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0)
人們依然看不到新神,但新神對于創(chuàng)造出他的人類同樣視而不見,他一眼就掃到了不遠處的藺懷生,之后目光就不偏不倚,始終直直盯著藺懷生。兩人視線有了個短暫交匯,倏然,對方瞬身出現(xiàn)在藺懷生面前。 盡管兩人之間還保留著適當?shù)木嚯x,但這位新神的舉止依然太突兀冒犯了。 藺懷生后挪了半步。 這是個很微妙的舉動,這個山村所供奉的舊神與新神間的首會,是會晤,亦或正鋒相對。河神目光灼灼,他才初生,但給藺懷生一種強烈的侵犯感。 你就是河神。藺懷生說道。 對方笑了笑,藺懷生這時看到這個新神的眼瞳竟然是金色的。 我雖然才凝聚神格,但早有蒙昧意識。曾機緣巧合得菩薩普澤,對菩薩敬仰已久。不敢在菩薩面前稱河神,菩薩不若稱我一聲河君吧。 說著,河神的手從華服廣袖中探出,似乎想觸碰藺懷生,但菩薩一避再避。 河神斂了斂眉,但隨即聽到菩薩端莊的拒絕。 河君,你我本體相克,請你慎重。 雨又大了。菩薩在檐下,河神在雨中,隔著雨幕,宛若一道細簾,菩薩都生了婉約。 河神眼光微閃,最后克制地收回了手,笑容里帶有幾分適當?shù)那敢猓罕浮?/br> 但他背在身后原本想伸出的手,拇指食指兩指腹卻在不停地摩挲,碾動,蓄意地揣測倘若真碰上,菩薩會有什么樣的結(jié)果。 第51章 泥菩薩(3) 另一邊,祭典仍然進行著。 高臺是用木板混磚泥連夜搭成的,很簡陋,但在場參與祭拜河神的村民們目光炯炯,完全投入到了這場心靈的滌洗之中。 越是偏僻的地方,越是篤信神祇,能夠為神祇做的事就越是難以置信;越是大災(zāi),越要見血,仿佛這樣才足顯虔誠與狂熱。祭臺之上擺滿了各家出資的牛羊雞鴨,有活體,也有已經(jīng)放過血的死禽和烹制的菜肴。而這些前不久通通都是村民們舍不得動的生計工具。 祭臺上,有人正在吟唱祝詞。 一請神,活牲來! 二請神,死牲來! 底下的村民也開始跟著吟唱,他們企圖上達天聽,讓所信奉的神祇聽到他們的祈求,以得庇佑。無論是信仰河神還是信仰菩薩,但幾乎所有的村民,都真心實意地篤信著神明,神對這個封閉的大山來說,太重要了。 一聲聲,一聲聲,被雨朦朧,又傳響山谷。這是人類蒙昧又動人之所在。 三請神,河神青睞,人牲來! 隨著唱祝人的嘶吼,村民們竟真的推了一個人上來。對方被五花大綁,藺懷生認出,那是之前拿著鋤頭與隋凜大打出手的汪旸。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砸得人臉痛,唱祝人愈發(fā)狂喜,更大聲地催促:人牲來!人牲來! 藺懷生與河神齊齊斂了表情。 河神說道:我可不收人牲做祭品。 隨即,河神幾乎嘲弄地感嘆道:但我感受到了信仰,很多呢人真是可怖的存在。他們造神,成就你我,但你我或許不過是成為他們實現(xiàn)心愿的倀鬼。 藺懷生說:先救人。 而那頭,以唱祝人為首的村民正在對被捆綁的汪旸逼問:把金子交出來! 是啊,把那尊金子交出來!那是你們家的東西嗎,那是全村的東西! 你貪神的東西,你全家就得遭報應(yīng)的,你不信?這就是命。 被押成下跪姿態(tài)的汪旸聞言,抬頭,露出一雙不羈又戾氣的紅眼,他的樣子像是有話說,唱祝人就靜默等聽,他也認為汪旸定會說些什么,比如服軟求饒。 但汪旸唾了一口,直接噴在對方臉上,而后大笑。笑聲很快就啞下去,幾個人把他推在地上拳打腳踢,四肢受縛,青年就像砧板上錘爛的rou。先前他怎么對待隋凜,如今也受到等樣對待。 磅礴大雨中,一陣幾乎叫人震耳欲聾的轟雷竟直接打在了祭臺的供桌上,一瞬間所有人看到了藍紫色的火光。 對汪旸的毆打停止了,村民們面面相覷,其中一個人吐露出了所有人的惶恐: 神降天罰了 但立刻就被唱祝人嚴厲駁斥。 不可能!河神聽到了我們的呼喚,這雨,就是給我們的賜福。你,你,還有你,領(lǐng)頭人直接把那些面露遲疑想退縮的人公然指出來了,怒目以視,你們想要造反嗎! 被指的那些村民立刻縮起脖子,這唱祝人在村子里的身份很高,他們不敢造次。只是,神鬼之說既然深深扎根在這些人的腦海中,他們又怎么不會害怕剛才的天雷呢?一時間,也無人敢再對地上的汪旸動手,便沒發(fā)覺,汪旸身上已然覆著一層無形的膜,像是輕薄的蟬衣,卻是菩薩堅不可摧的庇護。 雨已經(jīng)不再落在他身上,汪旸一怔,但又覺得,誰會庇佑他呢。 場面一度僵持,臺上人努力想要將儀式進行下去,并再度對汪旸嚴加拷打逼問金子下落。但第二場雷毫無預(yù)兆地再度降下。 這一次,它不給眾人任何反應(yīng)的時間,只聽得一聲爆響,有什么被轟斷了,再睜眼,眼前竟是猛烈的火勢。大火吞噬著唱祝人,吃著他的皮rou,吞咽下他甚至來不及發(fā)出的慘叫,很快將他吞噬,并向供臺周圍蔓延去。 有一瞬間極致詭異的靜默,隨后眾人爆發(fā)出驚恐的sao亂。?。∮刑由⒌?,有救人的,但后者立刻也被天火殘忍地啃咬皮rou,好些人緊緊挨著被燒,如被簽子串著烤的人rou。 河神側(cè)目,藺懷生皺眉飛快反駁道:不是我。 河神立刻就說:自然,菩薩再心善不過。 河神又說也不是他。情況危急,兩位神明不再多言,分別出手營救。藺懷生將汪旸與其他還在臺上的村民救下來,而河神則施法以熄滅天火。 兩位神祇同時于村民面前現(xiàn)出真身,人群更sao亂驚駭。 原本不知道在哪的隋凜,一看到菩薩,睜大眼睛立刻沖了出來。其他人都在避,對雷火,對神明,唯獨他是毛頭小子熱血沸涌。所以,他一下就來到了藺懷生身邊。 事急從權(quán),藺懷生未與隋凜寒暄,只說:把人扶起來吧。 虔徒對藺懷生的話奉若圣旨,就是舍一身剮都渾不怕,當下就把汪旸的繩子給松了,把人從地上拽起來。先前火藥味濃烈到大打出手的兩個人,如今倒一一種頗為戲劇化的方式共處。這時候,那個汪旸的同伴也跑出來攙扶他,汪旸踉蹌兩步后,站直了,雙唇緊緊地抿著,看了一眼藺懷生后只盯著臺上熊熊的不詳之火。 雷火終于被鎮(zhèn)壓住,天地間只剩下依舊磅礴的大雨,和臺子上多出的幾具焦黑難辨的殘骸。 好好的祭典竟落得如此,這讓這些村民更加惶恐。他們從前拜菩薩,知道菩薩的模樣,當下就對臺子上這個從來沒有見過的新神膽戰(zhàn)心驚,有一個人朝河神跪下后,就接連片地有人匍匐在地,嘴里喊著饒命。 神明大人,饒命! 大人饒命! 河神卻毫不在意這些朝他跪拜的人類,只看向藺懷生,話也似乎是單獨對他說的。 這場雷火不對勁。 河神掌水,卻最終沒有救下那幾個村民,事情逐漸走向了詭異。 藺懷生答:我知道。 眾人只見菩薩赤足足尖一點,下一瞬便到了祭臺上,與另一位神并肩而立。 藺懷生俯身,伸手向焦黑尸體。菩薩那白凈的指尖,連貢給自己的香都未親自捻過灰,很難想象這樣一只手要去碰其他的污濁,更遑論期間他的指尖可能會離開傘面的庇佑。河神的眉宇不自覺皺起,他想出聲提醒或者打斷這位菩薩,但后來者居上。 有誰接過了藺懷生手中的傘,替他撐傘,冰雨里炙熱掌心短暫的覆觸顯得格外記憶銘心,藺懷生回頭,見到隋凜不知不覺又跟上來,他高大,藺懷生又已俯下去身,就顯得他的眼是那么誠心誠意,滿滿只裝一個菩薩。菩薩看他了,這一瞬,男人只略顯木訥地抿了抿唇,掩飾他的緊張,他沒有和菩薩吐露他任何一顆虔誠的心,只將傘舉得穩(wěn)穩(wěn)的,讓菩薩在傘內(nèi),他在傘外。 藺懷生略怔了片刻,隨后對來人點頭微笑。 菩薩回過身去了,高大的山村青年,才遲遲笨拙地效仿菩薩的笑容。 藺懷生再次伸出手,這回油紙傘無比穩(wěn)當?shù)卣谥?。他指尖剛觸碰到焦黑的尸體,就捻下一塊碎屑,隨后,一整具尸體竟就頃刻間化為煙塵,又被雨濕重,落在地上成為踩踏的塵埃。 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這幾個原本活生生的人變成這樣,這場天雷之火的確恐怖且不詳。藺懷生嘗試比較,認為這其中所蘊含的力量,絕不是他一個泥身所塑的菩薩可以與之匹敵抗衡的。所以盡管河神否認是他所做,但在藺懷生心里,對方的嫌疑依然很重。 心里想著,藺懷生便去看河神。只見這位神君在一旁看著他們,神色冷淡,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這位初生的新神,已經(jīng)在藺懷生面前展現(xiàn)了各種神色。 后來不知怎的,汪旸也由他的同伴扶上來。臺上心思各異,臺下人聲紛紜,在這陰暗的雨天里烏泱泱鬧成一團。 不知道什么時候,吵嚷的聲音漸漸變窸窸窣窣,又更靜默,有一個同樣很年輕的男人被底下的村民推選出來,作為和兩位神明交談的代表,更準確的說,是和他們現(xiàn)行供奉的河神對話。 青年微仰,但目光十分謙卑地只落在河神的足靴處,他高聲說道:河神大人,我是李清明,代表我身后的父老鄉(xiāng)親,陳述我們內(nèi)心最虔誠惶恐的敬意。您能現(xiàn)身,我們已經(jīng)是萬分激動。村子里歷來心誠,從不做犯神的大錯事,若有讓您動怒之處,或許是大家無心犯了您的忌諱,無論如何在這里和您賠罪。 這個人的這番說辭,把河神抬得如此高,但也同樣在心里認為這場天雷之火就是河神對他們的懲罰。 果不其然,河神聽了以后并沒有被吹捧的得意,而將在場臺下所有所謂他的信眾們都掃視了一遍。無一敢回應(yīng)神明的目光,這些人類膜拜神,但也對神有著無限的恐懼。 藺懷生聽到河神笑了一聲,似譏似諷,但不像對藺懷生那樣澄清說這件事并非他所為,而是倨傲地問:賠罪?你們能賠什么。 叫李清明的男人回答道:還請尊神容許我上去臺上。 倒還賣起了關(guān)子。河神就允了他。 李清明來到臺上后,臺上正好共六個人,虔徒、倀鬼、惡人、過客,也許都一一到齊。 李清明對河神指了指一旁的汪旸,說道:這人家中有一尊金塑的神像,我們愿為尊神重新熔鑄,供進您的廟宇。 一時間,臺上其他兩個年輕人無論汪旸還是隋凜,他們的樣子都恨不得李清明被剛才的天雷之火燒死,將他挫骨揚灰。 李清明卻早有預(yù)料,不等二人逼近,就已有最冠冕堂皇的說辭:汪旸,那尊金神像只是當時由你爸暫為保管,它是全村人賣牛宰羊一年年、一代代的積蓄攢下來的,不是你們家的。何況,當時你爹不也同意將神像毀了重塑,獻給尊神河君嗎? 我知道,汪叔出了事,你心里不好受,恨上了我們,但也不該忘了你爹的初衷。 汪旸恨笑道:害死我爹命的初衷? 李清明不理,只答:這已是本就決定好了的事。 這也是堵隋凜的嘴。 在場只剩下一個人還在狀況外,汪旸身旁的外鄉(xiāng)青年吶吶地發(fā)問:什么神像為什么要重塑? 撐著傘,方才就極少說話的藺懷生倏然輕聲道:因為那尊金身神像,原本塑的是我。 藺懷生語落,眾人目光皆看向他,包括先前似乎刻意忽視他的李清明。 但藺懷生記得他。那個提一大袋紅塑料袋裝來,里面都是香,拔去別人的、非要自己的,然后此刻要把屬于藺懷生本來的金神像給別人。 第52章 泥菩薩(4) 河神想要那尊金身神像嗎。 當著藺懷生的面,河神并未有只言片語。他不回應(yīng)李清明,不知是不屑要,還是顧忌著菩薩所以沒有要。 但藺懷生非常想要拿回他的金身。 這種渴望不是演出來的,他甚至壓抑在心底。這個副本里的菩薩不僅僅是簡單的身份牌,藺懷生作為神明后,對于信仰、金身,這些原本屬于他的東西,開始有著非常強的占有欲。 在場兩個神明都沒有理睬,但李清明并不氣餒。 比起讓河神接受那尊金身神像,李清明更主要的目的在于和河神有一個良好的對話開端,這位神祇冷漠又傲慢,李清明和他說話需一再小心。 方才那些祭品,大家會照著再供一份給您。 河神廟已經(jīng)動工,打算建在河邊,規(guī)格會按著最好的來。您既顯靈,我便替大家斗膽來問,河神大人還有什么需要嗎? 河神冷道。 我不收人牲,別再把你們同類相殘的齷齪事情安在我頭上。 李清明恭敬地應(yīng)下。 大家再不會了,我們會另行懲罰犯錯的人。他神情坦然,對于差點害死一條人命的野蠻行徑毫無羞愧。 汪旸身邊的外鄉(xiāng)青年趙游十分震驚,憤怒又悚然地手指著李清明:你、你! 但他是個城里來的好教養(yǎng)青年,你了半天,罵不出什么難聽的狠話。汪旸對趙游搖了搖頭,示意同伴不用為他出頭,險些死在同村人的手里,汪旸雙眼透著一股狠勁,必然之后要報復(fù)回去。 藺懷生多看了趙游兩眼,心里猜測這位唯一能信任的外鄉(xiāng)客有什么特別之處。 祭臺上隱隱分成三方,河神與李清明,汪旸與外鄉(xiāng)青年趙游,以及藺懷生和他的信徒隋凜。 意外來得無比突然。 藺懷生倏然抬起頭,望向渺遠的山巒。 所謂天覆物,地載物,崇山峻嶺被這片天地所覆載,只是它的掌中之物,再多巍峨險峻也被襯得微不足道。就是這樣的方寸天地中,山川與天連綿相接,雨霧模糊了二者之間最后的分界,仿佛天幕之下緊接著就是山。不知何時,黑云層層疊壓,擠著蓋著,然后忽然撕裂開一道口子。原本的雨勢小了,但洶涌的雨流全都從天上的那個豁口倒灌下來。 一開始,并不覺得真切,也不覺得害怕。瞇著眼睛看,只覺得不過是和手指般粗細的水柱,沒什么了不得。直到后來,所有人都恍惚意識到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