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1)
總覺得解開鏈子,就留不住你了。 真不想你走 車馬已在聞人府側(cè)門外,普通不起眼,不像是聞人樾的作風(fēng)。這反倒像是臨時準(zhǔn)備的。 車轍印過朱門前的青石,最終停在了已經(jīng)蕭條的西靖王府外。 西靖王府多年前被查封后并未另作他用,就這樣空空地剩著,貼上封條,平日里只有一個老人守著??倸w比大理寺要好進(jìn),但這些年,藺懷生一次也沒能回來過。 藺懷生不要聞人樾扶,在家門口,他走得很快。推開門,迎著門縫間攢的落灰走進(jìn)去,他卻不敢再走了。小郡主這一生都沒有從小門回過自己的家,但藺懷生踏進(jìn)來時他已經(jīng)沒有家了。 聞人樾就在他身旁,男人沒有問任何一句話,只是靜靜地陪著。終于,藺懷生邁過門檻。時隔六年,他靠著疏通關(guān)系、靠著別人才回到自己家。 藺懷生又走得很快,這時候和他說什么也不管用。在王府里,藺懷生是主人,輪到他領(lǐng)著聞人樾走,盡管當(dāng)下聞人樾還未說他們要去哪。 越走,越覺物是人非。落瓦駁墻,枯樹空塘,記憶中貴氣豪奢的王府已然不在,倘若世上真有西靖王府的藺懷生,觸景生情該有多唏噓。 不一樣了。 聞人樾說:當(dāng)初查封的時候,王府大部分東西已經(jīng)充了國庫。日子一久,沒人管的王府時?;烊胍恍┦芯氯秊E和監(jiān)守自盜的小吏,他們搬空但凡能值點錢的東西。再后來,拿無可拿,就沒人再來這了。 藺懷生諷刺地笑著說了一句。 人人在王府來去自如,于我而言,回自己家卻難如登天。 聞人樾沒有應(yīng)。來到舊日的西靖王府,他把主動權(quán)完全給了藺懷生。他知道,藺懷生此刻對他滿心怨懟,連裝都不愿意裝。 兩人之間氣氛低沉。又走了一段,藺懷生倏地停了下來,他指著風(fēng)雨連廊外的湖心亭。 我記得這里。 藺懷生主動開了話頭,好似一下子放下了與聞人樾的齟齬。聞人樾順著藺懷生的手看去,往事一一歷現(xiàn)。 這是我第一次見你的地方。 那一年,我jiejie在王府辦菁華詩會,王公貴女、新科才俊,濟(jì)濟(jì)一堂。我在后院里無聊,也跑到前頭來看,就撞上了你。那一年,我八歲。 藺懷生轉(zhuǎn)過臉,反問道。 阿樾呢? 將近立冠。 藺懷生斂了微薄的笑容,他只是說了一句。 那時,我只當(dāng)你是中途離席的客人,從未想過會和你結(jié)姻緣。 聞人樾當(dāng)年也從未想過。那年他十九,蟾宮折桂,連中三元,本以為是意氣風(fēng)發(fā),但真正在京城落了腳以后,他發(fā)現(xiàn)在世家與門第跟前,一介白衣妄談抱負(fù),不過是塞上長城空自許。 他這一生本不該和藺懷生有牽扯,但聞人樾渴望權(quán)勢,所以他求來了這份緣,從此姻緣便是孽緣。 聞人樾說:去書房吧。聞人樾今天要帶藺懷生來看的東西便在那。 等到西靖王的書房,藺懷生竟看見書房墻后連通了一間密室。聞人樾在前,領(lǐng)著藺懷生逐階往下走。 他們向下走了很久才到平地,入眼,密室不大,但挑頂極高,密室正頂是外頭的池塘,也不知是怎樣巧奪天工的設(shè)計,池水不會倒灌進(jìn)密室,密室卻借了天光,粼粼波光隨之躍動在地上。尋常人家本不該有這樣的密室,縱使是西靖王府也不行。 密室的中央有一個祭臺,四角則隱約可見是燭臺,繁復(fù)的凹紋自四角向中心聚集。鎏金燭臺熠熠生輝,不知名的圖紋則日久消蝕。這間本該荒廢的密室,卻好像得了一點歲月優(yōu)待。 眾人在清查西靖王府時發(fā)現(xiàn)了這間密室,有西靖王府聯(lián)合西南地方軍謀逆犯上之嫌在前,幾乎人人都認(rèn)為這是西靖王從家鄉(xiāng)帶來的巫蠱之術(shù),沒有人去聽西靖王夫婦的解釋。 藺懷生望著高高的祭臺:所以是么? 祭臺上有一根立柱,涂滿了血紅色的圖騰。柱子上方有一些穿痕,像是曾釘過什么東西。而祭臺臺面上,有一男一女兩套疊整齊的嶄新衣物。 我托人查證,這與西南某個部族祈神的儀式相吻合,依當(dāng)時收繳銷毀的符條咒文還原,是向神明祈求佑子。那個部族的人們相信,如果生下來的孩子有早夭之相,就要悄悄喬裝打扮養(yǎng)到成年,各挑一男一女兩件孩童衣裳,佐以血親之血涂抹,每年生辰一換,就能躲避死神,庇佑家中體弱多病難以存活的孩子。若佑小兒,則用女童的衣服蓋在男童之上,反之亦然。 祭臺詭譎而凄哀,這里是西靖王夫婦的祈福之地,也是他們的喪命之地。 而聞人樾此番話,等于告訴藺懷生他知道藺懷生身份。 聞人樾迎面著藺懷生警惕的目光,他笑,不知是笑藺懷生還是笑他自己。 生生,你認(rèn)為聞人府沒有一個值得交心的人,你不要人近身伺候,可剛來那幾年,你處處無意間紕漏,我沒辦法不看見我早知道生生是少年郎。 藺懷生覺得不可思議,更覺得有些荒唐。 你既然知道,還執(zhí)意成婚? 是。 世俗禮法不能夠,便在藺懷生身上,通通忘了世俗禮法。 原來聞人樾真正瘋在這里。 藺懷生抬頭,神色冷然。 阿樾,那你告訴我,六年過去,祭臺無用王府已敗,大理寺你吃過虧更無從查起,你為何能把銘文符咒記得如此清晰? 聞人樾說了實話。 因為當(dāng)年是我負(fù)責(zé)此事,將所見一切抄錄上稟至帝案。 但他也沒有說實話。 祭臺在用的。他延續(xù)了這個荒唐甚至詭異的儀式,求神問道,為求心安。 第42章 出嫁(21) 藺懷生一步步邁上臺階。 他也曾這樣走過另一個神祇的階下,凈慈庵那條石階很窄很陡,但那時藺懷生身旁有人會護(hù)他;此刻通往祭臺的這條路修得平穩(wěn)闊氣,藺懷生一個人卻走得很慢。 他終于來到了祭臺上,可風(fēng)景無異,無非是好好地將兩件衣服看清楚。兩件衣服嶄新,并無血跡。被血祭庇佑的孩子已經(jīng)長大了,當(dāng)做替身擋災(zāi)的衣服自然也跟著改,無論哪一套,都是按著藺懷生的身形裁的。愛子心切的西靖王夫婦早已辭世,日復(fù)一日陪伴藺懷生長大的只有聞人樾。 藺懷生指著祭臺上擺放的衣物,問:所以你今日帶我來這,甚至有意讓我換上男子的裝束,只是為了現(xiàn)在和我說這些? 聞人樾雙唇微張,似要啟語,但藺懷生毫不留情地打斷。 聞人樾,我讓你做什么,而你在做什么? 他抓起兩套衣物,在聞人樾的目光中扔在地上,腳尖用力地碾了上去。 聞人樾的臉色頃刻間白了:不在聞人樾選擇說真話時,他就料想了可能有的后果??商A懷生不再被他輕易地掌控,甚至反過來掌控他了。聞人樾開始變得無用,現(xiàn)在連猜生生的心思都會落空。 你和我說當(dāng)年的真相,再隨便擺出兩套衣裳,我應(yīng)該對阿樾感恩戴德了。原來最后背刺西靖王府一刀的,是我的未婚夫。他把我接走,看我寄人籬下日夜睡不安穩(wěn),看我對他年少時錯付信任依戀,卻只不過是對寵物一般漫不經(jīng)心。等到阿樾發(fā)現(xiàn)我的秘密后,會不會有過嘲弄,笑世上原來有人這輩子都還沒有機(jī)會堂堂正正以真模樣示人,還和女子一般許了婚事。 阿樾,你執(zhí)意娶我,原來是想羞辱我么? 高臺之上,藺懷生的言語一句句化作尖刃,直捅聞人樾心頭,逼得聞人樾受不住得步步倒退,判他不配踩在這座祭臺上。 不是 藺懷生就篤定道:你知道我害怕、我不愿意,你什么都知道,但你還是步步相逼。西靖王府不在,藺懷生微不足道,但你仍然愿意賠上自己,兩敗俱傷娶一個男人為妻。我和西靖王府就這樣讓聞人宰輔痛恨? 可是阿樾,當(dāng)初我父親說要為我招婿時,他有無數(shù)寒門子弟可選,不是非你不可。他把條件明明白白擺在那,是你貪慕權(quán)勢,想借王府一步青云,我父親、西靖王府沒有虧欠過你。 一切順理成章了。越出身卑微,越自詡傲骨,最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紀(jì)卻和一個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小丫頭定親,實在荒唐屈辱。宦海明槍暗箭,一定會有閑言碎語,嘲笑他一個男人也賣身求榮。聞人樾睚眥必報,這句話在心里記了無數(shù)年。 藺懷生一句話落尾。 聞人樾,你真讓我惡心。 他說得很重,他也本可以不說這些話,那個過早離開庇佑的小郡主不會知道得透徹,這些是藺懷生得出的判斷。但一個副本一個世界,藺懷生也難免情不自禁,他也會有憤怒。只說完后,他很快克制,意識到自己到底不是西靖王府的藺懷生,面前更不是忘恩負(fù)義的聞人樾??蓪Ψ奖人肚?,就輕易被藺懷生摧毀。 聞人樾因藺懷生而變得了無生氣,他好像不會說話了,半晌后,才干癟地擠出一句話。 生生,你可以打我罰我 藺懷生別過臉,拒絕了。 不。我不會打你了,你不值得我再浪費一點感情。jiejie說的不錯,你就是個小人。 聞人樾笑了笑,無限寥落。 可這些都是真的,他一句也無可辯駁。 他曾經(jīng)懷揣卑劣的心思,認(rèn)為他延續(xù)西靖王府守著藺懷生身世的秘密,就會讓這個只能穿著裙裝的孩子屬于他,他急切地要成親,罔顧世俗禮法,又想用世俗禮法困住藺懷生。他的確是小人。 小人不配鑒情意。 他轉(zhuǎn)身說其他。 在我意識到這個祭臺的用途后,我和藺其姝做了一個交易。 我要了她的血,而我?guī)退橥醺┌傅恼嫦唷?/br> 因為西靖王府一事,我受到皇帝賞識,后來又覺得需要寒門來制衡世家,我被迅速提拔,走進(jìn)權(quán)力中心,逐步有能力查到當(dāng)年秘辛。 當(dāng)初皇帝截獲一封密信,是西南地方軍的統(tǒng)領(lǐng)霍無心的親筆。西靖王封王之后迎娶了公主,之后便在京城建府。霍無心西南起兵叛亂,而他曾是西靖王的下屬,皇帝懷疑兩人仍有聯(lián)絡(luò),更疑心西靖王才是真正的叛軍首領(lǐng),之后再查到這間密室,當(dāng)即便殺了西靖王夫婦。 聞人樾垂首:當(dāng)年那封信到底寫了什么已無從得知,但你jiejie篤定王府是受到牽連。 也許,jiejie真的查到了。 藺懷生說道。 她不僅查到當(dāng)年是你將這間密室巨細(xì)無遺地上稟,還隱約摸到了真相的邊緣。 聞人樾苦笑承認(rèn):是。藺其姝忽然斷了書信,不愿再給我今年的血。我人在京中分身乏術(shù),數(shù)次催促未果后,便想用成親一事逼她來京。 藺懷生點點頭,表示明了。 阿樾,你看,世上無負(fù)有心人,我jiejie哪怕身在一間小小的庵廟,她也遠(yuǎn)比你查到的要多得多。你說難以查證,不過是不盡心的借口。 藺懷生又接著說。 但我卻不比你好上多少。 我在這世上丟了最后一位親人后,我才知道我這一條命來得這樣鮮血淋淋。 聞人樾聽不得藺懷生這樣自賤。他雙眼充血猩紅,用了無數(shù)克制,才能在藺懷生面前勉強(qiáng)有一點人的樣子。 我只想你好好的,永遠(yuǎn)也不變,不受世事侵?jǐn)_,無憂無慮 藺懷生搖了搖頭。 可人總是會變的,聞人樾,我已經(jīng)因你而改變了,不是么? 說著,兩相靜默。 藺懷生對聞人樾微笑:你倘若希望我好,你再最后幫我一個忙吧。jiejie想查清真相,我也是。 聞人樾明白了藺懷生的未盡之語。 他曾妄圖用畸形的愛去困住藺懷生,他愛得居高臨下,無論藺懷生喜不喜歡,就強(qiáng)塞給他;剝開光鮮亮麗的借口,保護(hù)其實是密不透風(fēng)的占有。 他這樣去愛藺懷生,藺懷生也終于學(xué)會。藺懷生一面貶低他的無能,一面向他請求,鞭笞他又給予他機(jī)會,聞人樾便誠惶誠恐竭盡全力去表現(xiàn)。 他愛藺懷生時是什么模樣,藺懷生就對他是什么模樣。 兩人從祭臺出來后,聞人樾將密室合上。藺懷生更確信聞人樾是有意為之,只是還不明緣由。 聞人樾不能再向來時和藺懷生那般親近了,但他雙眼依然緊緊注視著藺懷生,關(guān)切他可能有的任何一點疲乏。聞人樾試圖勸:我不鎖著你,你回去后好好休息 話沒說完,之見王府大門霍然破開,一群禁衛(wèi)軍將兩人包圍,李琯一身金貴打扮,大搖大擺地出現(xiàn)在最后。 他把扇子一合:西靖王府已被查封,身為宰輔,卻明目張膽無視律法。聞人先生,你這些日子未免也太過張狂了。 聞人樾走到藺懷生身前,面對李琯的質(zhì)問,他神色平靜。 那瑜王殿下動用城中禁軍,也過于小題大做。 李琯被他嗆得語塞,神氣做派消了大半。他哼聲說道:抓你就抓你,還能被你顛倒是非? 他拿出一道帝王下批的旨意,朝聞人樾得意地晃了晃。 聞人樾盯著李琯,而后撩袍擺,俯身聽旨。 近日宰輔行事偏頗,朝堂已成攻訐之地,不利朝綱。本高山仰止,但水時有清濁,望溯源清正。即日起,聞人樾暫卸宰輔一職,閉門自思,為期一月。 聞人樾的頭沒有再抬起來。 臣領(lǐng)命。 李琯向禁軍示意:送宰輔大人回去。 禁軍對聞人樾仍然客氣,而聞人樾有自己的風(fēng)骨,事已至此,他不愿鬧得難堪。只是當(dāng)他去牽藺懷生時,李琯出聲制止了。 還請宰輔大人自行回府。 聞人樾當(dāng)即停下步子,冷冷地盯著李琯:你什么意思。 李琯梗著脖子,倒也接住了聞人樾身上驟然的壓力。 你自己閉門思過,為何還要表妹陪你。表妹她不跟你走,我接她去宮里做客! 末了,李琯又弱氣地補(bǔ)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