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 蘇晏急了,放聲喚道:“槿城!朱槿城!” 水面毫無動靜,冰層隨水流緩緩拼回原本的位置,仿佛要再次冰封一切,將水底的生命徹底覆蓋。 蘇晏心口guntang如煎沸水,眼眶灼痛得厲害。他會水,但從未下過這么冷的冰水;怕疼,不想死,卻更怕朱槿城從此在他的世界里消失。 他甚至還來不及想清楚后果,便下意識地扯開衣袍、蹬掉靴子。 脫得只剩貼身的小衣后,蘇晏毫不猶豫地跳下冰河。 河面在這瞬間嘩然,水花四濺中,一個身影躍出冰層,將他接個正著,隨后足尖在浮冰上借力一點,帶著他掠回岸邊。 濺射的冰水打濕了蘇晏的四肢與后背,在皮膚上留下萬針攢動的痛覺。朔風(fēng)再一吹,他冷得渾身直打顫,上下牙邊互相敲擊,邊極力開口說話:“還、還好你沒、沒事……媽的……媽的……嚇、嚇死我了你……” 豫王沉著臉、咬著牙,先拾起地面上的衣物,將蘇晏全身迅速擦干,一件件飛快地套上去。他的臉色很難看,但動作非常利落,甚至半跪在地面,將蘇晏的赤足擱在自己大腿,為其穿上襪與靴。 蘇晏的身體開始回暖,說話舌頭也擼直了:“你也趕緊脫下濕衣,不然會失溫?!?/br> 豫王二話不說,脫去身上的濕衣,拾起之前丟在岸邊的戰(zhàn)袍與長靴套上。 蘇晏見他長褲仍是濕的,不放心地說:“把褲子也換了吧,我去那些騎兵身上給你剝一條,湊合穿一下?” 豫王一聲不吭地走過來,近乎兇狠地緊緊抱住他。 蘇晏以為他仍在擔(dān)心,安慰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沒事了,你看,咱倆這不都好好的……” 豫王在蘇晏耳畔開了口,聲音低沉而嘶?。骸拔沂枪室獾??!?/br> “……什么?” “我故意不及時上岸,想看你是什么反應(yīng)?!?/br> 蘇晏愣住了。 豫王道:“我朱槿城這一輩子,都沒有像今日這樣后悔過。 “后悔得想捅自己一刀,再跳回冰河里去。 “我想證實的事,原本我以為對我而言極其重要。可如今我才意識到,與你的性命安危比起來,它什么也不是。” 蘇晏頓時明白了,豫王想證實的是什么。 “王八蛋……”他紅了眼眶,喃喃道,“朱槿城,你可他媽真是個王八蛋……你得到心心念念的答案了,現(xiàn)在你滿意了?” 他用力推開豫王,自顧自地走到那名昏迷的牧民身邊,親手為對方脫下濕衣,換上從騎兵尸體上剝下來的衣袍。然后費力地把人抬起來,掛上馬背。 豫王出手,輕易地辦到了他需要費力才能做到的事。 蘇晏沒有理睬他,準備踩鐙上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