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378節(jié)
阿勒坦拍了拍斡丹的肩膀:“不,我打算見他一面?!?/br> 會面的地點安排在王宮前廷的一座配殿中。只允許對方帶二十名以內(nèi)的隨從,在宮門口經(jīng)過嚴(yán)格檢查,確認(rèn)沒有攜帶火藥、火器等破壞性強的危險品后,方能進(jìn)入配殿。 對于一個誠心送禮的人而言,這會面條件稱不上客氣,甚至可以說是傲慢,若是氣性大一點的,搞不好就拂袖而去了。然而那人卻欣然接受,這使得斡丹越發(fā)認(rèn)為阿勒坦的懷疑很有道理,對方一定別有所圖。 所以他帶著王帳親衛(wèi)們,一早就全副武裝,守在圣汗周圍,等待那個不肯提前透露姓名的中原人登場。 那人果然只帶了十幾名侍從,除了其中一人身披血紅色長袍,臉覆青銅面具,連雙手都被皮革手套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之外,其余俱是黑色勁裝的劍士。 黑衣劍士排成兩列跟隨在他身后,顯然是手下護衛(wèi),而最后進(jìn)殿的紅袍人卻獨自立于角落,與雙方都離得頗遠(yuǎn),令人猜不透此人的身份。 阿勒坦高居主座,身軀半斜,將左肘支在扶手上,手指抵著側(cè)臉,不怒自威。凌厲目光掃過殿中所有人后,停留在殿中那名散發(fā)長衫的中原男子身上。 這是個飄逸出塵的年輕男子,衣白勝雪,頭上沒有戴冠,任由烏黑長發(fā)瀑布般披泄在身后,末端束以白繩。往殿中一站,身姿如仙鶴臨水,氣度脫俗。 他朝阿勒坦優(yōu)雅地行了個合十禮,曼聲道:“云鶴居士,見過天圣汗。圣汗若不嫌棄,可稱余為‘鶴先生’?!?/br> 大銘朝廷早已放出話來,不承認(rèn)阿勒坦在祭天大典上給自己的“圣汗”之前加的“天”字尊號,若有誰擅自稱其為“天圣汗”,便是犯了媚敵之罪。而這位鶴先生來自中原,卻毫無顧忌地稱呼他為“天圣汗”,僅從這個字中,阿勒坦就看出對方與銘廷并不對路。 “你便是送禮之人?”阿勒坦面無表情地用漢語問道。 鶴先生微笑:“不,我只是運送者,負(fù)責(zé)將這五百車賀禮安全送至北漠,并向圣汗展示誠意,以期建立盟友關(guān)系,為將來的合作共贏奠定基礎(chǔ)?!?/br> “倒是坦蕩,一見面就把目的和盤托出。既然你只是運送者,那么送禮之人究竟是誰?” 鶴先生的微笑如終年不化的雪山:“弈者。” 阿勒坦的金瞳猛地一縮,眸色沉沉地暗下來,峻聲道:“你再說一遍,是誰?” “弈者?!?/br> 阿勒坦左手一拍扶手,長身而立,右手已拔出腰間所佩彎刀,猛地向鶴先生擲去。 彎刀周身遍布黑白紋路,乃是最堅硬的烏茲鋼所鑄,刀刃鋒利無比。更兼投刀之人膂力驚人,這一刀呼嘯著飛過半座大殿,簡直如奔雷落霄、掣電裂空,眼看要將鶴先生當(dāng)場洞穿。 鶴先生武學(xué)境界已是一流,雖不擅招式,體內(nèi)所懷的真氣卻不容小覷??墒敲鎸@劈面而來的一刀,竟是被那股不破不還的氣勢死死壓制,真氣凝滯了一瞬。 危急時刻,殿角獨立的那名紅袍人出了手,腰佩的摩挲刀出鞘,同樣是脫手投擲,凌空擊向飛旋的彎刀。 摩挲刀的刀尖擊在彎刀的烏茲鋼刀面上,瞬間刀尖碎裂,隨即力道反震,刀身寸寸綻出裂紋,最終掉落于地。 而彎刀雖毫無損傷,卻因這下阻擋減弱了灌注其中的勁力,去勢也慢了幾分。 鶴先生抓住這點生機,旋動袍袖,真氣形成離心之力,終于在彎刀近身時將其拂落,總算是有驚無險。 阿勒坦轉(zhuǎn)頭望向紅袍人。 鶴先生此刻表面看著淡定,后背卻滲出冷汗。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那一瞬間自己離死亡有多近,如同被捕食者的視線牢牢鎖住的獵物。 “……我自認(rèn)對天圣汗無有不敬之處,弈者更是與圣汗素未謀面,為何竟引來這番雷霆震怒?還望圣汗賜示。”鶴先生極力以平靜的聲音說道。 阿勒坦收回投在紅袍人身上的、充滿審視與戰(zhàn)意的目光,對鶴先生逼問道:“弈者是不是與黑朵做了交易?黑朵給他魔鬼的的藥丸,與他聯(lián)手挑起銘國和北漠諸部的紛爭,而弈者同意幫助黑朵奪回塔兒合刺一族的北成帝位,是不是?” 聽見“魔鬼的藥丸”這幾個字眼,紅袍人覆蓋皮革的雙手痙攣般緊攥了一下,旋即緩緩松開。 鶴先生轉(zhuǎn)念一想,明白了其中關(guān)竅。當(dāng)初薩滿大巫黑朵折在阿勒坦手里時,定是熬不住刑,吐露了與弈者之間的交易。此事既然已經(jīng)曝光,矢口否認(rèn)毫無意義,不如先認(rèn)下,再回旋化解。 于是他說道:“弈者與黑朵大巫之間的確有過交易,目的是使銘國邊境動亂,并非針對圣汗。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北漠盡在圣汗掌握,弈者與圣汗合作的一片誠心,天日可表?!?/br> 阿勒坦道:“就是因為你們這場交易,黑朵對我父汗下毒,用藥丸將他變成了一具傀儡,最終喪生在兀哈浪刀下。黑朵死了,但這仇也要在你們弈者頭上算一份!” 鶴先生一面暗自驚心今日能否走出這座王宮,一面露出詫異又真誠的神色:“黑朵拿藥丸去做什么,我們委實不知。配方與藥丸都是他親手研制的,當(dāng)初交給弈者時,他只交代了藥性而故意淡化成癮性……對了,弈者自身也在服用藥丸。這個證據(jù)應(yīng)該能證明我們與黑朵并非同一條船上的人?!?/br> 弈者的確在服藥,然而每次卻只掐去了指甲蓋大的分量,剩下的絕大部分呢?紅袍人冷冷地想。 阿勒坦沉默地思索著什么。 鶴先生抓住機會,繼續(xù)鼓唇搖舌:“天圣汗統(tǒng)一北漠,乃是天命所歸,韃靼也好,黑朵也好,或許都是長生天在圣汗登基之路上所設(shè)下的考驗。如今圣汗距離最終的目標(biāo)只有一步之遙,弈者愿助一臂之力,共同推翻銘廷,重新劃分勢力范圍?!?/br> 阿勒坦終于開口:“如何劃分?” 鶴先生暗喜,朗聲道:“以黃河為界?!?/br> 阿勒坦不屑地一哂:“難道我北漠鐵騎打不到黃河?” 鶴先生這才不疾不徐地拋出誘餌:“幽云十六州,盡數(shù)歸于圣汗?!?/br> 這是淪陷于異族手中百余年,大銘開國皇帝歷經(jīng)多次北伐,方才從北成手中奪回的中原土地!涵蓋了京師、河北北部、山西北部等戰(zhàn)略要害之地,如今鶴先生輕飄飄一句“盡數(shù)歸于圣汗”,便要將其拱手讓出。 此時若有大銘官員或百姓在場,聞言勢必怒發(fā)沖冠,然而對北漠之主而言,卻是一份盛大厚禮與絕高功績。鶴先生相信,沒有任何一個可汗對此不會動心,絕對沒有。 阿勒坦再次陷入沉默。鶴先生從他臉上看不穿真實想法。 片刻后,他說道:“近日風(fēng)雪延綿,行路困難,諸位不妨在旗樂和林盤桓幾日。南面的副城暫時撥予你們居住?!?/br> 既沒有答應(yīng),也沒有拒絕,卻把他們連人帶車都扣下了。 鶴先生還在揣摩這位年紀(jì)輕輕卻行事老練的北漠之主的心思,阿勒坦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開配殿。 斡丹走到鶴先生面前,拾起地面上的彎刀,檢查后見刀鋒上出現(xiàn)了一點裂紋,不滿而挑釁地朝紅袍人嚷嚷了幾句北漠語。 紅袍人只當(dāng)沒聽見,丟下鶴先生與一干黑衣劍士,徑自走出了殿門。 走下臺階時,眼角余光瞥見不遠(yuǎn)處走廊上有個身影一閃而過,他不知為何陡然心悸,轉(zhuǎn)頭定睛去看時,空蕩蕩的走廊盡頭一個人也沒有。 - 阿勒坦從配殿后門出來,大步流星地穿過走廊。蘇彥從旁邊的小門里探出頭來,喚了聲:“圣汗?!?/br> “躲在后面的隔間里偷聽?”阿勒坦并未露出意外之色。 蘇彥訕訕地笑了笑,說道:“聽說有中原人主動求見與送禮,我有點好奇么?!?/br> “既然你都聽到了,對此有何建議?”阿勒坦本想說“想法”,但臨出口時,換成了更實質(zhì)化的“建議”。 蘇彥說:“有,但我不想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說。” “……我以為你再也不想與我獨處一室?!卑⒗仗拐f著,把臉轉(zhuǎn)向庭下空地,不愿被他看見自己眉梢眼角藏不住的悅色。 蘇彥在尷尬之余,又有些心虛加心軟?!拔覜]有這個意思,”他小聲說,“在這座王宮里,圣汗是主,我是客,哪有客人不讓主人進(jìn)屋的道理。” 阿勒坦驀然轉(zhuǎn)回來看他,斷然道:“你不是客,你是我的可敦,同樣是此間的主人!” “是么?可我這半個主人卻連宮門都無法隨意出入?!?/br> 阿勒坦噎了一下,深吸口氣,輕嘆道:“好吧,我不再限制你的自由,但有一個要求……請求,你若是決意要離開旗樂和林,務(wù)必提前告訴我,聽一聽我的說法,可以么?” 蘇彥想了想,覺得這是最起碼的尊重與禮貌,于是點頭道:“我答應(yīng)你?!?/br> 阿勒坦說完這句話,心里難受得緊,沉著臉丟下蘇彥快步向?qū)媽m去,走出幾十丈后,驟然折返回來,把蘇彥往肩頭一扛。 蘇彥錯愕后抗議地捶他的后背:“都說了不要扛肩上,我又不是麻袋!” 于是阿勒坦改扛為抱,蘇彥較之前舒服多了,也就沒撲騰著要下地自己走,反而習(xí)慣性似的,將手臂勾在對方的肩頭。 阿勒坦抱著難得溫順的烏尼格,嘴角微露笑意。 第384章 我有三個理由 寢殿內(nèi),蘇彥與阿勒坦面對面坐在長毛彩氈地毯的中央,旁邊的矮幾上放著兩大杯新煮的奶茶與一碟牛軋?zhí)恰?/br> “那個什么鶴先生是個大騙子?!碧K彥很肯定地說道。 “為什么?”阿勒坦問。 “三個理由?!碧K彥立誓般舉起三個指頭,說完一個,彎曲一個,“第一,他口中的弈者想要推翻大銘朝廷,由此看來對方必有奪鼎之心,卻毫不心疼地主動割讓出幽云十六州,這說不通。因為那是中原的咽喉,兵家必爭之地,除非暗弱到了極點,沒有一個中原帝王會放棄它,像弈者這種野心勃勃的陰謀家,更不可能。由此推斷出,這個不可能兌現(xiàn)的承諾完全是誘餌,就像老農(nóng)掛在驢頭前面、誘使它奔跑的胡蘿卜?!?/br> 阿勒坦挑起一側(cè)弓眉,不悅地看他:“你說我是驢?” “……重點抓錯了好嗎我的圣汗殿下!”蘇彥瞪著阿勒坦的臉,忽然發(fā)現(xiàn)新大陸,“哎,你那邊眉毛斷了一道口子,以前被箭矢劃傷的?怎么我之前都沒注意到?!?/br> “你之前都沒有仔細(xì)看過我的臉嗎。”阿勒坦向前傾身低頭,把眉毛湊過去給他看。蘇彥好奇地摸了一下斷眉:“嚯,不僅頭發(fā),連眉毛與睫毛都是根根雪白,這是天生的么?” 阿勒坦搖搖頭:“以前是黑的。薩滿老巫說是身中奇毒導(dǎo)致,族人們說我去銘國販馬之前還沒變樣,說明是在銘國被人下了毒。我隱約記得,是兩個銘國官員干的。另外,不僅我的頭發(fā)與眉睫,還有恥毛也是白的,你要不要看?” 蘇彥聽到是銘國官員下毒害他,心里不知怎的就生出了愧意,好似自己同胞做了什么虧心事一樣。又聽到最后那句,老臉一紅,拍著地毯道:“好好說話!不要耍流氓,也別跑題!” 是你問我的。阿勒坦回了他一個坦蕩蕩的表情。 蘇彥深吸口氣,彎曲食指,“第二,你注意到殿角那個穿血紅長袍、戴青銅面具的人了么?” 阿勒坦頷首。 “有多注意?” “他身手很不錯,性情比較陰鷙,與鶴先生關(guān)系冷淡,對這次的會面也沒什么興趣?!?/br> 蘇彥點頭:“圣汗所言與我不謀而合,不過我還注意到一點,圣汗說到‘魔鬼的藥丸’時,他握了一下拳頭又很快松開,而鶴先生說‘弈者自身也在服用藥丸’時,他向墻邊微微撇了一下臉?!?/br> 如此細(xì)微的動作,阿勒坦當(dāng)時的確沒有察覺?!斑@兩個動作意味著什么?”他問。 “意味著……”蘇彥拿起奶茶杯子慢慢啜飲,用以掩飾此刻莫名生出的一縷煩躁不安,“他知道藥丸的效力并身受其害,所以那一下有了應(yīng)激反應(yīng)。我記得圣汗說過黑朵給你父汗下藥把他變成了一具傀儡,那么這個紅袍人,會不會也是弈者的一具傀儡?而第二個撇臉的動作,代表著不認(rèn)同、不屑與嘲諷。也就是說,鶴先生撒了謊,弈者未必在服用藥丸,或者服用后未必會出現(xiàn)應(yīng)有的癥狀?!?/br> 阿勒坦邊聽邊思索,末了點頭道:“烏尼格,你說得有道理。” “由此看來,弈者對藥丸的藥性十分了解,并非如鶴先生所說,是被黑朵忽悠了。那么反過來推測,黑朵對你父汗、對你所做的一切,以及挑起銘國與北漠爭斗的手段,這一切都很有可能是弈者為他規(guī)劃的。就算不是弈者親手規(guī)劃,他也絕對知情并支持。” 蘇彥放下奶茶杯子,繼續(xù)說道,“好,現(xiàn)在我們再回過頭,看看圣汗方才說的,在銘國被兩名官員下毒的那件事。圣汗好好回憶一下,那是什么地方?黑朵也在那里么?” 阿勒坦極力回憶,有了蘇彥的提示引導(dǎo),腦海中那層朦朧的霧氣似乎開始漸漸散去。 “離兩國邊境不遠(yuǎn)……是銘國的靈州,清水營,我去販馬買茶。黑朵……也在,他是護送我歷練之行的薩滿!” 蘇彥“啪”一聲撫掌:“你看,真相開始浮出水面了——當(dāng)時你與大銘是交易關(guān)系,大銘的官員沒有理由毒殺你,頂多就是搞點強買強賣啥的。那么所謂的行刺中毒,會不會是黑朵在暗中cao縱?目的是為了挑起大銘與北漠的紛爭,達(dá)成弈者的要求?!?/br> “所以,究竟誰是你與你父汗,還有整個北漠的敵人,現(xiàn)在是不是很清晰了?” 蘇彥彎曲了第二根指頭,是無名指。如今只剩一根手指,筆直地劍指蒼穹。 阿勒坦盯著蘇彥豎起在他面前的中指,神情微妙:“你知道我們北漠人通常把這根指頭,與身體的哪個部位聯(lián)系起來?” 蘇彥轉(zhuǎn)了轉(zhuǎn)手指:“我只知道,這代表了我強烈的鄙夷與不屑——在看到那個裝逼犯的第一眼,我他媽就想朝他豎中指! “所以第三個理由,我討厭那個鶴先生——不需要理由?!?/br> 蘇彥在說完最后一點后,彎曲了中指,握著拳頭朝半空揮了揮,以示“讓他來對著我裝逼試試?” 阿勒坦注視著他,繼而爆發(fā)出一陣爽朗的大笑,然后往前一撲,把蘇彥整個兒端進(jìn)懷里,抱在自己的大腿上。 “烏尼格,烏尼格……”他一遍遍喚著這個自己賦予的名字,情難自禁地用胸口磨蹭蘇彥,“我的可敦,命定的伴侶,最智慧的啟明星,你何時才愿意接受我?我想用我擁有的所有牛羊、戰(zhàn)馬、黃金與尚未到來的每一天,來換取你真心地喚我一聲額日!” 蘇彥被大胸加ru環(huán)蹭得臉紅心熱,但這股熱意又不完全因為這具荷爾蒙強烈到令他產(chǎn)生過電感覺的天神般的身軀,也不是因為那些粗獷、返樸又火熱的情話,而是來源于擁抱著他的這個男人的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