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妍的伸手是自投羅網(wǎng)，心理上有所準備，被人將手指攏進掌心也沒在意。

    她跟在落后一步的距離，悄悄踮腳張望起來，可地方?jīng)]有看清，先被帶到一張沙發(fā)上坐下。

    頭頂?shù)牡鯚艋位斡朴频亓疗饋?，最先看到窗邊的鋼琴，然后才是其他?/br>
    “私人排練室?！?/br>
    卓灼的聲音自沙發(fā)后側(cè)傳來，鑰匙被扔上置物架，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

    “朋友投資的酒吧開不下去，空著也沒什么用，索性暫時把地方丟給我看著，后來就被樂隊征用?！?/br>
    開了空調(diào)，冷氣開始便開始在室內(nèi)與潮熱的空氣作斗爭。

    臣妍安靜地四下打量，手搭在沙發(fā)靠背，路過的時候，他便隨手以掌心輕貼一下，感受到過高的熱度又從容收回，冷靜安撫道：“之前演出的合樂練習(xí)也是在這兒……場地設(shè)備一直在將就著用，沒怎么換過，所以制冷效果可能不太好，先等一會兒?！?/br>
    臣妍覺得手背像被貓撓了一爪，讓她下意識握了握，又松開，聽完還要恍然：“原來樂手也逃不過在生活中精打細算?！?/br>
    “夢想和愛好都是需要付費的，”他不慌不忙地解釋，有種平易近人的淡然，并開著玩笑，“當然，電視劇里那些各種各樣的總裁除外?！?/br>
    目測下來，這地方空間不算特別大，但容納一場多人大型派對絕對綽綽有余。

    裝潢是很典型的pub式樣，酒紅和皮革為主，中央的吧臺空空蕩蕩，旁邊的酒柜也變作擺設(shè)，沒怎么落灰，看得出被人愛護和使用的痕跡。

    說是秘密基地更加合適，她想。

    多神奇的事情，他們在凌晨的夜色逃亡，竟然真的躲進了無人知曉的魔法密室。

    沙發(fā)的正對面，臨時架起的臺子上，架子鼓和合成器是最顯眼的存在，其余的通通只?？盏氖占{包和一些話筒支架，地上連著的電線擺放整齊，一瞧就是經(jīng)由強迫癥劃分出的收納區(qū)域。

    清朗的男聲到了密閉的空間就顯得更加悅耳。

    “不剩什么了……啤酒還是黑咖？”都是樂隊排練時期所囤，沒有別的選擇。

    臣妍想了想，猶豫道：“黑咖啡吧。”

    這不是喝酒的好時機。

    她的余光掃過關(guān)好的大門，耳邊響起男博主那番震耳發(fā)聵的箴言，決意至少要在此刻保持清醒的頭腦。

    杯子在中心冒起幾縷煙，臣妍雙手捧得穩(wěn)當，索性借題發(fā)揮：“說起來，我學(xué)會喝黑咖啡還是為了減肥?！?/br>
    要她這種天生嗜甜的人主動吃苦，難度基本和登天差不多。

    剛開始做美妝博主的時候，因為急于求成，過于在意觀眾的評論，曾有一段時間陷入了一種怪異的攀比誤區(qū)，以為只有完美的形象才能引來關(guān)注，戒糖到了一種嚴苛的一步，待反應(yīng)清醒過來，不僅體力精力大不如前，人已經(jīng)快要瘦成皮包骨頭，以前常被同事夸贊的梨渦也不再像以前那么亮眼，甚至開始出現(xiàn)大量掉發(fā)的情況，后怕著去看醫(yī)生之余，立刻恢復(fù)了正常的飲食和作息。

    她抿過一口，感受著舌尖的苦澀，想到哪兒說到哪兒：“那個時候我就覺得，既然吃苦都能忍，這世上還有什么是堅持不了的……久而久之，反而把想做的事堅持至今，成了主業(yè)。”

    卓灼點著頭，沉穩(wěn)地淡道：“對于想要的東西，堅持總沒有沒錯。”

    一路過來，兩個人很自然地交流著彼此之間錯過的許多事情。

    這當然好得不能再好了。卓灼拉開一側(cè)窗簾，斜開的一小扇天窗透進月光和路燈，立刻便將人和立式鋼琴照成最亮的一處。

    薄薄的白色下，肩寬腰細的輪廓若隱若現(xiàn)，正與這光影相稱?？上?，出門前不敢回房間弄出動靜，沒來得及帶上相機。

    這樣一個人，原來也逃過課……

    時機恰當，她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放下杯子，咳嗽兩聲，舉手誠懇發(fā)話：“卓老師卓老師，我有一個請求。”

    卓老師看著她，像講臺上的老師看著學(xué)生，神色冷淡卻包容，用目光示意請講，臣妍索性作小學(xué)生雙臂交疊的狀態(tài)：“可以點歌嗎？”

    對方剛好自窗簾抽回手指，答的是：“當然?！?/br>
    看起來游刃有余，從容地打開立式鋼琴蓋，回身看她：“想聽什么?！?/br>
    這樣封閉私密的場景，太容易勾起一些過往的畫面。

    臣妍人陷進沙發(fā)背，眨眼看著吊燈，開始努力地回憶：“就是高考完那天，你唯一一次給我彈過的，什么來著，對，德彪西的……”

    德彪西的《月光》。

    卓灼在心里率先補完這句話。

    他比她記得還要清楚得多。那頭女聲無意落下的同時，音符已經(jīng)開始安靜地流淌。

    臣妍順勢翻身，趴在沙發(fā)靠背，歪著頭盯人看。

    她承認自己的確有些不軌的意圖——畢竟，卓灼的手實在漂亮。尤其是在琴鍵上的時候，生冷中透著柔軟，遠比那些留存于屏幕中的手模照片生動。

    而且，因為專心彈奏，心無旁騖，總有一種遠離俗世的冷淡，任何氛圍都不能將其同化。

    第一次看到的那會兒她就這么想。

    高考完的當天，班里舉行慶功宴，臣妍喝了些酒，因為毫無經(jīng)驗，醉得差點沒能順利從ktv包間出來，還是經(jīng)由班級知曉情況的熱心群眾通知周澤航，才得以順利回家。也是酒壯人膽，她一進家門，人倒在沙發(fā)上，迷迷糊糊間看見端過水杯的男生，想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可惜。

    可惜，到頭來還是沒能和他做成朋友；同樣可惜，她馬上要離開這里去到他鄉(xiāng)，或許一經(jīng)成長，就再也回不到過往的日子。

    于家庭是，繼父是，他這個從天而降的哥哥也是。

    “卓灼?！?/br>
    不對。她發(fā)音含糊，酒精控制住舌頭，態(tài)度卻很鄭重，順著平日里兩位長輩的思路，換了個叫法，真誠地撒著酒瘋：“哥、哥哥，你能隨便彈一曲嗎，就當是臨別的……”

    臨別的贈禮。

    月色穿過天窗，又被不斷流動的陰云覆蓋。

    太過難得的場景，就容易記憶深刻一些，饒是其他的生活細節(jié)都快忘了個干干凈凈，這次卻沒敢忘。

    她閉上眼睛，仿佛一瞬間還在這間廢棄的酒吧排練室，一瞬間又躺回了曾經(jīng)坐過無數(shù)次的沙發(fā)……或許還有之前莫名其妙做過的夢，夢里的人是戴著口罩的，沉默又溫柔，誰也沒有說話。

    ……

    “臣妍。”

    “嗯？”

    鋼琴聲早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

    卓灼的樣貌，出挑在皮相，絕在骨相。

    眼皮很薄，如果輪廓不那么鋒利，就容易被說是過分精致，好在，眉骨山根通通突出高挺，下頜線分明，正適合他冷淡周正的氣場。

    臣妍察覺到自己差點睡著，迷迷糊糊地抬眼，對上一雙眼睛。

    他還是沒什么情緒，唯獨，視角跟日常是上下顛倒——半蹲在地上，單手扶著沙發(fā)，自下而上，沉靜地注視著她。瞳孔很亮，令她聯(lián)想到海面上的殘月微光。

    卓灼抬起頭，表情平靜，距離卻越來越近。臣妍反應(yīng)不及，心跳都沒來得及頓一拍，下意識就要閉上眼，然而動作錯開，指尖劃過，鼻梁處微涼，視野變得異常清晰。

    原來是瞌睡的間隙，她的框架眼鏡掉了。他的指尖自太陽xue拂過，輕得宛如羽毛。

    可惡，她想，偏又聽到他正兒八經(jīng)地問：“還有想聽的嗎？”

    “有?！?/br>
    臣妍微微咬牙，坐直后試圖扳回一城：“不要古典了，時間太晚，容易犯困……”

    推了推眼鏡，用以消退剛剛的錯覺，道：“來一首歡快一點的吧。”

    卓灼從善如流，順勢彈起時下視頻正當紅的拼接梗曲，臣妍聽到第二節(jié) 才聽出曲調(diào)，立刻沒忍住笑說，“你平時原來也看短視頻？”

    她之前為了追熱度，還特意用來當作上一期視頻結(jié)束部分的bgm，效果還算不錯，評論區(qū)粉絲們都很給面子地留言回復(fù)，說常年獨樹一幟的她總算跟上了熱點。

    他不介意她的直率，答非所問，涼涼冷冷，“我今年只有二十八歲?！?/br>
    臣妍微微癟嘴，一字一頓，“我、知、道。”

    不，還是不要回到學(xué)生時代了，哪怕那會兒可以肆無忌憚地闖蕩，無所顧慮地逃課。

    她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緩慢地走到鋼琴旁，“還是現(xiàn)在更好……說實話，我可能不敢跟十八歲的你這樣說話。”除非那日喝了酒，膽子比天還高。

    卓灼沒有接話。

    琴聲停頓的檔口，臣妍靠在一側(cè)，食指和中指充當先鋒，好奇地隨手按下一個音。

    他靜靜地看著，干脆起身，輕輕按住她的肩膀，位置調(diào)換，變成了她坐在琴凳上。

    “試試。”

    臣妍噗嗤一聲，沒來得及因為突然的肢體接觸臉紅心跳，先笑出了聲音：“差點想接‘試試就逝世’?！?/br>
    很近的距離。

    她聞到比車內(nèi)更明顯的檀木味，不過因為空間更大，稍微清爽了些。

    卓灼沒有碰她的手，只是微微俯身，一只手按在鋼琴邊沿，真就指導(dǎo)起她作為一個新人的手型，如何突出關(guān)節(jié)、如何發(fā)力……

    其實，這些都是十年前就可以做的事情。

    卓灼看她顫顫巍巍地彈著音階，看她纖細的手指僵硬，做好的長指甲阻礙了發(fā)揮，又看著她xiele氣，破罐子破摔，只留一根食指，“反正這樣也能彈出聲響！”

    臣妍泄氣又提氣，信誓旦旦地望住他，狠狠地打包票：“請卓老師放心，下次我絕不做美甲過來，我保證?！?/br>
    眼神閃亮，神色耀眼，毫無保留。絮絮叨叨一如既往，直接又熱烈——終于是對著他的。

    “要不然這樣吧，今天那你就先教我別的，反正總有時間……”

    卓灼點頭：“可以。”

    他嘆了口氣，不得不承認自己被可愛到了。

    因為可愛，所以回想很多無奈的、耿耿于懷的可能性，都能重新變得從容不迫，真正地釋懷，遠比依托給全世界要可靠。

    眼下月光太好，多適合當作兩個人的秘密，所做過的、忍耐過的夢都得以實現(xiàn)。慢條斯理地坐下，眉目始終無法從柔軟變得冷硬。

    “卓老師很放心?！?/br>
    卓灼看見她飛揚的神采，發(fā)紅的臉頰，到底沒忍住伸出手，輕輕捏了一把，一本正經(jīng)，冷淡沉靜。

    “但卓老師只能教女朋友。”

    第36章 c36 甜豆?jié){。

    臣妍愿意在事后承認自己當時第一反應(yīng)的離奇程度。

    事發(fā)突然，不，什么都很突然。

    因此她慶幸至少室內(nèi)有光，窗外也有光，能讓人看清對方的樣貌神色，來不及說什么，先出于不要吃虧的本能迅速反應(yīng)，借著對方松手的空當，第一時間抬手捏了回去。

    “啪?！笔乔V冊從旁邊滑落，掉落在地，發(fā)出聲響。

    原本的主角鋼琴同樣失去了關(guān)注度，變作擺設(shè)與旁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