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單人支線:鏡子隔開的一個人的生活
弟弟不在了。 不知道為什么,他知道這個事實。 床是空的,弟弟并不會突然開門進來,在門后沖他狡黠地笑,或者在別的房間里,再過一會兒看不到哥哥,就會叫起來。 弟弟并不是出去玩了,也不是出遠門了。這些對哥哥而言都是很可以接受的,他可以很自然地過著弟弟不在身邊的生活。 但是,弟弟是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了。 哥哥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恐慌,不安席卷了他全身。 他知道這是完全的徒勞,但是他仍然忍不住一個個房間找過去,期望著弟弟會在哪里出現(xiàn)。到處都飄蕩著弟弟的氣息,生活過的跡象,弟弟不可能就這樣消失的。 他甚至打開了廢棄很久的那個夢魘般的雜物間,塵土飛揚,空無一物。在另一個世界里,他曾經(jīng)把弟弟關(guān)在這里,關(guān)到死。他跟弟弟講了,弟弟心疼他夢到這種事,安慰了好久。 弟弟不在了,世間的一切冷意,都再沒有人用溫軟的身體來溫暖他,也不會撫平他的悲傷。 他當然也清楚,弟弟并不會真的丟下他不要。甚至于這個局面還是他自己要求來的。 但是他仍然忍不住想,弟弟在自己到處找他的時候也不肯出來,是不是在傷心和生氣呢。 他打開了房子的大門。 門外是一片虛無的空白,不在物質(zhì)時空之外的空白。 他走了出去,房子在背后消失了,它所承載的一切記憶也隨之消失了。 哥哥終于流淚了。弟弟和他如此親密,早就是無法分離的一體存在。不在的時候,幾乎就是挖掉他的心。 然而這也是他自己要求的。 付出如此代價,你想要知道的究竟是什么呢? 視野變得非常奇怪,他可以自然而然地同時看到所有角度的所有方向,被拓展到無限廣闊的全知。 他看到了宇宙,說不清它的大小遠近。它只是看起來的那么大,看起來的那么遠,無法衡量和描述。他看到了無數(shù)個宇宙,像無數(shù)彩色泡泡一樣,因著風(fēng)景的展示而不斷變幻閃耀,既是永恒的,又是一瞬的。它們并不重疊,也并不并列,只是存在。似乎靜止不動,又似乎在不斷聚集和散開,令人眼花繚亂。 沒有弟弟的世界,是怎樣的呢。 他觸碰到了許許多多的可能性。他也許還會有同樣是父母血rou所出的弟弟,有meimei,一個或者兩個或者更多,每一個都衍生出分叉的故事。他不想了解那么多,他想先知道,只有自己一個人的起源。 他是父母的獨生子。他們是商業(yè)聯(lián)姻,完成了任務(wù)后,便又各自分開,如同只有一次交集的平行線。實在地說,這對夫妻關(guān)系還不錯,可以像朋友和客人一樣客氣,偶爾也能表現(xiàn)得像恩愛夫妻一樣。 對于這獨一的兒子,他們自然也是疼愛的。只是那種疼愛的方式和感情,也許并不比逗弄可愛的貓貓狗狗多多少。 他做得很出色,努力得到表揚和贊美,有時候得到了回應(yīng),有時候不被在意。 小男孩就這樣并不十分美滿如意,但也并不被傷害地,普通地長大了。 哥哥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可怕的事實。 在這樣的家里,他確實是幸福的。 父母愛他,盡管表現(xiàn)不多。他獨享一切,父母可以做到看起來親切溫柔,只因為他是他們的兒 他想要沖到那個男孩面前,告訴他說,這些都是假的。 但他并不想要那樣真實的虛無。他貪婪地想要汲取和得到生的歡樂,哪怕心知肚明是假的,哪怕短暫。 但是,此時他的心中莫名地難以抑制地難受,充滿憤怒和惡意。 他又即刻驚覺了自己的惡毒,以及憤怒之下的無力。 他也喜歡過很多人,生活中充滿了很多可能。受過傷,也傷害過別人。他和別人都只是凡塵中的普通人,為自己而存在,彼此磨合,彼此沖突,彼此快樂,也彼此不理解。所謂的缺點,常常是對自己而言坦然自若,與人相處的時候,卻是咯在別人腳底的砂礫。 愛的故事,大多以熱烈純凈的愛意發(fā)端,以一地雞毛和人的變心離去收場。失去愛的光環(huán)之后,只剩下收拾殘局的疲憊和路人的冷漠,甚至顯得面目可憎。想起來最初的時候,還是很懷念,那么美,那么好,令人心動。只是兩個人一路走來,無法只靠愛解決一切問題,萬物都開始變質(zhì)。甚至也許一開始的愛,就是蒙蔽人眼睛的虛幻和錯誤。 他開始有了弟弟和meimei,許多不同的人。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或 如果你有一個很好的弟弟。他們即刻就會拋棄你如垃圾,你會被擠壓走所有養(yǎng)分和陽光,只能在弟弟的陰影中茍延殘喘。 他想要撕下這美好和樂的墻紙假面,看那個男孩也就是自己露出不知所措又難過的哭臉。虛幻的福樂散去,被真實的荊棘刺傷,和現(xiàn)在的自己逐漸重合。 他長大了,風(fēng)度翩翩,優(yōu)雅知性,為許多人所喜歡。 如果真有這么一個機會,他當然要選擇美滿幸福的家庭。即使他心知換一個可能,他們就會表現(xiàn)出另外的猙獰面目。 想說,弟弟只是自己純粹的救贖。弟弟是全然無辜的。父母之所以待自己不好,只是因為他們自身的缺陷。沒有弟弟,自己只會失去那樣美好的愛,而并不會替補以父母的親情。沒有弟弟,父母也并不會愛自己,因為他們本性就是那樣冷漠自私的人。 人們總是贊揚愛,說它的珍貴,說它的美好。在故事里,它如此神圣,如此無所不能。 你的父母其實并沒有看起來和你想象中那么愛你。你目前擁有的一切,不過是沒有露出真面目的假象。 看著那溫馨其樂融融的一家三口,看著那個因無知而無憂無慮笑著的小男孩。他本來應(yīng)該感到治愈和放松。這是他一直渴求的夢想,沒有弟弟的快樂。 這就是眾生的本來生活。 這個故事卻跟他說,沒有弟弟,你確實是可以幸福的。 他繼續(xù)看下去。 如此輕易就能被塵世間最庸俗、最常見的東西磨損掉。 故而,可以維持親情的假象,將一切往最好的方面想,因為沒有遇到發(fā)現(xiàn)痛苦的真面目的機會。 世間哪有那么多堅定真摯如金子的愛,不過都是種種因緣維持的斑斕泡沫,破滅之后只剩下虛無。 子而愛他。一切如此理所當然,世俗的親情。 然而,就凡夫俗子看來,愛是世界上最廉價,最易變的東西。 你不會被比較,不會被認為廢物,不會被忽視,不會因為有人做得比你更好而被壓迫,不會發(fā)現(xiàn),父母的心是偏的,你并不會僅僅因為是他們的孩子就得到愛。 在曾經(jīng)的家庭里,他是痛苦的。弟弟是他痛苦的根源,但后來也是他的救贖。他曾經(jīng)遺憾于自己的痛苦,一方面遷怒弟弟,但內(nèi)心更深處,他一直是努力想為弟弟開脫的。 者好或者糟,或彼此陌路,取決于關(guān)系的經(jīng)營,性格的不同,發(fā)生的事。 他看了一個又一個世界,種種可能性的故事,逐漸麻木。 他認得出那是自己,也知道那是自己,但發(fā)生的一切,卻逐漸覺得虛幻,無法感同身受,不過只是別人的電影,縱使他知道那些是真的。它們的顏色在他眼中越來越淡去,不再鮮明如活。 他無法再像正常人那樣投入,感覺到切身的呼吸,看待那些只猶如泡影。 那些發(fā)生的事,都毫不特殊,淹沒在如海之沙中。不過蕓蕓眾生中的愛恨情仇。 他與世界已經(jīng)有隔閡。有了神的視野,卻無法放棄凡人的境界,變成可笑的小丑。 沒有真正可以愛的,也沒有可以恨的,一切不過如此而已。沒有什么是你可以真正把握住,可以相信的。真實并不是看上去的那樣。 認清了世界的虛幻,就等于看清了自己無立足之地,無倚靠之實,墜入無的深淵。 而你自己又特殊到哪里去呢。 他忽然懂得了弟弟看他時的憐憫和悲傷。 那時候,弟弟的淚水,也許大部分是為他而流的,知道他會知道什么。 你要求看到的真實,會刺傷你。種種普通人無法承受的世界真相。 哥哥太貪心了。 他被弟弟的縱容所扭曲,無法再像常人那樣看待世界。如果說一個人所能經(jīng)歷的是時間上的一條線,看到的是一個面。他的反復(fù)察看可能性,已經(jīng)是多維立體的。 選擇游戲模式的人,會喪失真實感。這也是代價。 那么,弟弟呢。 他猶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急切地想要知道弟弟的世界是怎樣的。 在這無常世界中,弟弟又是怎么看待和對待那些事的。 于是,他的存在消失了。父母只生下了他的弟弟。 他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可怕的事實。 也許,他的父母的存在,這個家庭的種種,僅僅只是為了弟弟的出現(xiàn)而鋪墊的。他才是那個異數(shù)。 別人的。但他既然存在,就不可能混淆于眾生的灰色幻影之中。 他無可置疑地美麗,宇宙規(guī)則顯現(xiàn)在基因上,顯現(xiàn)在基因的顯現(xiàn)上,非凡的美貌。但即使沒有這rou身的安排,他的特質(zhì)也仍然是可見的,格格不入。他像是一顆張開眼睛的巨大星球。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不表示,無意愿。也像日月一樣無知無覺卻巨大地影響著地球一樣影響他周圍的環(huán)境。 他是一種可能,一扇逃離的門,令注意到他的人瘋狂。沒人能說清他們能從中得到什么,為什么要做那些。那像是一種比生物本能更基礎(chǔ)的潛藏于精神或者比理性心智更加深暗的地方的指令,一些更基礎(chǔ)的東西。他的存在喚醒了那些,叫人們從塵世并不美麗的幻夢中醒來,千千萬萬羈絆的命運之線編織而成的織夢網(wǎng),粉碎于他的存在前。 這樣的弟弟,叫哥哥覺得十分陌生。 他曾經(jīng)以為自己已經(jīng)認識弟弟了,但是當他當真遇到與自己素不相識的弟弟時,發(fā)現(xiàn)實在過于陌生了。 面對這樣的弟弟,他無法走上前去,親親他,抱抱他,親切溫柔地問需要什么。 弟弟什么都不需要,他的舉止思想在那樣的存在面前,如此自作多情到可笑,如同面對空氣和鏡子一樣毫無意義。沒有什么是有意義的,包括愛。 在那個世界中,弟弟看向了他。透過時空的帷幕。 弟弟顯然察覺到有人在觀察他。透過哥哥,弟弟顯然也看到了哥哥存在中的自己。對立的兩面鏡子中不斷反射的千層回廊。 弟弟的眼睛很清澈,像水,像鏡子,毫無感情的溫度和雜質(zhì)。 哥哥倔強地看著弟弟。弟弟曾經(jīng)愛上過他,一直很愛他。也許他對于弟弟來說是特殊的。 弟弟移開了眼睛。 他和弟弟是無法交集的。弟弟不要別人,自然也不要他。 他失去了弟弟。 他承認自己的失敗,將自己置于這樣絕境的虛空地步。 想要這樣做的初心是什么呢?忘記了,似乎是一些很可笑而不足一提的想法。 他從未如此強烈地想念弟弟。弟弟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真實,比世界更加真實的真實。 他呼喚的時候,弟弟就應(yīng)許了。 哥哥不要哭啦,你哭得我都難過死了。 熟悉的溫軟身軀擠入他空置的懷中,好聲好氣地安慰他。是熟悉的弟弟。 他抱緊了弟弟,泣不成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