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有些鳥兒是關(guān)不住的
世界上最美妙的音樂是什么? 是降谷零拿來鑰匙,插進鎖孔里,咔嚓一聲,銬環(huán)脫落,掉在地上的旋律。 白井涼奈眨了眨眼,緩慢撫摸著手腕。銬環(huán)很緊,在皮膚上面留下印子,緊緊貼合著骨rou。兩只手放在一起比較,被拷住的那只手腕明顯瘦一點,白一點。 你知道骨折的人,拆掉石膏,是什么感受嗎? 手腕上會留下一圈痕跡,非常顯眼。汗毛被抑制生長,摸上去,有些濕濕黏黏,但過一會兒,在風(fēng)中吹干,在時間中慢慢舒展,就會變得完好如初。 諸伏景光給她戴上手表,表盤很大,表帶很寬,正好遮住手腕。 衣服是降谷零和赤井秀一選的。她脖子上的掐痕還殘留指印,為了不讓江口千夏看出異樣,他們在商場里逛了很久,終于挑出幾件看上去正常的高領(lǐng)衣服。 赤井秀一對高領(lǐng)衣服很有研究,但降谷零不敢茍同他的審美。時逢秋季,女裝市場百花齊開,爭奇斗艷。兩個人互不相讓,各自買了幾件衣服回去,讓白井涼奈選擇。 衣服擺在床上,白井涼奈一眼就能分辨出,哪些是波本的風(fēng)格,哪些是萊伊的風(fēng)格。她選了一件十分土氣的駝色高齡針織衫做內(nèi)搭,在外面套了一件黑色西裝外套。 赤井秀一露出微笑,降谷零雙手插兜,別過頭去。 脫下長袖睡裙,白井涼奈換好衣服,從房間里面走了出來。叁個男人在客廳里或站或立,都同時看向她。 她皮膚很白,身材不算苗條,甚至還有點雙下巴。但連日的刑囚讓她迅速瘦了下來,像風(fēng)中的紙片,腰細了,臉頰的rou少了,下巴也尖了。 本來衣服是合身的,但現(xiàn)在外套變得空蕩蕩,風(fēng)從打開的窗戶中吹進來,就撐開了袖子和下擺,像是穿了男友外套一樣。 一時之間,屋子里靜悄悄地。雙方都在互相打量著。 萊伊還是獨自一個人靠在門邊,手里夾著煙。蘇格蘭坐在桌子邊,側(cè)著身子朝著萊伊,手放在桌子上,把玩著車鑰匙。波本站在蘇格蘭旁邊,一手撐著桌子,一手搭在蘇格蘭肩膀上,但腳尖卻對著萊伊。 白井涼奈把他們的姿勢收入眼底,心里默默有了評估。 雖然看上去有距離,但萊伊似乎深得波本和蘇格蘭的信任,臥底得很成功嗎。 “走吧?!比R伊率先出聲,他推開門,往外走去,背后背著長長的貝斯包,但白井涼奈猜測,里面裝的并不是貝斯。 波本開車,蘇格蘭坐在副駕駛。萊伊和她坐在后座,裝模作樣地用槍頂著她。 原來剛剛蘇格蘭手上玩著的是波本的車鑰匙,兩個人關(guān)系竟然好到如此地步。白井涼奈在心中嘆息,難怪之前用波本刺激蘇格蘭反水失敗了,她知道的信息還是太少。不過,出去以后,就能大展拳腳了。 目的地到了,蘇格蘭下來給她開車門,她非常乖順地挽住他的胳膊。按照劇本,蘇格蘭扮演她的男友,萊伊扮演她的表哥,波本扮演她的心理醫(yī)生,他們見完江口千夏,就搬到一個新的安全屋里居住。 她本來想選萊伊來演她的男友,但思考了一會兒,還是大著膽子選了蘇格蘭。萊伊說他們一年后就會收網(wǎng)組織,還拿來北村陽太的卷宗照片給她看,以此證明他的身份,但她還是不敢將希望全部寄托在他身上。無論如何,他都是支配者,處于上位,對她沒有實現(xiàn)承諾的外在束縛。甜言蜜語誰不會?空口支票誰不會?她絕不能盡信他的話,而要看他的所作所為,時刻保持警惕。也要不斷搜集信息,努力自救。 陽光灑在她的身上,她的腳踩在地上。明明是骯臟泥濘的小路,混合垃圾桶里流出的臭水和醉漢嘔吐物的酵味,但她卻異常感動,分外懷念。 走進出租屋,她按照約定,先去找她父親的遺物,從架子上拿下盒子。 四雙眼睛都盯著那個盒子,白井涼奈很緊張,如果沒有像她猜想的那樣,找到有用的信息,會發(fā)生什么?她隱晦地看了一眼萊伊,萊伊注意到她的視線,眨了一下眼睛,似乎在說:打開吧,不管發(fā)生什么,我會保護好你的。 于是她打開了盒子,一些零碎玩意放在書的上面,她一件一件拿出來,擺在桌子上。 波本開始鉆研那些玩意,“這看上很普通啊?!彼櫰鹈碱^,盯著一個大本鐘的鑰匙扣。 白井涼奈翻開了書,書是講編程的,她先掃目錄,然后開始看序言,看了幾行才意識到不對,從大學(xué)叁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中回過神來,開始往后一頁一頁地翻,試圖找到什么手寫的痕跡。 第一本書翻完了,什么都沒找到,她冷汗都要滴了下來,然后開始翻第二本書。第二本書她也很快就翻完了,還是什么都沒有,沒有筆記,沒有夾東西,也沒有書頁之間的隔層。她讓自己冷靜下來,開始翻第叁本書,但是靈光閃過,她突然皺起眉頭,重新翻起第一本書。 這本書不是講編程的!她睜大了眼睛,目錄和序言仍舊是普通的介紹,關(guān)于Python、Java和C ,但是內(nèi)頁被替換掉了,不僅有編程教學(xué),還有關(guān)于TCPIP協(xié)議、系統(tǒng)原理、編譯原理等計算機知識。書頁被印刷出來,細致地裝幀在書脊里,偽裝得像是原產(chǎn)的書,不認(rèn)真閱讀很難發(fā)現(xiàn)差異。 “給我看看。”波本注意到她盯著書發(fā)呆,于是伸出手來示意她。白井涼奈把書交到他手上,開始查看第二本。果然,第二本也是被如此巧妙替換的,講的是如何收集信息、探測網(wǎng)絡(luò)系統(tǒng)的漏洞、攻破安全系統(tǒng),侵入私人電腦。 白井涼奈心砰砰直跳,她開始翻第叁本,內(nèi)容再次升級,講的是如何修改系統(tǒng)檔案、建立模擬環(huán)境、實施網(wǎng)絡(luò)攻擊,并詳細介紹了如何侵入政府主機——以英國和日本舉例。 我的天哪。她書頁翻得嘩嘩響,以此掩飾她的震驚。突然,一封信掉了下來,夾在第叁本書的末尾,萊伊眼疾手快,把信夾在指間。 “拿過來?!辈ū究聪蛉R伊,場面一度劍拔弩張。白井涼奈屏住呼吸,看著他們?nèi)€人對峙。 萊伊挑眉,沒有拿過去,而是把信遞還給她,輕易化解了僵持,“不如你來讀?!彼麑λf。 信是用火漆封的口,沒有拆開過。她家以前還有火漆?她怎么不知道。 她拆開信,在叁個人的注視下讀了起來: “千鶴子,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好父親,我也知道,你更愿意和你母親過那種危險黑暗的生活。” 讀完第一句,她就感覺大事不妙,但波本用槍指著她,“繼續(xù)。”她只好硬著頭皮念下去: “離開英國那年,有人問你,如果mama做了壞事,你愿意跟著mama還是爸爸。當(dāng)時你看了我一眼,然后回答爸爸。但我知道,這不是你的真實想法。 你母親叫伊藤美織,是一個很有野心的女人。每當(dāng)我看到你,我就會想起她。留學(xué)期間,我們在聚會上認(rèn)識,那時互聯(lián)網(wǎng)剛剛興起,IT還不被重視,但她慧眼如炬,在閑聊中,叁言兩語就發(fā)現(xiàn)了我深藏在平凡外表下的價值和能力?;楹?,她不愿意待在家里,懷孕期間還要念博士,你出生后,她就博士畢業(yè),留在了LSE。” 原來,原來就是她……她的mama,十多年前LSE著名的亞裔女性,政治學(xué)界對組織和架構(gòu)頗有研究的伊藤美織教授,出版界的寵兒,學(xué)術(shù)界的大拿,政治界的明日之星,卻像流星一樣劃過天空,在十叁年前因火災(zāi)而辭職靜養(yǎng),從此墜落,再也不拋頭露面。大學(xué)期間,她有幸拜讀過伊藤美織的論文,受其啟發(fā),創(chuàng)作了自己的畢業(yè)論文。原來,她就是她的mama。 “她已經(jīng)去世了,就在我?guī)汶x開她的四年后。網(wǎng)上說她受傷過重在醫(yī)院靜養(yǎng),但我黑進□□的系統(tǒng)里,知道并不是這樣的,她是被□□□那個白眼狼害死的。 你五歲之前的事,我從來不向你提及,也希望你能在長大后慢慢忘記,作為白井涼奈無憂無慮地活下去。但是你越長越大,越變越像她。我非常擔(dān)憂你,怕你走上和她一樣的末路,但我不知道該怎么教導(dǎo)你,也沒有心力教導(dǎo)你。我有才華,卻無處施展,沒有人理解我,沒有人是伯樂,能發(fā)現(xiàn)我這匹千里馬。在英國,因為種族歧視,我工作屢屢碰壁,但你母親卻像個交際花,在系里不斷上升,越活越出彩。她想把我介紹到□□工作,但面試前一天你鬧脾氣,嫌我沒有照顧好你,執(zhí)意要回家找mama,于是我?guī)е闾崆盎丶?,在門口聽到了她和□□□的對話,才知道那個新工作是一個火坑。我不愿意像她一樣做罪犯,只能繼續(xù)不倫不類地活著,看著她和□□□搞在一塊,這對jian夫yin婦,出軌得如此高調(diào),她還說要和我離婚,要把你帶走和□□□一起生活,我才不會讓她如愿!幸好,我也算是有一些技能在身,成功帶著你逃離了他們。 我很害怕,害怕□□找上我們,她都死了,下一個目標(biāo)說不定就是我們!我也害怕你記得小時候的一切,去探查她和我的秘密。昨天我發(fā)現(xiàn)你在看《君主論》,你還不到十歲,就開始看這些大學(xué)里才教的東西。你畢竟是她的女兒,我擔(dān)心你像她一樣接觸不該接觸的人,做了無可挽回的事,最后落得不好的下場。 她還沒有背叛我的時候,我和她提過要把自己的技術(shù)編寫成書,她大力支持。但最后,書終于編成,她卻死了,我也離開了她。沒有人愿意出版我的書,他們都不懂,我把書留給你,如果你繼承了我的天賦,或許這些技能可以讓你更好地活著?;蛟S,在你終于像她一樣走入黑暗時,你可以用這些技能保命?!?/br> 信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白井涼奈讀完,心里滋味十分復(fù)雜。 口吻是父親的口吻,那種懷才不遇,世界都虧欠自己的酸腐牢sao她見多了,也十分熟悉他高高在上、對女性指指點點的東亞大男子主義。如果她在被組織找上之前,就看到了這封信,確實會很有幫助。但如今,在她堅持不懈地套話下,他的信遠沒有看上去信息量那么大。 唯一的幫助,或許是讓她更加了解自己的母親吧。白井涼奈把信紙對著燈光,仔細查看那些被他涂掉的字詞,□□應(yīng)該是組織,□□□或許就是小時候,那個會照顧她,給她做飯的男人吧。他叫什么名字呢? 萊伊從她手里抽出信紙,仔細查看起字跡,又打量紙張的泛黃做舊情況,然后給波本使了個眼色。 白井涼奈冷眼看著他們走進她的臥室,小聲地商量著。之前按下的疑惑重新冒了出來,萊伊說他是臥底,但他表現(xiàn)得和波本很熟稔。兩人看上去不對付,一些細微的動作卻出賣真相。腳尖的朝向,站在一起時的距離,眼神間的官司和默契,僵持時輕松的化解、不需要交流就能確定對方在哪。在黑幫里,或許有成員能如此相互信任,但如果萊伊是臥底,又該怎么解釋他對波本的掉以輕心? 蘇格蘭看了看手表,“你和江口約定的時間快到了,是不是該準(zhǔn)備一下了?” 白井涼奈點頭說好,但心里還在想著剛剛的事。父親字里行間都流露出一種對她的不信任,口口聲聲稱她一定會走向黑暗。她在心里冷笑,真是讓你失望了呢,但我就是沒有。 她看向窗外,陽光溫?zé)?,歲月靜好。萊伊從臥室里走了出來,和蘇格蘭一起離開了出租屋,潛伏在外面,只有波本藏在臥室里,實時監(jiān)視她和千夏的會面。她也知道,再過不久,就會有一把狙擊槍架起,從對面的天臺瞄準(zhǔn)她,一旦她說了不該說的話,做了不該做的事,就會迎來死亡,甚至連累好友。 她應(yīng)該聽話,按照他們的吩咐做事。 但是,她垂下眼眸,但是,為什么心里流動著不甘,蠢蠢欲動想叛逆呢? 大不了一死,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如果千夏被她連累,她……會很抱歉,但是,絕不后悔。 她會獲得真正的自由,無論生,還是死。即使被組織追殺,每日惶惶度日,即使殘疾癱瘓,或者半身不遂。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手表蓋住銬環(huán)留下的印記,只不過幾個小時,已經(jīng)看不出明顯的區(qū)別了。 知女莫過父,父親還是了解她的?;蛟S,在某個平行世界,在每個平行世界,她都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黑暗,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做任人宰割的羔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