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423節(jié)
“冒充宗室、謀害親王,簡直十惡不赦,按律當(dāng)處凌遲之刑!” 朱賢瘋狂搖頭,嘶聲叫喊:“我沒有冒充!我就是信王之子,體內(nèi)流著天潢貴胄的血脈,我是信王之子朱賢!” 繁嬤嬤收了哭聲,轉(zhuǎn)臉怨毒地望向他:“你不是信王的血脈,你只是個被我偷梁換柱的,妓.女的兒子。那個婊.子甚至不知道腹中雜.種的親爹是誰,也不在乎養(yǎng)的是不是親生兒,她只在乎錢。若不是被我換了來,你這會兒不是在做最低賤的苦工,就是被賣去下三濫的象姑館,重cao你親娘的舊業(yè),哪能有眼下這般錦衣玉冠,還能站在金鑾殿的地磚上。老婆子我是一時被貪欲糊了眼,你卻是個娘胎里帶出來的壞胚子——呸!” 朱賢腦中似有萬鈞雷霆,轟隆隆地將他劈成了無數(shù)碎塊,燒作焦黑。他的嘴唇在顫抖,兩腮在顫抖,連帶下頜、肩膀、手腳……最后連全身都如篩糠般劇烈顫抖起來。 “你胡說!胡說……我不是婊.子生的……我是朱賢,國姓朱,賢君的賢……我體內(nèi)不可能流著最卑賤的臟血……不可能!你在騙我,騙全天下人!你,寧王朱檀絡(luò),還有你們這些大臣,就是想鏟除信王最后的血脈,把本該屬于我的皇位奪走!我絕不會讓你們?nèi)缭傅模?!?/br> 朱賢在顫抖中狂笑起來。 于徹之忍無可忍,厲聲道:“這惡徒瘋了!竟敢在宮中大殿咆哮,玷污皇室,誹謗大臣。來人,割了他的舌頭!” 朱賢拼死掙扎,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掙開了縛手的繩索。像溺水的人試圖抱住最后一根浮木,他朝著階上的蘇晏沖去,尚未靠近,就被錦衣衛(wèi)按倒在地。 他極力抬起頭,自下而上仰視蘇晏,恍惚間又變回那個嘻嘻哈哈追在主家身后的少年小廝,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大人——“大人,老爺,我是蘇小京呀!你忘記我了嗎,我是小京!大人求你開開門,讓我回府去,我還要給大人燒晚飯哪!” 蘇晏垂目看他,神情似悲無悲,只是一脈平靜:“你是蘇小京,可你回不來了。我蘇清河是容易心軟,但絕不會對背叛我、出賣我的人心軟?!?/br> 朱賢像只走投無路的瀕死野獸一樣哀嚎起來:“啊——啊啊——” 錦衣衛(wèi)們將他拖下御階,他的下頜一下一下重磕在階沿,滿嘴是血。他的神情已僵硬,目光已渙散,成了個真真正正的瘋子,哭不出,也笑不出,只是吞著血,含糊不清地反復(fù)說著兩句話:“我是朱賢,不是蘇小京……我是蘇小京,不是朱賢……”直至被拖出大殿,在一聲慘叫后徹底消了聲。 蘇晏深呼吸,再深呼吸,看向?qū)幫酢?/br> 寧王回以溫文爾雅、得體和禮的一個微笑。 很厲害,真的很厲害。蘇晏極度冷靜地想,還有什么手段,來吧,我等著。 第438章 本朝第一jian臣(下) “寧王殿下請放心,蘇小京與繁氏這兩個惡賊就交予我刑部,老夫一定秉公執(zhí)法,按律處置?!?/br> 寧王朝刑部尚書王提芮拱手致意:“王大人剛正不阿聞名天下,有‘強項尚書’之美譽,將此二人交予刑部處置,本王認為十分妥當(dāng)?!?/br> 王尚書雖說面上并無動容之色,聽了這句話心里到底還是舒坦。 從來遇到大事就裝糊涂的“稀泥閣老”謝時燕,此刻彎腰撿起掉落地面的冊,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如今這冊上的名字,還改不改?” 這話一問,殿中氣氛難免有些尷尬。 之前大臣們經(jīng)過多方衡量與協(xié)議,最后敲定了寧王為代儲君,但因?qū)幫醪∥?,實際上就是做好了萬不得已的情況下讓寧王世子繼任的準備。 誰知蘇晏一回來,與眾臣爭鋒,幾下便大獲全勝,重新定下了新的代儲君人選豫王。 不過,這個結(jié)果有很大一部分是建立在寧王病危的基礎(chǔ)上。如今寧王奇跡般病愈,還在眾臣面前進一步揭發(fā)了假世子朱賢的罪行,那么這代儲君的位置歸屬,又該是誰? 朝臣們心里也頗為矛盾: 其一,論嫡是豫王,論長是寧王。本朝既有“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的舊律,又有“東宮不待嫡,元子不并封”的圣訓(xùn)(顯祖皇帝本身就不是嫡子),說來還是幾代皇嗣都不夠興盛導(dǎo)致。如今卻不知該依憑哪條? 其二,論文治與武功,豫王勝在后者,而寧王飽讀詩書,是出了名的賢王雅士,想必文治上要略勝一籌。 其三嘛……是絕不能公諸于口的,文臣們彼此心照不宣便是了——好不容易有個千載難逢的擇主機會,就君臣博弈而言,自然是希望君主軟的比硬的好、寬的比嚴的好、靜的比動的好、文的比武的好。 蘇晏看著那些心思浮動的朝臣,嘴角掛起一絲淺淡的笑意,自己不答,轉(zhuǎn)而問楊亭:“局勢有變,謝閣老的這個問題,首輔大人如何考慮?” 楊亭也感到左右為難,覺得豫王與寧王各有千秋,若只得一個,二話不說就是他了。但如今兩個同時擺在面前,實在難選。他斟酌著,不禁反問蘇晏:“老師曾對我說過清河敏辯,眼光獨到又擅長領(lǐng)異標新,眼下情形你有何見地?” 蘇晏似笑非笑:“我選顏值比較高的那位。顏值,美色也?!?/br> 一語驚人,朝臣們無不愣住。楊亭哭笑不得:“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蘇晏道:“大敵當(dāng)前,缺的是能凝聚士氣、擊退強敵的領(lǐng)軍人物。我觀諸公在定論之后又有所動搖,難道不是看寧王殿下溫文爾雅心生好感么?既然大家都是以貌取人,我說憑顏值選——“他把險些說漏嘴的“秀”字咽回去,硬生生拐了個彎,“立儲又有何不妥?” “休要偷換主題,胡攪蠻纏!”謝時燕吃夠了他這一套的虧,當(dāng)即喝止,“你以為誰都像你這般厚顏,把那些個不三不四的腌臜事滿殿宣揚?!?/br> 蘇晏滿不在乎地擺了擺手:“謝閣老此言差矣,我只是用這個類比告訴諸位大人,雙重標準要不得。至于腌臜事,那就更談不上了,我又沒吃回春丹。” “回春丹”仨字剛落地,朝臣中有人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 謝時燕被戳了痛處,一張臉頓時漲成紫紅,幾乎要吐出口老血來。犯不著!他暗中恨恨地想,犯不著跟這個蘇十二較一時口舌之利!總之這小子想扶哪個親王上位,我就支持另一個親王去拼力爭奪就夠了。 正在此時,寧王卻說了一句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話。 寧王溫聲道:“諸位大人請聽本王一言。本王并無爭儲之心,且與蘇閣老看法一致,認為我四弟才是更適合的人選。此番本王前來太廟,一是為了拿下冒名頂替的惡賊,二來也是希望諸公收回冊、寶,另授給豫王?!?/br> 此言一出,殿內(nèi)霎時安靜。 所有人都沒料到,寧王竟是來舉賢的。如此大公無私,絲毫不為權(quán)勢動念,這是何等高潔的心性! 只有蘇晏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識地想到——這分明是以退為進,所圖更大。 不等眾人反應(yīng)過來,寧王又繼續(xù)道:“豫王縱橫疆場從無敵手,只一點,遠水解不了近渴,他從山西懷仁的封地趕來,日夜兼程也得四五日,只怕趕不及這場守城之戰(zhàn)。 “故而,本王自請率麾下王府衛(wèi)與傭軍五萬人馬,與京軍一同守城御敵。我自知并非善武之人,但亦有一腔肯為國拋灑的熱血,拼盡全力也要堅守到底,直至豫王援軍趕到為止?!?/br> 一番蕩氣回腸的話,被他以平靜乃至溫文的語氣說出,更覺出一種柔中見剛、雪胎藏梅骨的奇情。 連楊亭都被這股大義打動,不由問:“那么退敵平亂之后呢?寧王殿下可有何打算?” 寧王笑了笑,說:“到時內(nèi)憂外患既清,本王也算功德圓滿了,等參加過四弟的冊立儲君儀式,便準備就地解散傭軍,率王府衛(wèi)回封地去?!?/br> “君子知義不知利”,這句話活脫脫就是寧王的寫照,無怪乎在民間有三賢王之稱……朝臣們面露欽佩之色,紛紛互視頷首。 卻有人煞風(fēng)景似的問了一句:“倘若豫王仍不愿回京,或是趕不及回京援救?” 寧王端容正色:“豫王外表浪蕩,實則勇武,本王信他一定會以國危為重,排除萬難趕回京。” ——反過來說,豫王若是沒能及時趕到,就是不重國而重私怨,或是不愿克服困難了? 蘇晏無聲地張了張嘴,又迅速閉上。寧王的話毫無破綻,若非他早已猜出對方的真實身份,恐怕也要為之喝彩一聲吧!可惜此刻被對方搶到了“勢”,他無論在這一點上說什么質(zhì)疑或駁斥的話,都落了下乘。 “豫王會回來的?!睂幫鹾V定地又說了一次,似乎對自己的四弟滿懷信心。 蘇晏想到,當(dāng)初綁架阿騖的刺客如果就是這位寧王派出的,那么這句話其實是一塊翻轉(zhuǎn)的鏡面,其真正的含義是:豫王再也回不來了! 這是個天然純粹的兩面派。恐怕就連寧王自己說出那些話時,也是假作真時真亦假,先麻痹了自己,才能騙得了眾人吧。 蘇晏輕聲和了一句:“豫王……會回來的?!?/br> 隔著丈遠,寧王仿佛聽見了似的,轉(zhuǎn)頭朝他微微一笑。 “即使為國捐軀,本王也沒什么遺憾了。前些日,從封地傳來消息,說本王的正妃、兩名側(cè)妃均已有孕在身,醫(yī)官診脈后說都是男胎。寧王府后繼有人,本王欣慰??!” 何止是他這個為人父者感到欣慰,朝臣們聽了險些要落下“太不容易了,這些年子息單薄的老朱家,竟也有一炮三響的盛況”的眼淚來! 為君者,除了會任人、懂治國,還有一個重要的能力,是什么? ——當(dāng)然是強大的生育能力!嬰兒容易夭折,天花、驚厥,甚至咳疾都可能要命,不多生他十個八個的,如何保證后繼有人,國祚綿長? ——這才是寧王一脈真正強過豫王之處??!豫王好男風(fēng),這么多年了也未立新妃,膝下只有一個五歲世子,萬一又走了景隆、清和二帝的老路……到時不還得再把寧王請回來? 既然如此,何不干脆一步到位,立后嗣更有保障的寧王為儲君呢? 蘇晏忽然走近幾步,傾向?qū)幫跎韨?cè),輕而深長地嗅了嗅。 “蘇閣老在嗅什么?”寧王問。 “像藥味,又不完全像藥味?!碧K晏邊琢磨邊說道,“聞著讓我不太舒……不,沒事,恭賀寧王殿下喜當(dāng)?shù)?。?/br> 寧王朝他拱手致意:“聽聞豫王的獨子阿騖也管你叫‘爹’,同喜同喜。” 蘇晏暗中磨著后槽牙,保持風(fēng)度:“寧王殿下說笑了,孩童戲語如何當(dāng)真。這份三倍大喜,還是寧王殿下自個兒擔(dān)著吧。” 說著,他轉(zhuǎn)頭對朝臣們說道:“諸位大人,不可辜負寧王殿下一片赤忱之心哪。大戰(zhàn)在即,京軍能多個臂助都是好的,我贊同讓寧王的軍隊參戰(zhàn),受內(nèi)閣與兵部統(tǒng)一指揮,如何?” 群臣點頭稱善。謝時燕又冷不丁問了句:“那么于閣老先前向藩王們宣布的,誰能領(lǐng)兵擊退北漠大軍、挫敗阿勒坦,就立誰為儲,還作數(shù)么?” 蘇晏不待眾人爭論,率先道:“當(dāng)然作,怎么不作數(shù)?豫王若是遲遲趕不回京,那也是他的命中定數(shù),面前迫在眉睫的是迎戰(zhàn)北漠,守住京城?!?/br> 大殿外,欽天監(jiān)的官員高聲喚道:“蝕已退,天日重現(xiàn),君王當(dāng)修德——” 眾臣聞聲出殿,走到廊下抬頭看天,果然見日上暗影已幾近消失,還剩下一小角黑斑。欽天監(jiān)認為,日食已退,但上天的警示征兆并未過去,君王當(dāng)修持德行,以敬上天。 寧王忽然面朝外跪下,向著皇天后土連著作揖三次,朗聲道:“君不在位,民無所依。寧王朱檀絡(luò)愿以身應(yīng)劫,求上蒼保佑大銘京城無恙,山河生民無恙!” 朝臣們紛紛隨之下跪,禱告上蒼。 蘇晏恍惚從寧王的行為舉止中嗅出了一點兒熟悉的味道,思來想去,赫然發(fā)現(xiàn)——好一朵美麗的白蓮花? 帝王的戎裝頭盔上,常飾以六面六甲神的金像,而這位幾乎可以斷定就是弈者的寧王殿下,究竟有幾面嘴臉? 不過,無論對方有幾面嘴臉,都抵不過一開始就看錯了形勢,算錯了人心?;谶@些錯誤之上的計謀,施展得越多,最后崩盤時就會把策劃者摔得越狠。 蘇晏把手揣入袖中,慢悠悠地走下殿前石階,身后跟隨著一隊護送的錦衣衛(wèi)。高朔在奉天門外等候了有一會兒時間,見到他出現(xiàn),立刻迎上去。 “如何?”蘇晏輕聲問。 高朔低聲答:“已聯(lián)系上龍指揮使,對方接了密旨,說一切以大人馬首是瞻?!?/br> 蘇晏微微點頭:“一個勝利在望仍然謹慎老謀,不肯露出半點破綻之人,的確不好對付啊?!?/br> 高朔笑道:“可大人有辦法。這么多年,我就看明白了一句話——大人總有辦法?!?/br> 蘇晏瞟了他一眼:“不錯,一個返璞歸真的高級馬屁。你對前任上官也是這么干的?” 高朔當(dāng)即就想起沈柒沈大人,以及沈大人與蘇大人之間的那些誰也說不清的恩怨糾葛,但因怕踩了情傷之人的忌諱,不敢應(yīng)聲。 蘇晏卻仿佛釋然了不少,自顧自地道:“你說,弈者既已現(xiàn)身,投靠他的沈柒何時現(xiàn)身呢?” 高朔低著頭,更不敢吭聲了。 良久之后,他聽見上方傳來幽幽的一句:“等我抓到他……我要親手扒了那層不當(dāng)人的皮!” 高朔打了個哆嗦,在心底默默地為前任長官道了聲珍重。 第439章 巨型社死現(xiàn)場 突如其來的日全食,不僅使得被圍困的京城人心更加惶惶,而圍城的北漠軍隊一方亦是生出了慌亂,不少人下馬跪拜長生天,祈求天神平息憤怒。 為此,阿勒坦換上了薩滿大巫的盛裝,頭戴雄鷹帽,身著五色飄帶神衣,鏡、鞭與桿鈴等法器披掛齊全,配著他魁梧高大不似凡人的身軀,站在以木料臨時搭建的祭臺上,遠遠望去仿佛一尊異域神祗的雕像。 他對麾下大軍宣稱將施展通靈之術(shù),占卜此戰(zhàn)吉兇。 一番煞有介事的跳神儀式過后,天神的旨意降臨到這位“神樹之子”與“草原圣主”的身上,借其之口下達諭示:太陽掩蓋它的光輝,如人遮蔽他的雙目,盲目而行則有墜淵之禍。跟緊領(lǐng)路人,辨明正道與歧途,或許會有一個嶄新的轉(zhuǎn)機。 諭示有些曲折復(fù)雜,換成中原的求簽解卦,大概算是一個險中求勝的下上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