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367節(jié)
斡丹臉色大變,驚呼聲在出口前被他牢牢咬住,他一把抓住阿勒坦的胳膊,聲音瞬間嘶?。骸鞍⒗仗梗阍陂_玩笑?” 阿勒坦沒有回答。 斡丹的心像被冰雪涼透,耳中嗡鳴,急促喘著氣:“沒病沒傷的,你為何說得這么肯定……是守護神樹的老巫?楚琥臺吉戰(zhàn)敗身死之前,我記得你收到一只海東青送來的密信,是不是老巫傳來的?” “老巫提醒我,我的時間不多了。‘暴風雪落地之前’,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阿勒坦問。 斡丹腦子亂哄哄的:“意味著你過不了這個冬天?所以你決定要在冬天過去之前攻打銘國……你找一個記不清長相與名字的男人,找了整整兩年……他就在銘國的京城?”他用力搖晃阿勒坦的胳膊,“這個人能救你嗎?那就找到他啊,傾盡全族之力,踏破中原,也要找到他!” “斡丹,看來你還真的是忠愛我?!卑⒗仗古牧伺乃氖直常澳阌袥]有想過,這意味著將有一場,甚至不止一場猛烈到被記入神歌的暴風雪,會降臨在北漠大地上?” 斡丹愣住了。 “我不怕死,斡丹。死亡的陰云已在我頭頂罩了將近三年。我在這片陰云下照常做我該做的事,出征諸部,統(tǒng)一北漠,舉辦祭天大典,成為唯一的草原汗王。 “我不覬覦王座,但知道自己必須坐上王座。只有這樣,諸部之間長達百年的紛爭才會平息,北漠才能贏來休養(yǎng)生息的一段時期。 “我原以為這段時期至少能有數(shù)十年,至少在我有生之年——但我沒想到,我的有生如此短暫,甚至來不及看到明年草原的第一朵野花綻放。 “斡丹,我死之后,北漠只怕又將陷入分崩離析。”阿勒坦遙望濃云翻滾的天際,“你們說我是大巫,是神樹之子,但我卻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但至少,我可以給你們留下一場足夠盛大的勝利,一場可以逼迫銘國君臣俯首、割讓巨額資源的勝利,好叫北漠諸部接下來的十年都衣食無憂?!?/br> 斡丹虎目含淚,哀求道:“阿勒坦!阿勒坦……你若是難逃一死,就留個孩子下來罷!無論男女,我們都將奉他為新的天圣汗,諸部將團結(jié)在他周圍,不會再分裂?!?/br> 阿勒坦緩緩搖頭:“我身懷神樹血契,不會輕易成婚,也不會讓隨便什么人生下我的孩子。即使生了,一個襁褓嬰兒也得不到所有人的擁戴?;蛟S我的威名在死后還能持續(xù)幾年,但沒有根源的震懾力終將消散,這個孩子只會變成一塊傳國玉璽,成為北漠諸部爭權(quán)奪勢的工具?!?/br> 斡丹沉默許久,方才說道:“你還有一個十四歲的弟弟,但他雙足萎縮無法行走,不可能繼承你的意志。阿勒坦,為了剛崛起的瓦剌,為了剛統(tǒng)一的北漠,哪怕只是為了我們這些效忠你、追隨你的人,你都不能死?!?/br> “我也不想太早回歸長生天?!卑⒗仗共粺o自嘲地笑了笑,“就如中原一句老話說的,盡人事,聽天命罷!” 他把視線重新投向陰霾的天空,皺了皺眉:“明日……天色怕不會好?!?/br> 第372章 然則天威難測 蘇晏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正被豫王摟在懷中,策馬同騎,飛馳在一望無際的平川。馬背上很顛簸,朔風如刀割面,但身后的懷抱卻十分溫暖。 為了讓他窩得舒服,豫王沒有穿甲胄,只著一身玄色暗繡銀龍紋的戰(zhàn)袍,外罩的滾邊黑貂大氅有一大半都扯在身前,裹在蘇晏身上。 身后馬蹄聲如天際悶雷,蘇晏探頭一看,見數(shù)千名黑云突騎緊隨著一騎當先的主將,玄甲在夜色中卷過,猶如荒原上的幽靈。 “……我睡了多久?”風很大,他向后扭頭,湊近豫王耳邊問。 “十二個時辰?!?/br> 蘇晏嚇一跳:“這么久!還睡得死沉死沉,你動了什么手腳?” 豫王微笑起來,趁機輕咬了一口他送上門的耳垂,只覺光滑冰涼好似玉片?!澳阕罱哿?,我讓你好好睡上一覺,以免疲瘁轉(zhuǎn)為暗疾,傷了身體的元氣?!?/br> 蘇晏懷疑他點了自己的睡xue,但這一覺睡完,自己的確精神振發(fā),渾身也不再有懶洋洋的倦意,故而也不多計較了。又問:“這是什么地方?我們要去哪兒?” “我們已穿過河套,渡過黃河最北段,進入云內(nèi)平川。” 云內(nèi)平川……蘇晏腦中浮出一張參詳過許多遍的邊境地圖。此處地勢平坦,水草豐美,是個極好的牧場。更難得的是,氣候條件適宜耕種,雖然地處北漠邊緣,可這片平原的大部分地區(qū)都適宜種植小麥、玉米、甜菜、胡麻等作物,堪稱塞外小江南。 ——可為何地面焦黑一片,馬蹄踏過還有灰燼揚起,像被烈火焚燒過?蘇晏望向四周,只見地面寸草不生,焦黑色無邊無際地延伸出去,散發(fā)著長年焚燒后的刺鼻氣味。 豫王仿佛看穿了他的好奇,解釋道:“是燒荒造成的。” “何謂燒荒?” “每年秋冬,大銘便會派出騎兵,手持火把點燃此地的牧草與一切作物。從邊界線向北推進五十里,一路燒出去,再一路燒回來,來回一百里,正是騎馬一天的路程。年復一年,就形成了這片寸草不生的地帶,被稱為‘黑界地’。” 蘇晏聽得頗有些心疼,但也很快反應(yīng)過來:“這是要人為地造出一個緩沖地帶,把大銘邊界與北漠隔開?” 豫王頷首:“如此一來,北蠻的戰(zhàn)馬就休想在這片地帶吃到一根牧草。你想,每到燒荒時期,長達萬里的邊境線就燃起熊熊大火,烈焰沖天,無數(shù)騎兵在草原上來回奔馳呼喝,聲震寰宇,情景何等壯觀!故而此舉亦是帶有耀兵懾敵之意?!?/br> “太可惜了!”蘇晏忍不住喃喃,“雖然我知道即使在這里種作物,也會被北漠人收割走,但是這么好的地皮每年都白白燒掉……” 好在火燒不比核污染,不會對環(huán)境造成不可逆的破壞,產(chǎn)生的草木灰也算是給土壤補充了養(yǎng)分,使得這片黑界地變得死寂而又肥沃。 “所以古人有詩云——但使龍城飛將在,不叫胡馬度陰山。”豫王那張俊美無儔的臉上戰(zhàn)意凜然,“如今我便是要率靖北軍,擊殺阿勒坦,將北漠騎兵徹底擋在陰山之外?!?/br> 蘇晏緊攥住他的胳膊,隨后又慢慢松開,低聲問:“此地離陰山還有多遠?” “過云內(nèi)平川,橫穿瀚海沙漠,就到了陰山腳下的敕勒川?!?/br> “目標這么明確,這是要打狙擊戰(zhàn)么?莫非你已知道阿……北漠軍隊的動向?” 事關(guān)軍機,但豫王對蘇晏毫無隱瞞,說道:“夜不收果然是一柄最鋒利的暗刃,你當初把霍惇與嚴城雪送去夜不收,簡直是神來之筆——那名落水牧民便是他二人手下,傳來關(guān)于阿勒坦出兵的重要情報。” 他對蘇晏三言兩句說完歇陽的情報,又從懷中摸出一個指頭大小、裝密信的木筒,遞給蘇晏:“這是我在神木與靖北軍大部匯合時,收到的第二封情報。” 蘇晏小心地打開,取出內(nèi)中密信,借著逐漸大亮的天色瀏覽?!鞍⒗仗顾蚀筌姇?jīng)過云內(nèi)城,收繳糧草……”他重新收好情報,把指頭大的袖珍木筒順手塞回自己懷里,問豫王,“所以你打算搶先一步趕到云內(nèi)城設(shè)伏?那座城池是北漠人所建?堅固嗎,是否需要先打攻城戰(zhàn)?” 豫王嘲道:“北漠人逐草而居,只會搭穹廬,哪里會建城池。不過是數(shù)百年前來往西域的商賈們自建城鎮(zhèn)的遺址罷了,后來那一片自立為慶州,被衛(wèi)家重新修葺加固過,才有了城池的雛形,改叫慶州城。 “再后來,衛(wèi)家衰敗,韃靼趁機吞并了慶州,又改慶州城為云內(nèi)城。 “如今占據(jù)云內(nèi)城的,是韃靼的一個大部族——拓跋氏,在韃靼王庭投降后也一并臣服了阿勒坦?!?/br> 蘇晏越聽越覺得,這云內(nèi)城頗為重要,若是能拿下拓跋氏,將云內(nèi)平川收歸大銘,就能以瀚海沙漠作為新的邊境線,將北漠騎兵擋在敕勒川外……不對,沒有天塹作為倚仗,這個平原上的邊境線未免也太搖搖欲墜了吧……還是得再往北推,把敕勒川也納入大銘版圖,以陰山作為邊界線…… 這樣的話,大銘就有了最廣闊的牧場。但草原民族的生存空間就要向陰山以北壓縮,那里多是凍土與戈壁覆蓋的荒原,生存條件也會變得更加惡劣…… 蘇晏在腦海中替大銘開疆辟土的同時,又對那般境地下的北漠部族生出了一絲憐憫,但他很快就把這點憐憫掐滅了——身為大銘重臣,自然要站在大銘立場上考慮國家利益,哪里還管得了他國死活?而且眼下大銘正在與北漠交戰(zhàn),人道主義精神也不是在這里用的。 豫王直覺蘇晏的情緒有點低落,便將他往自己懷里壓了壓:“睡了一日夜,餓壞了罷,停下吃些干糧?” 蘇晏搖頭:“不能耽誤你行軍。” 豫王笑道:“據(jù)情報推算,阿勒坦的大軍前鋒才剛剛翻過陰山,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在云內(nèi)城附近設(shè)伏。再說,不僅你餓了,將士們也餓了。” - “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形容的便是寒冬時節(jié)的瀚海沙漠,地表結(jié)冰后裂成千溝萬壑的情景。 但是北漠人早已在更加惡劣的氣候與環(huán)境中,鍛煉出銅皮鐵骨與一顆頑強如鐵石的心。十幾萬大軍的馬蹄轟然踏過沙漠上的裂冰與礫石,像一場氣勢浩瀚、不可阻擋的雪崩。 阿勒坦計劃,大軍到了云內(nèi)城外進行最后一次境內(nèi)補給,然后兵分三路,分別撲向大同右衛(wèi)、平虜衛(wèi)與威遠,破開防線后由桑乾河向東直逼大銘京師。 發(fā)兵前制定行軍計劃時,瓦剌將領(lǐng)們聽聞曾經(jīng)名震朔北的代王已回懷仁封地,頗有幾分忌憚,建議繞開大同,襲擊太原。 阿勒坦道:“你們的情報落后了。朱栩竟如今已重掌靖北軍,就駐扎在太原軍鎮(zhèn),偏頭關(guān)附近的邊堡。” 將領(lǐng)們對圣汗十分尊崇,卻也想知道如此細致的情報從何而來。 阿勒坦說道:“楚琥戰(zhàn)敗后,剩余部下攜所虜人畜撤回王庭,我在俘虜營里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個故人?!?/br> 這個“故人”,阿勒坦沒有讓眾將看見,而是由他的心腹侍衛(wèi)長斡丹親自看押。 阿勒坦對斡丹說:“這人我忘了名字,只記得似乎在靈州清水營見過,還與我打過一場,是敵非友?!庇谑俏拥び民R鞭把對方抽了個遍體鱗傷,見他仍嘴硬,便要拿他活活去喂狼,最后逼供出真相—— 他叫霍惇,是一名夜不收的暗探,負責為靖北軍打探軍情。 阿勒坦依稀記得兩人打斗的場景,認定此人必是銘國軍中將領(lǐng),暗探的身份不可信?;魫槐茻o奈,說他的摯友嚴城雪因為毒殺瓦剌王子被朝廷斬首,他也受了牽連,被貶去夜不收當個小卒。 “圣汗當初中毒,險些喪命,是你們兩個害的!”斡丹大怒,拔刀就要殺霍惇,被阿勒坦攔住。 “如果你口中的摯友,就是銘國派使臣送來的那個人頭——它還在,你告訴我朱栩竟與靖北軍的情報,我就把頭骨還你。你們中原人不是講究個全尸,入土為安?”阿勒坦對霍惇說。 霍惇很想要回那個頭顱,卻也知道泄露軍機就是叛國,一時猶豫掙扎。 阿勒坦笑了笑:“我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但如果朝廷殺了我的摯友,又把我派去送死,我為何還要對它懷著愚忠?” 霍惇艱難拒絕。 直到斡丹取來那個顱骨,要當著他的面踩碎,霍惇方才落下淚來,向他們吐露了一個重要軍情: 豫王已知阿勒坦將率部南下叩關(guān),準備率靖北軍于陰山之南設(shè)伏迎擊。 陰山之南是敕勒川,再往南是瀚海沙漠與云內(nèi)平川,在哪里設(shè)伏?阿勒坦逼問。 霍惇說具體地點他也不知,但按照豫王的一貫手法,會根據(jù)敵方的行軍路線來靈活部署。 阿勒坦把霍惇投入牢中命人嚴加看管,出門后對斡丹道:“我替朱栩竟想好了一個設(shè)伏地點——云內(nèi)城。” 眼下,北漠大軍已連夜橫穿瀚海沙漠,再往南便離云內(nèi)城不遠了。 天陰沉得厲害,風勢又大了,斡丹有點不放心,對阿勒坦說:“要不還是派左翼軍去城外取糧草吧,那些小部落戰(zhàn)力稍弱,作為誘餌折損了也不算太大損失?!?/br> 阿勒坦反問:“為何稱我為北漠圣汗,而非瓦剌圣汗?” 斡丹不假思索答:“當然因為阿勒坦是北漠共主!” “既是北漠共主,來自小部落的左翼軍是否也是我該庇護的臣民?” 斡丹無言以對。 阿勒坦用馬鞭的鞭梢抽了抽他的后背,力道不大,像個嚴肅的提醒:“你要跳出部族的圈子,放眼整個北漠了,斡丹,否則會跟不上我的步伐?!?/br> 斡丹心悅誠服地稱是。 “況且,不是我出面,如何能釣出靖北將軍這條大魚?”阿勒坦遙望南方,眼神中燃燒著掩不住的凜冽戰(zhàn)意,“十幾年前,我還是幼童時,他便已名動邊陲,有戰(zhàn)神之稱。靖北軍與韃靼部的幾場戰(zhàn)役,父汗說給我聽,使得年幼的我熱血沸騰。如今我親自來戰(zhàn)他,看他是寶刀未老,還是浪得虛名?!?/br> 斡丹亦是斗志昂揚,笑道:“我們派出的斥候已探明,靖北軍的前鋒黑云突騎,渡河后的確是向著云內(nèi)城的方向急行而去??磥碇拔覀兘栌苫魫窒聮伋龅那閳螅瑢Ψ揭呀?jīng)相信了。什么戰(zhàn)神,不過如此?!?/br> 阿勒坦往他背上又抽了一記:“不可輕敵!驕兵必敗?!?/br> 斡丹連連稱是,想了想又問:“莫非阿勒坦覺得,那個霍惇的供詞并不可靠?” 阿勒坦面上不動聲色,只說了句:“用兵之道,虛虛實實,誰能說得清呢?” - 黃昏時分,天色依然沒有放晴,濃云密布,連個夕陽的光影也看不見。 不遠處的城池輪廓也顯得黯淡破敗,灰撲撲的仿佛要融進黃土丘陵的背景里去。 斡丹帶著一隊斥候打馬回來,對阿勒坦稟道:“云內(nèi)的拓跋氏奉了軍令,將所要繳納的糧草拉到城門外,隨我大軍取用。” 他湊近幾步,壓低了嗓音:“云內(nèi)城看起來很平靜,探查過方圓十里,也沒有任何動靜。你說那個靖北將軍是不是腳程太慢?” 阿勒坦道:“試試不就知道了?”說著,親自上前去,接見攜手下與家眷在路旁等待面君的云內(nèi)城主。 斡丹帶侍衛(wèi)隊拱衛(wèi)著阿勒坦,小心提防周圍可能出現(xiàn)的突襲。 糧草足足有十車,在路邊排了老長,阿勒坦驅(qū)馬靠近最末端的一輛,命人解開捆扎的繩索、掀開油布檢查,發(fā)現(xiàn)的確是上好的草料與豆餅。 阿勒坦逐一巡了一遍,走到第三輛馬車附近時,離等候在城門前的拓跋氏首領(lǐng)已經(jīng)很近了,可以看見對方低垂的腦袋上所戴的狐帽。 騎兵照例去掀糧車上的油布,驚變陡生,一支火箭從城門上方的城樓激射而出,如流星拖曳著焰尾,扎入糧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