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4)
不過夏目漱石依舊一眼就能看出來,這些作品應當跟鳴屋里的那些書一樣,來自于二葉亭鳴所謂商業(yè)機密的渠道,平行世界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使得織田作之助的那篇作品尤其與眾不同。 如果單看,其實這種區(qū)別并不明顯,然而這樣一整本雜志放在面前一篇又一篇地讀過去時,《善哉》就像一群白綿羊里唯一的那只黑山羊,從頭到腳每根毛都是野蠻生長的模樣。 作為曾經(jīng)的殺手,作為異能力者,作為與非人類同住的人類,這位半路出家的年輕作家字里行間透著抽身事外漠視生死的淡淡血腥味,把鋒刃巧妙地藏在市儈喧囂的故事里,又從一開始就亮明了刀尖,是一種不自覺的冷酷與危險。 寫書就是寫人,讀作家筆下的每一個字,便能看到他靈魂深藏的本質(zhì)。 雜志的最后打了正反兩面紙的廣告,正面是訂閱指南,告訴讀者免費贈送的第一期是試閱,如果覺得好,只要裁下最后一頁的訂閱表格填好,把一年三千五百円的訂閱費跟表格一起寄到編輯部的所在地,就能在每個月初收到新鮮出爐熱氣騰騰的《爭鳴》了。 并且前三個月支持全額退訂,只要覺得任何一期雜志的內(nèi)容質(zhì)量下降不符合預期,讀者都可以寫信發(fā)郵件或者直接電話打到編輯部,要求退回自己支付的全部訂閱費。 這樣的推銷策略簡直讓人完全沒辦法抵抗,夏目漱石不僅立刻就決定給自己訂一份,還準備多訂幾份給自己下屬的各個部門。他下屬的部門大多是見不得光的秘密部門,日常工作壓力大加班時間長不說,還有異能特務科和咒術(shù)事務科這類的高危工種,怎么想都覺得該給他們安排些愉悅身心又有意義的休閑活動。 比如利用碎片時間幾篇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滋養(yǎng)被打打殺殺榨干的疲憊心靈。 夏目漱石越想越覺得這個主意好,而且以二葉亭鳴那邊的藏書量來看,至少三五年內(nèi)《爭鳴》都能保證高質(zhì)量的內(nèi)容更新。一年三千五百円的訂閱費對他這樣的高級官員來說便宜得很,給下屬們一人訂一本都沒問題。 唔,就給咒術(shù)事務科多訂兩本吧,里面唯二的特批公務員都是未成年,被預定挖角的幾個年齡更小,正是該多讀書讀好書的年齡。 填完了訂閱表,夏目漱石又看了眼訂閱指南背面的投稿指南?!稜庿Q》接受所有形式的投稿、散文、詩歌、文學評論、藝術(shù)理論、創(chuàng)作技巧分享 一切與文學有關(guān)的。 以及,一切只與文學有關(guān)。 這個范圍可以很寬泛也可以很狹窄,夏目漱石作為政客的本能讓他嗅到這句模棱兩可描述中隱藏的深層意味。他直覺二葉亭鳴是要搞什么大事,可他仔細盤了盤最近二葉亭鳴的動態(tài),又想不出天天在橫濱蹲著的二葉亭鳴能搞出什么大事,畢竟二葉亭鳴連外人都沒見過幾個,每天匯報上來的日常除了看店就是帶孩子,老實到監(jiān)視他的特工都寫不出東西。 最后夏目漱石只能歸結(jié)于自己的疑心太重,嘆了口氣想著職業(yè)病要不得,又盯著投稿指南上的聯(lián)系郵箱投稿地址沉默了一會他必須要對織田作之助說些什么才行,這個念頭再次冒了出來,如同一根羽毛搔著他的心口,誘惑他拿起許久未碰的筆,翻出壓箱底的文稿紙,叫他像年少輕狂時候那般,將所有的心事盡數(shù)付于筆端。 他已經(jīng)那么久、那么久沒有寫過了,可不知為何,僅僅是這么想了一下,他的心臟就雀躍地跳動著,當真像年少時那般,變得guntang火熱起來。 唔 讓他先想一想,自己把文稿紙塞到哪個角落里了。 夏目漱石翻箱倒柜地找文稿紙的時候,日本的另一端最北邊的那一端,正飄飄揚揚地落下雪花。 時如粉,時如粒,時如棉絮,時如含水。 時如化硬土,時如積砂糖,時如藏寒冰。 這是這片土地最北端雪花落下時的模樣,也不知道已經(jīng)下了多久的雪,在深宅大院森嚴的屋檐下積起一層厚而松軟的白。 仆從們井然有序地做著自己的事情,清掃道路上的積雪,給老式地暖添煤加碳,捧著主人家換洗的衣服,快而輕盈地穿行而過。 既不多嘴交談,一舉一動也得體克制,沒有一絲一毫失禮的雜音,于是寂靜的宅院里,連雪花落下的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就連看到下雪時應當興高采烈,就跟中原中也那樣蹦跶著沖下去玩雪的孩童,都只是坐在窗邊看著外面的雪景,安安靜靜一點都沒有想出去撒歡的意思。 下雪了呀。 看來今天出不了門了。 他不久前因為意外落水,現(xiàn)在還有點咳嗽,家里人不可能讓他下雪天往外跑,萬一吹風受涼導致病情加重就不好了。雖說他是家里的幼子,上面有哥哥下面有弟弟平時不怎么受重視,這樣基本的小事還是會有管家仆從提醒父親他們的。 果然沒有過多久,女仆就來通知他今天出門的行程與他無關(guān)了。過度關(guān)心他的女仆還自作主張地添上了幾句老爺囑咐您好好休息之類的話,試圖安慰他這個被家人丟下的小可憐蟲。 想也知道這種話不可能出自他那位嚴肅寡言的父親之口。 孩童熟練地露出乖巧的笑容,夾雜著恰到好處的落寞和傷心,三言兩語就打發(fā)走了女仆去廚房拿些點心來。今天家里的大人都不在,值班的廚娘又是個懶家伙,輕易支使不動她,女仆少說要一個小時才能拿回點心,他也就有了一個小時的安靜和自由。 那么,這段時間要做些什么呢 他往窗臺上靠了靠,對著窗外發(fā)呆。被窗戶框起的畫面中沒有人,只有松樹白雪和辛勤覓食的雀鳥,稍遠些閃著白色亮光的地方,是他不久前掉下去的人工湖,這些日子湖水結(jié)了冰,映著雪色閃閃發(fā)光。 醫(yī)生說他差一點就在湖里溺死了,高燒昏迷了好幾天才醒過來,母親又是哭又是抱著他親吻他的臉頰,是他有記憶以來跟母親最親近的時候,親近得叫他有些恐懼,好像被母親的擁抱弄得沒辦法呼吸了似的。 他還聽說帶著他去湖邊玩耍的兄長被父親狠狠責罵了一通,關(guān)到房間里禁閉反省,所以父親來看他的前一晚他緊張得睡不著覺,腦袋里反反復復想著該怎么面對父親才行??筛赣H卻溫和得出乎他的意料,只是嘴上斥責了幾句他光顧著玩耍不注意安全,叫家里人擔心得不行云云,還摸了摸他的頭,說他已經(jīng)是大孩子了,要懂事一點。 奇怪極了,他第一次怎么都猜不透其他人在想些什么,就像大家都中了魔法似的,每個人都反常得叫他無所適從,恨不得逃到誰也找不到他的地方去才好。 或許是名為死亡的魔法? 他忍不住又想起溺水時的痛苦,又冷、又沒辦法呼吸,水從鼻子嘴巴里灌進身體,他什么都沒辦法去想什么都沒辦法去思考,好像整個人消失成一團霧氣、一陣風,連自己的存在都感受不到了。 安靜的、空白的、黑暗的 隨著他的回憶,那種安寧而輕盈的感受透出溫暖美好的光彩,蓋過了最開始痛苦掙扎。他想或許這也是死亡魔法的力量,叫他明知這是荒誕錯誤的錯覺而已,又忍不住地渴望起再來一次。 要是能夠不那么冷、也不那么難受就好了,他看著那片結(jié)了冰的湖,心想這樣下雪的天氣就算了。 門外走廊上響起了咯吱咯吱地板響動的聲音,他條件反射般坐直的下一秒,有人拉開了他的房門,修治!身體好點了嗎? 是他排行第二的哥哥,不久前還因為被父親責罰直說再不帶他一起玩了,現(xiàn)在卻又像沒說過那句話似的貼了上來。 二哥拿著一本雜志,神秘兮兮地說是從大哥的書房里摸出來的好東西,他特意帶來給不能出門的可憐弟弟解悶,此外還忍痛貢獻了自己私藏的橘子罐頭在這日本最北邊的鄉(xiāng)下地方,這種東京帶回來的高級品很少見,明明看起來跟本地產(chǎn)的罐頭也沒有差太多,卻總覺得滋味更香甜一些。 年長的哥哥把年幼的弟弟抱在腿上,挑剔著雜志上的文章,選了篇看起來適合給小孩子讀的念給他聽。 來之前他已經(jīng)先把這本叫做《爭鳴》的雜志看了一遍,大哥說是不知道誰塞進來推銷的東西,全都是些無名的三流作家,看都沒看就放在了桌上,不過他讀完發(fā)現(xiàn)這本雜志里的文章有點意思,便拿來做借口跟年幼的弟弟和好了。 叫做修治的孩子認真吃著橘子罐頭,泡在糖水里的橘子瓣如同寶石一般晶瑩剔透。他天資聰穎,很早就能自己讀書了,只不過對書沒什么興趣,哥哥愿意讀給他聽,他便當做打發(fā)時間的故事聽著。 八成是元慶末年仁和初年的事吧。不管哪朝哪代,好歹跟這個故事無甚關(guān)系。看官只當是很久以前平安朝的事就成。話說當時藤原基經(jīng)攝政,手下侍衛(wèi)中,有某位五品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這篇叫做《山藥粥》的講了個什么樣的故事呢? 大致的概括一下, 就是平安時期有某個落魄五品武士落魄到連姓甚名誰都沒有,被作者略稱為五品。落魄窮酸備受欺辱的五品生活里僅有的盼頭,便是一年一度貴客臨門時, 可以沾著主家的光嘗到一點的山藥粥。 只有那么一點點,不過是僅能潤潤喉的分量罷了。 因而五品長久以來,都將飽餐一頓山藥粥當做了自己生平最大的愿望與幸福, 甚至可以說他就是因為這盼頭而忍耐著欺辱窮苦活下去的。 五品這微小又遙遠的愿望卻在某一天實現(xiàn)了, 一位貴族公子為他準備了幾大鍋的山藥粥,許諾他盡可以放開喝到滿足為止。這分明是無比幸??旎畹氖虑?,五品卻越因為那太多太多的山藥粥而痛苦了起來,往日瓊漿玉露般的美味只看著就已覺得腹?jié)M肚脹,即使他勉勉強強喝下去了些,也難受得恨不得下一秒就吐出來。 此時的五品再想起那個辛苦過活只盼著每年一次的山藥粥的自己時,方才感受到那時的自己是何等的幸福。 《山藥粥》所講的,不過就是這樣一個簡單好懂的故事罷了, 由于語句優(yōu)美敘事流暢,每一處修辭用得恰到好處, 毫無賣弄文筆之嫌, 同時還兼具一定的教育意義,很適合讀給小孩子聽。 至少修治的二哥是這樣認為的。他給修治讀完了《山藥粥》,還頗有兄長架勢地教育弟弟道:所以說, 我們一定不能貪得無厭知道嗎。做人要懂得知足常樂,不然就會像五品那樣, 吃了一大堆苦頭反而什么都沒得到。 他說得一本正經(jīng),對故事的理解標準到可以拿去給教科書做教案。坐在他膝上的修治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下了吃橘子罐頭的動作, 兀自發(fā)著呆, 聽見他這么說, 又仰起頭看他。 英治哥是這樣看的嗎?修治問道,他的聲音很小,含在嘴里低聲咕噥著,又像是覺得發(fā)冷一樣身體打顫。他手上捧著還剩大半的橘子罐頭,因為手抖得實在拿不穩(wěn)東西,糖水就從罐頭灑了出來。 哎呀!你的衣服!英治急忙把弟弟放下,躲過了糖水攻擊,但灑出來的糖水已經(jīng)弄臟了修治的衣服,在印著桃花的平紋綢睡衣上染出濡濕的深色印記。 還有兩滴糖水濺在了修治的臉上,黏糊糊地從他蒼白的臉頰滑落到唇邊。修治下意識舔了舔,蜂蜜一樣甜而發(fā)粘的味道讓他聯(lián)想到了故事里的山藥粥。 將山藥切碎,加上甜葛汁熬制而成,甚至擺到天皇餐桌上的珍饈美味,突然就與他剛剛還吃得有滋有味的高級橘子罐頭重合在了一起,以至他突然也感受到了五品那般只是看著就已經(jīng)飽得想吐的痛苦。 過度的幸福,反而會招惹來不幸嗎? 好可怕 修治控制不住地因為這樣的想法而發(fā)抖,從指尖到心臟統(tǒng)統(tǒng)麻痹了一樣痙攣著。 如果是長大了的他,如果是經(jīng)歷過更多的他,或許會喜愛這篇文章,如同找到了靈魂的知音,可此時此刻年幼而稚嫩的孩童能感受到的,只有無法言說的巨大恐懼。 他聽見兄長叫著讓他快點脫掉臟了的衣服換一件,又叫女仆來收拾榻榻米他的耳邊縈繞著諸如此類的聲音,可他就是想給些反應,空白一片的腦袋也什么都做不到了。 好可怕 所謂的夢想、期盼、幸福原來是這么可怕的事情嗎 越是得不到,才越幸福,任何一點微小的甜頭都會因為遺憾與不滿足而產(chǎn)生出更多的的幸福與滿足。而得到或許與絕望和空虛是連體的三姐妹,才會在得到的瞬間吞沒所有的快樂與幸福,狂喜是痛苦與患得患失的交織,繼而無窮無盡的空虛叫人無所適從,于是連原本僅有的那一點希望都一同湮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