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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407節(jié)

    片刻后,喘息聲漸止,朱賀霖用略顯沙啞的嗓子,委屈地指責:“你耍詐!”

    蘇晏懷疑他真吃過回春丹,嗤了聲:“你用外掛!”

    “外掛”一詞不明其意,但這不影響朱賀霖表面委屈,實則暗喜不已,心道這回且放他半馬,由他用手驗槍,回頭也給他喂個補藥丸子,那時可就上下都得用齊了。

    蘇晏比其他閣臣遲了半時辰才出殿,被初春的小冷風一吹,恍然回過神來:媽的,我方才為什么不推開他,不使勁揍他?還真給老老實實地驗了一回槍!

    想來想去,也只能歸結為這小子越發(fā)有皇帝威嚴,自己在氣勢上被壓制了。再一想,又覺得其實與威嚴無關,自己只是看不得對方那濕漉漉的委屈眼神里,逐漸透出沮喪與失落之色。

    蘇晏心情復雜地嘆了口氣,喃喃道:“千里之堤潰于蟻xue,唉!”

    -

    皇帝在齋宮守了葷戒,卻破了半個色戒,因此更加食髓知味,想要趁熱打鐵把剩下的一半也破了。

    而懊惱自己又造了孽的蘇大人,這些天又開始躲著皇帝,議事也伙同其他臣子一起,盡量避免私下面圣。

    朱賀霖有心給他也進進補,可惜眼下似乎不是時候。派出的京軍三大營在北直隸的固安附近,與楊會所率的亂軍前鋒打了幾場仗,基本都贏了,但沒殺死或俘獲到楊會。

    楊會也秉持了一貫謹慎而老練的風格,從不戀戰(zhàn),一敗就退,退遠了又繞回來,在山東、河南與北直隸的夾角區(qū)域打起了游擊。

    “他是來試探京畿兵力部署,找突破口的。”蘇晏研究著對方的行軍路線圖時,說道,“同時他也在等待王五王六甩開戚敬塘的圍堵,前來與他會師,然后以全軍之力撕開京畿防線,直撲城下?!?/br>
    “想要捕捉游魚,便得編織一張大網。”于徹之提議,“我們得增派兵力,四面包抄,趕在亂軍主力到來前滅了他的前鋒?!?/br>
    “三大營已盡數(shù)出動,邊軍精騎尚未抵京,再增派,就只能動用上率親衛(wèi)了?!睏钔u頭,“我還是覺得京城一再削弱守備,太冒險?!?/br>
    朱賀霖卻毫不猶豫地道:“京畿若是失陷,京城城墻就算固若金湯又能多撐幾時?把朕的騰驤四衛(wèi)也派出去。”

    于是四萬騰驤衛(wèi)在指揮使龍泉的率領下離開京城,南下直奔近京地區(qū),與三大營聯(lián)手成合圍之勢,困住了亂軍前鋒。在幾場鏖戰(zhàn)之后,亂軍前鋒部隊大敗,楊會被俘,準備押往京城受審。

    就在京畿官民松了口氣之際,一支打著“賢”字旗的隊伍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保定府,從西路逼近了京畿。與此同時,一封“討偽帝檄”的檄文傳遍北直隸及周邊地區(qū)。

    檄文是以顯祖皇帝長子(即已伏法的信王)遺孤的口吻而寫,言辭極犀利尖刻地揭發(fā)了先帝景隆帝與今上清和帝并非顯祖血脈,為竊帝位而謀害皇嗣的罪行,提出要為謀叛而死的信王平反、恢復身份。同時呼吁宗室們與各方仁義之師同他聯(lián)手,一起推翻偽帝統(tǒng)治,迎請正朔歸朝。

    檄文的署名是——信王遺孤,寧王世子朱賢。

    第一個響應這份檄文的,便是王氏兄弟的“義軍”,稱信王之子朱賢就是他們要扶的那個“賢”,他們兵臨京畿,就是為了逼迫偽帝退位,迎回大銘太祖、顯祖皇帝的真正子孫。

    緊接著,寧王發(fā)了一紙聲明,大意是朱賢雖被他收為養(yǎng)子,頂了個寧王世子的頭銜,但自己重病在身,對其所作所為既不清楚,也不支持。檄文之事與他無關,懇請朝廷看在他身為宗室、又命不久矣的份上,原諒他的失察之過。

    這紙聲明滿滿的求生欲與自保之意,只說自己病重不知情,至于世子朱賢是對是錯、如何處置,一概不提。

    像打開了一扇時局混亂的大門,藩王們聞聲而動,衛(wèi)王、谷王、琿王……紛紛向朝廷上書,要求入京“清君側”。

    這個清君側,含義十分之微妙。從字面上看,是“鏟除君主身邊的小人,匡扶君主”的意思,仿佛要幫他們的侄子朱賀霖誅殺jian佞,好讓他繼續(xù)坐穩(wěn)龍椅。

    然而自古以來,那些打著“誅某某,清君側”名義的軍事行動,無一不演變成自立為王的叛亂。

    久而久之,“清君側”就成了逼宮的代名詞,不過是野心家一開始拿來粉飾自身、掩蓋圖謀的遮羞布而已。

    這是藩王們的一場集體逼宮。除了病重的寧王、不久前被賜死的遼王、重回邊陲的豫王之外,其他所有顯祖皇帝的兒子——

    那些曾經鎮(zhèn)守九邊、手握兵權,卻被景隆帝逐一削藩的親王們,終于在他們忌憚的景隆帝駕崩之后,在年輕的清和帝面臨內憂外患的形勢下,在信王遺孤打開了天潢玉牒后,迎來了屬于他們的氣勢洶洶的反撲之機。

    朱賀霖看著這些落井下石的叔父們“清君側”的請愿書,滿紙大義凜然、為國為民,甚至還對他表示了莫大的關懷與效忠,口口聲聲要進京鋤jian、為君分憂,執(zhí)信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富寶以為皇帝氣得手抖,唯恐怒極傷身,忙過來勸解。近身后卻見皇帝并非暴怒,而是在無聲地笑。

    笑得滿臉譏誚與不屑,笑到手抖。

    京師之危機,或許并不應在王武、王辰身上,而是應在別的什么上。蘇晏的推測言猶在耳,字字珠璣。

    “來吧……都來?!敝熨R霖說著,將這幾封請愿書往地面一甩,從龍椅上起身,隔著空曠大殿問天下,“——還有誰?”

    第418章 誰跟他有一腿

    “阿勒坦十萬騎兵陣列于河套之外;王氏亂軍揭竿造反,兵迫京畿;信王余孽在各州府散布檄文,謗君訕上;藩王們蠢蠢欲動,怕是很快就會打著‘清君側’的名義進京逼宮……社稷危在旦夕!皇爺,事態(tài)緊急,該出手了!”梧桐水榭之內,褚淵躬身抱拳,一臉焦急地懇求。

    景隆帝俯身在桌案前作畫,是一幅“日照江山圖”,紙面上山川城池恢弘浩麗,一輪紅日升出群山,照耀著九州大地。他正以朱砂渲染朝陽的紅暈,待暈染完輝光,方才擱下朱筆,換了一支沾墨紫毫,在旁邊裁成小幅的素箋上寫道:

    “弈者是何人?”

    褚淵一怔:“這……臣不知?!?/br>
    景隆帝又寫道:“那就讓火繼續(xù)燒?!?/br>
    褚淵深吸了口氣,依然不能平息心中疑慮:“難道皇爺就不擔心這四面大火燒得太兇太烈,危及大銘江山,也危及小爺?”

    景隆帝寫道:“滅火是治標,擒住縱火者才是治本。至于人君,若無定風波之能,何以御天下?”

    若不是皇爺只有小爺這么一個嫡子,褚淵幾乎要以為這是把小爺拋出去,去做吸引火力的靶子了……等等,也許他這一絲驚念窺破了某種真相——新君在位,先帝如何還朝?

    褚淵暗罵自己荒謬,皇爺與小爺父子情深,斷不至于此……然而李淵與李世民,李隆基與李亨,哪一對不是曾經的父子情深呢?結果該奪位的時候、該軟禁的時候,誰也沒手軟過。

    皇爺曾因絕癥發(fā)作時動了開顱奇術,不得已才傳位儲君,難道龍體痊愈之后,就沒有考慮過帝位歸屬的問題嗎?

    天家之事,豈能以尋常父子情度之!自己一再勸皇爺重視小爺安危,萬一被當做心生貳意……褚淵背上冷汗?jié){出,低頭道:“皇爺說得是,事已至此,不繼續(xù)釣出幕后黑手,就前功盡棄了。臣相信以小爺?shù)暮楦?,定能逢兇化吉?!?/br>
    最后一句純屬套話了,若只靠福氣運氣就能化險為夷,天底下哪里還有劫難?但褚淵在短暫的混亂后依然選擇了效忠他唯一的君王,所以這句套話再空泛,也說得堅決。

    景隆帝抬頭望了褚淵一眼,目光中的深意無人能參透。他翻過一頁新箋,緩緩寫道:“你認為是否該離開此處?”

    褚淵知道景隆帝動了移駕的念頭,是因為元宵之夜意外折斷的燈桿,將本來隱匿在暗中的身形暴露在了蘇晏眼前。即使蘇大人那時正因腦傷服藥,神志未必十分清醒,可之后有便衣的暗探于東市附近出沒,雖未能查出皇爺行蹤與此處水榭,畢竟是個隱患。

    想了想,他謹慎地答:“此處藏于野山密林間,偏僻隱秘,但時間久了也難保不會被勘破。皇爺若有此意,臣再去尋個更加隱秘之地,不過恐怕得離京城有一段距離?!?/br>
    景隆帝沉吟片刻,寫道:“再去城東打探,若發(fā)現(xiàn)那些便衣暗探撤了回去,就暫留不動。反之則即刻轉移?!?/br>
    褚淵領命而去,沒幾個時辰回來復命,說他所發(fā)現(xiàn)的那些暗探果然撤得一干二凈,就像元宵之夜的相逢一面從未發(fā)生過一樣。

    清河知道朕不愿露面必有隱情,他選擇遵從朕的意愿,所以才阻止賀霖派人暗查……景隆帝既欣慰又有些悵然。他將之前所寫的幾張素箋丟入炭盆,另換了一張帛條,筆觸凌厲地寫了兩個字:

    ——驚蟄。

    褚淵接過帛條,并不好奇這密語背后的含義,也十分熟稔地知道該送去哪里,毫不猶豫地告退了。

    景隆帝又重回到獨處的高寒中,望了望窗外密云不雨的天色,張嘴似乎想說句什么。但嘴唇開闔之間,極力運用喉舌仍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最后他無奈地輕嘆口氣,提筆在“日照江山圖”的重樓上,在迎著朝陽的高臺邊,用筆尖點出了兩個背影。

    背影如小而淡的兩個墨點,卻依稀能看出是并肩而坐的姿勢。

    除了背影的原主,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他們是誰,為何偌大的江山之上唯有這兩個并肩的人影。直至這幅御寶流傳到五百年后,仍有許多史學家、考古學家對這兩個人影的身份,與畫作者大銘圣宗皇帝的筆下之意爭論不休。

    有人說他是緬懷亡妻,也有人說是對孤家寡人高處不勝寒的反注釋,還有為數(shù)不多的一些人,堅定地認為這就是那對著名的君臣關系曖昧的又一鐵證。隨即跳出另一撥憤怒的人馬,反駁說——不要張冠李戴!那對著名君臣里的“君”明明是大銘武宗皇帝,怎么可能是他那中道崩殂的爹?于是又引出了罵仗的第三方,罵之前兩撥人磕cp磕到瞎了狗眼,愣把那么證據確鑿的文臣武將知己情給無視了……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冒出了零零散散的幾個野史考據黨,沒什么底氣地說:中道崩殂其實是假的,圣宗皇帝的帝陵入口有二次開啟的痕跡,與安葬封陵的時間隔了數(shù)十年。期間圣宗也是去五臺山出家……然后被以上全員調轉槍頭,以造謠的罪名合力罵了個狗血淋頭。

    當然,這是很遙遠、很遙遠以后的事了。眼下,這幅名作墨跡未干,作畫之人筆下有帝王雄心與深阻的城府,亦有難以割舍之情。

    -

    “胡古雁率部叛逃,南下入侵山西,據說遭到銘軍阻截,不知勝負如何。阿勒坦隨即領兵十萬有余,駐扎于云內平川,似有犯闕之意,卻又按兵不動?!碧阶臃A報道。

    “豫王呢?”鶴先生問。

    探子不太有把握地說:“靖北軍在偏頭關附近出沒過,但不太清楚是不是全軍。豫王并未出兵攻打阿勒坦,也許是因忌憚對方兵力強大,也許是因阿勒坦并未踏入國境線?!?/br>
    “豫王呢?”鶴先生又問了一遍,優(yōu)雅的語氣里有股微妙的不悅。

    探子立刻低頭坦白:“不知具體行蹤。屬下繼續(xù)盡力打探?!?/br>
    鶴先生揮手打發(fā)他出去,轉身對沈柒說道:“豫王這種好戰(zhàn)分子,在敵酋大兵壓境時竟然沒有反攻,你不覺得奇怪么?”

    沈柒披著七殺營主的血袍,即使室內并無外人,面具也須臾不離身,從面具后傳出沉悶的聲音:“你在懷疑,阿勒坦大兵壓境的背后另有圖謀,還是懷疑豫王養(yǎng)寇自重,用以要挾朝廷?”

    鶴先生微微一笑:“都不是。我懷疑阿勒坦和豫王有一腿?!?/br>
    雖然戴著青銅面具,但似乎能感覺到面具后面的那張臉錯愕了一下,露出了一瞬間的匪夷所思的表情。

    鶴先生仿佛惡作劇得逞,矜持地加深了笑意:“能使處變不驚的營主大人稍稍變色,余倍覺榮幸?!?/br>
    沈柒越發(fā)覺得鶴先生有病,以前是假模假樣的虛偽病,最近依然假得很,又平添了故意硌硬他的新愛好,似乎對于他的冷言冷語終于找到了正確的報復方法。

    “那你就這么去對弈者稟告。”沈柒言罷調頭就走。

    鶴先生在他背后提高了點聲量:“說真的,你認為阿勒坦會不會遵守與我們的盟約?”

    沈柒冷冷拋下一句:“誰跟他有一腿,你去問誰?!?/br>
    鶴先生哂道:“可真是個不討喜的人啊。這種性子,究竟是怎么成情種的?”他不再搭理沈柒,趿著一雙古意十足的木屐,大袖飄飛地前往弈者的居所。

    弈者下榻之處飄忽不定,天底下也許只有鶴先生一人能在寢室內找到他。

    正準備就寢的弈者沒有戴笠幔,鶴先生通過重重哨卡,叩門而入,兩側青銅燈架上的燭火在他衣袖蕩起的夜風中忽閃。

    弈者對鶴先生的突然造訪并不意外,起身慢條斯理地挽起長發(fā),隨意簪了個道士髻,問道:“有事?”

    鶴先生在弈者面前袖手站定,開口道:“朱栩竟會是個大麻煩。”

    弈者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微微頷首:“的確,此人屯兵塞上,虎視眈眈。即使阿勒坦守約,配合我們的行動,也難保不被他攪擾?!?/br>
    鶴先生道:“必須有人拖住他,或是超度他,以防他到時馳援京師?!?/br>
    弈者道:“朱槿城手握重兵,又用兵如神,想要他的命并非易事?!?/br>
    “世人皆有軟肋,皆有所圖,所謂的‘戰(zhàn)神’也一樣,總不會無懈可擊。”

    “你認為他的軟肋是什么?”

    鶴先生略一思索,說:“他有個獨子,養(yǎng)在封地懷仁的王府里?!?/br>
    弈者慢慢笑了起來:“禍不殃及家人。朱槿城的兒子才五六歲,你可真夠狠毒?!?/br>
    鶴先生亦笑,笑容雅潔有出塵之姿:“我五六歲時,可沒人教給我什么叫‘禍不殃及家人’。還有,你始終叫他‘朱槿城’而非‘朱栩竟’,是有什么講究?”

    弈者收斂神情,從眼底滲出一絲冷意:“朱槿隚,朱槿城,一對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好兄弟。如今兄長身亡,作為胞弟的,又怎能不去殉他呢。”

    鶴先生道:“看來你比我狠毒。真空教與太祖皇帝的恩恩怨怨,也許早已隨著百年時光淡去,如今的我,心中只有宏愿,而無私仇。而你卻不同,你的執(zhí)念再過三十年也不會淡去分毫。”

    弈者伸出雙手,做了個接納某物的姿態(tài),平靜地說道:“說少了。便是身化白骨,這股執(zhí)念也將成為不散之陰魂,百年、千年矢志不移?!?/br>
    鶴先生微嘆口氣,抬起雙手放在他的手心上:“你我皆有所圖,既然目標一致,且不論今后能不能長久,現(xiàn)在不妨再說一句——合作愉快?!?/br>
    弈者用一種要捏碎骨骼的力道,狠狠攥住鶴先生的手骨,刻毒的恨意終于從平靜里破土而出:“合作愉快?!?/br>
    

    第419章 他是一道曙光

    長城外被年年燒荒的“黑界地”,牧草鮮嫩的芽尖從將融的薄雪下探出。河套以北、陰山以南的云內平川,迎來了清和二年初春的第一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