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3)
隋凜的手臂猛地縮了下,引得藺懷生看他,只見對方冷硬木訥的神色中多了幾分羞赧?;璋档膹R宇中一雙眼睛卻能夠那么亮,藺懷生知道明明此刻不可能在對方眼中看到自己,但藺懷生錯覺自己已經(jīng)看見了。 藺懷生遇到過很多人,但從來沒有人像隋凜。 他對隋凜輕聲說道:謝謝。 兩人起身回到人群之中,眾人眼神各異,兩人卻能做到坦然自若。 藺懷生對河神說道:多謝河君開口相助。 很正常的答謝,但因為神明神力恢復(fù)的形式而有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眾人搖搖欲墜的廉恥,似乎全靠菩薩本身悲憫世人的秉性維系。 反正河神聽得很不是滋味。他又忍不住摩挲自己的手指,反復(fù)的,神經(jīng)質(zhì)的。被困泥身的菩薩多了一分要被小心對待的脆弱,而神明也本來疏離,可最后河君發(fā)現(xiàn)自己堅信的信條只困住了他自己。 世人皆可碰菩薩,唯有他不能。 沉默之中,最后是趙游先開的口,他撓了撓頭發(fā),關(guān)切地問藺懷生:菩薩好些了么? 自趙游的話后,奇怪的氣氛才有所緩和。藺懷生在上一個副本遇上李琯,到最后發(fā)現(xiàn)對方真是便宜表哥,而趙游和初見時的李琯很像,這讓藺懷生不由起了興味。 謝謝你。對了,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很眼生,怎么會來這里? 趙游一五一十地答:我叫趙游。他指著汪旸,我和汪旸是舍友,汪旸家里出了事,走的時候挺匆忙的,之后也沒再和我們聯(lián)系。他之前請的半個月假已經(jīng)過了,再這樣下去得被學(xué)校處分甚至開除,我就和輔導(dǎo)員要了他家地址過來一趟。 藺懷生甚至不用判斷趙游所說的是真是假,這張角色牌是游戲欽定的本輪唯一可信的人,設(shè)計的身世背景自然和這座大山毫無瓜葛,趙游也不存在殺死汪旸父親的動機。 你很善良,外鄉(xiāng)人。 起碼角色身份上是這樣。 趙游得了夸贊,臉有點紅,接著不知怎的舉止都變得局促,他生硬地拉一旁的汪旸當(dāng)擋箭牌。 我比較有舍友愛哈哈 可惜在場的人沒幾個聽得懂。 汪旸揮開他的手,咬牙道:你正常點。 趙游啊了一聲,非要勾肩搭背顯示哥倆好:我怎么就不正常了?我這么大老遠跑來看望你,你不感動? 藺懷生卻覺得有趙游這樣一個樂天派很好,他看著兩個年輕人打鬧完,才把話題拉了回來。 我想,你剛才困惑的問題已經(jīng)有了答案。 趙游,你不屬于這里,這場雨里的詛咒不至于殃及無辜。 趙游一聽,恍然:原來是這么樣嗎 李清明卻說:依菩薩的話,什么算是無辜?我們怎么如何都算有罪? 他把還算和諧的氣氛打破,說狀似挑釁的話,但他的表情卻很真誠。 難道這場雨和菩薩有關(guān),我們是因為改信神明,所以受到詛咒? 他很年輕,但是在剩余的村民中卻能使人信服,這些人已是草木皆兵,李清明的話更令他們不堪重負,他們哆嗦地唇望著藺懷生,但卻再也不像剛才那般發(fā)出慘烈的叫聲。 但李清明搖頭,不過須臾,又自我否定了先前說過的話。 他笑吟吟地望著藺懷生與他身邊目光陰鷙的隋凜。 是我想差了,希望菩薩原諒我罪過。 菩薩善心,怎么會讓隋凜也一起受過? 他這樣子,好像笑瞇瞇地剛展示完一個小把戲,在場藺懷生等人不買賬,最后只把那幾個村民如過山車般折磨了一番。 汪旸嗤了一聲:收起你那點伎倆。 他站起來,看也不看別人,他打開廟門,其他村民見狀驚叫逃開,唯有他盯著廟外呼嘯的風(fēng)雨。菩薩廟是菩薩的法場,邪祟污穢通通不得入內(nèi),是以風(fēng)雨再大,也沒有一絲雨點飄進來。 既然是詛咒,就回村子看看。 他轉(zhuǎn)過頭,看著兩個神明。 喂,你們是神明,避雨的辦法有的是吧。 河神負手蔑笑:對。但憑什么幫你? 向神明祈愿,是要等價交換的。你既不信我也不信菩薩,一個棄神者,什么都不愿意給,卻想要好處? 說完,河神轉(zhuǎn)手指向一旁狀態(tài)外的趙游。 同樣不信神明,我為什么不帶他?起碼這個家伙不需要花心思照顧。 藺懷生沒有附和,但秉持的態(tài)度與河神相同。 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在雨中自身難保,遇到危險很難再多照顧一個人,如果需要人手,趙游是最優(yōu)選。趙游的特殊不僅是他自身的保命符,也對整個副本的探索有益。 汪旸咬牙:現(xiàn)在所謂的神連偽善都不裝了。 河神輕描淡寫地回應(yīng):現(xiàn)在的人類連虔誠都學(xué)不會。 汪旸怒極反笑。他只說了一句。 你們得帶我去。 他狠厲的目光中帶著一點勝券在握的自信。 你們所有人不是都想要那尊金身佛像嗎?只有我知道它在哪。 汪旸開出了兩位神明無法拒絕的籌碼。 最終,河神、菩薩與汪旸、趙游兩個普通人一同再返回村落,除了尋回神像,此行也意在解開疑團。 臨走前,藺懷生把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神力分出一大半用來加持廟宇。 他告訴留下的隋凜:即便我不在,我也依然會保護你們。 隋凜之后,是更多惶然無助的面孔,隋凜的冷靜在其中格外突出,或許是他站在最前面,藺懷生眼里最先看到的就是他。 信徒眼中只有盲目的信任,看起來真傻,也很可愛。 藺懷生垂眼莞爾,油紙傘撐開,只留給廟中人淡黃傘面的背影。 第56章 泥菩薩(8) 四人出菩薩廟,河神無懼雨水,藺懷生執(zhí)傘,而汪旸與趙游兩個普通人,汪旸得了河神的冷臉和暫時庇佑,趙游卻拒絕了。 他率先沖進雨水里,別人都來不及喊他,他在雨水里轉(zhuǎn)了個身,又伸出手來回打量,見什么變化也沒有,朝他們露出上下兩排白牙笑道。 我真的沒事誒! 汪旸真是服了對方的莽撞。 你找死??? 趙游哈哈一笑,眾人如臨大敵的雨,也許落在他身上只有些涼,這或許是這場詭譎又不停的大雨為數(shù)不多的溫情。 青年說道:如果我真的不受影響,還是不麻煩菩薩和河神了。之后也不知道會遇上什么,我?guī)筒簧厦?,能不拖后腿就好。就?dāng)淋淋雨,沒什么大事。 這份赤子之心,連河神都有些刮目相看。 趙游渾然不知。他說完又像是想到什么,支支吾吾有點尷尬地補了一句:但等回來后兩位神能不能抽空幫我烘干一下衣服???黏著身上,要是過夜睡覺,有點不舒服。 藺懷生很久沒遇到純真的樂天派了,和這樣的人相處,總是很愉快的。 當(dāng)然,就算河君不出手,我也會幫你的。 河神無奈地瞥了一眼藺懷生,話語亦帶笑。 哪里能讓菩薩出手。 藺懷生現(xiàn)在覺得,哪怕趙游并不因為外鄉(xiāng)人的身份而特殊,他本身也有無可替代的閃光點。 三人說說笑笑,無意間與悶聲不吭趕路的汪旸形成了鮮明對比。 趙游本身就是無神論者,在初見神明的沖擊過后,現(xiàn)在已經(jīng)幾乎把兩位神明當(dāng)成了能話聊的朋友,這一路趙游的嘴就沒停過。 我剛才聽那些人喊您懷生菩薩,我只知道那些幾個有名的菩薩,懷生是您的名字?神明也有名字嗎? 趙游脫口而出。 因為又是懷和又是生我想到送子觀音了 說完,他直瞅著藺懷生。菩薩分明是男身,但也許長發(fā)也許臂釧,趙游覺得自己總是狹隘地看出幾分婉約。 他們從前也會和我求這類愿望。 趙游瞪大眼睛:真、真的嗎? 他更忍不住看藺懷生了,仿佛別的神明點石成金,而這位菩薩專攻懷孕生子。 雨中,青年濕漉漉的頭發(fā)黏著額頭,露出一雙黑亮的眼睛。藺懷生倒不覺得冒犯,他大多數(shù)時候脾氣很好,在這個副本里作為神明,更有了一種超然的悲憫與神性。他反而順著趙游的話說道:村民們什么都求,子嗣只是其中心愿的一部分。 在曾經(jīng)只有一位神明的山村,人類的信仰是真的淳樸而虔誠,他們把懷生菩薩看得無所不能,菩薩也就真的強大如斯。 聽夠了一路的汪旸此時終于開口了。 不是這個意思。 他說的話不明不白。 懷生,心懷蒼生,是從前人們篤定菩薩的慈悲而這樣稱呼他。 趙游這才了然:好大的宏愿啊 倘若汪旸不說,菩薩名字真正的含義外鄉(xiāng)人永遠無從知曉,也不會知道,曾經(jīng)菩薩身上凝聚著這里的人類多虔誠的信仰。 藺懷生側(cè)目看了一眼態(tài)度似乎有所轉(zhuǎn)變的汪旸。 一直到現(xiàn)在,河神、菩薩、虔徒、惡人、倀鬼、過客全數(shù)出現(xiàn)。751利用自身特權(quán)給藺懷生行方便,但不可能完全違背游戲規(guī)則,藺懷生不知道身份對應(yīng)的具體人物,除開身份信息明顯的角色,剩下的惡人與倀鬼,還無法分別對應(yīng)李清明和汪旸。甚至這兩張角色牌的名稱也值得再三思量。河神的確是神,過客也的確是客,但惡人到底重在惡還是人?倀鬼究竟是為虎作倀還是真的鬼。 下山的路很不好走,漸漸的,話最多的趙游也不說了。幾人艱難地行了一段,行在最前頭的河神停了下來。 看前面。 他的話讓眾人紛紛靠近。 穿過稀疏的樹叢,這里正是一片視野開闊的高地,能夠?qū)⑸较虑闆r一覽無余。在看清景象后,眾人瞠目結(jié)舌。天穹的裂口消失了,但大地上的洪水卻依然在,曾經(jīng)的山坳幾乎不見,取而代之是一片洪澤,環(huán)形般的大河將整座大山圍困,沒有任何出路。而裸露出的地方,僅剩滿目瘡痍的大地。 這個副本為什么叫過河,現(xiàn)在才揭露真相。 趙游喃喃道:太夸張了 大山外的青年從未親眼見過如此恐怖的自然之力,在他的世界里甚至以為人類已經(jīng)征服了自然。 汪旸淡淡地說:有些不全是洪水造成的。 他指著他們來時的方向,那一側(cè)更遠的山脈也全是一片荒蕪。 大山閉塞,即便是現(xiàn)在也真正沒有幾個人出去,路修不進來,去最近的鎮(zhèn)需要大半天,許多東西都要自給自足,木材、農(nóng)物、草藥還有礦石汪旸看向藺懷生,包括給菩薩的供奉。 趙游驚愕:好歹給森林一個休息調(diào)整的時間啊專挑一處霍活兒,這種地方只要下一點雨,山體滑坡和泥石流就絕不是開玩笑的。 河神接道:幾世幾代,人心貪得無厭,就自然成了這副模樣。 汪旸冷笑,只覺得這些神明實在偽善,說人類貪婪,但也因此獲得祭拜和供奉的神就能置身事外? 藺懷生接的是趙游的話:發(fā)生過的,這里曾經(jīng)數(shù)次發(fā)生過足以毀滅村莊的災(zāi)害。 汪旸質(zhì)疑道:不可能! 從小在村里長大的孩子,從來沒有聽過父輩任何只言片語。 但菩薩已經(jīng)走了,似乎不欲多言。 河神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汪旸,他非人的金眸中是無情的神性。 年輕人,不要那么傲慢,也不要以為你的所見、所聽就一定是真的。神明并不討厭無神論者,而棄神者這世上有千千萬萬,你也沒什么特殊,但不要讓神覺得,你一個人身上足以見到人類最劣根的無知與自負。 如果本該發(fā)生的災(zāi)禍沒有發(fā)生,不如想想誰替你們擋下了。 說著,河神跟上了菩薩的步伐。 前方,藺懷生并未走快,河神很快與那柄油紙傘并行。 菩薩生氣了? 藺懷生無意聽身后發(fā)生的對話,并不知道河神和汪旸二人說了什么。他聽到河神聲音,側(cè)過臉來見到河神目光中的關(guān)切,很快猜出緣由,失笑微微搖頭。 我沒放在心上。 河神隨著藺懷生的語氣嘆道:菩薩也太過心善。 乍一聽,話語里似乎藏著對藺懷生的微妙諷刺。 菩薩若不心善,怎么能算菩薩? 河神問他。 這是菩薩自己修的慈悲心,還是當(dāng)初造神的那批人類強加給你的。 藺懷生沒有應(yīng)。 河神了然,笑了一聲:人心易改,他們要你慈悲,要我強悍無敵,我們都是受控于人類欲望的產(chǎn)物,根本算不上神明。 藺懷生說道:怎么不算?人類雖創(chuàng)造出你和我,但我們都不是空殼。雖然我聽不到自己的心聲,但河君在菩薩廟時,我卻能聽到河君在我胸腔中的心跳。以后若有機會去河神廟拜訪,也想請河君替我聽聽我的心聲。 河神怔然。 菩薩這到底是你的真心,還是你的安慰? 但他不要藺懷生回答,河神似乎一下子從剛才的偏執(zhí)與著相中清醒了。要側(cè)頭要矮身,才能窺見油紙傘下比一點下顎更多的菩薩的面容,而這些河神通通都做了。 菩薩真好。 百年前,人類不知有一次地動山搖,可我卻始終記得。菩薩的慈悲不僅護了座下信徒,也護住了一條小溪。 而那條才沒過小腿的溪流,如今已經(jīng)成神能與菩薩并肩。 等河神廟建成那天,我不要眾人祭拜,我只想菩薩來做客。 好想與菩薩有一場把酒言歡的暢快。 藺懷生抬高傘面,眼睛注視著河神。 這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