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刃 第15節(jié)
原來是帶他來聽說書的,難不成還真是為了哄他開心? 江離忍不住抬眼看向?qū)γ妫莩ξ兆【茐氐氖珠e閑搭著椅背,側(cè)頭也正望著那說書老者,瞧不出什么特別神情。他沒由來地覺得自己想說些什么,卻又不知該說什么,末了還是垂下眼,抿了口微澀的茶水。 老者的聲音緩緩流淌:“……如今少有人知落霞谷是何地方,然而落霞谷原名太華谷,那太華派正坐落于此。想當(dāng)年太華派威名天下,掌門與其師弟劍術(shù)高絕,更被人贊譽(yù)為太華雙壁。提起那掌門師弟顧少陵,唉,那可真是山嶺雪一般的人物……” 對于如今的江湖人而言,顧少陵這名字多少有幾分陌生,可他的棄徒顧肆之名,天下間無人不曉。 因為引得眾人眼紅癡狂的心法秘籍《長生訣》,正是顧肆所創(chuàng)。 顧肆年少拜入太華派,舍棄了原名身份,自愿改從其師顧少陵之姓。他資質(zhì)卓絕少有,又得良師教誨,自然成了年輕一輩中的翹楚,可惜不久后顧肆癡迷求仙問道,荒廢武學(xué),更與掌門起了爭執(zhí)沖突,最終叛出太華派時,不過剛及冠的年紀(jì)。 而老者所講的,正是顧肆叛離的五年之后,太華派覆滅之事。 四十年前的正道門派各自為政,而七殺門之強(qiáng)盛比如今的般若教有過之而無不及,既然欲把江湖攪弄個天翻地覆,勢必要拿天下第一的太華派開刀。 七殺門披著夜色一路直殺而去,掌門攜弟子于谷口迎戰(zhàn),鏖戰(zhàn)至破曉,終不敵對方陰毒手段,尸骨無存。七殺門卻不急著攻取,將山谷團(tuán)團(tuán)圍住,耀武揚(yáng)威地宣稱天色將變,只要俯首歸從,就能留眾人性命。 掌門既死,其師弟顧少陵接管了門派,拒不應(yīng)答。三日后,七殺門攻破山谷闖入門派,只見太華派上下弟子皆著素縞,顧少陵一人當(dāng)先,拔劍相抗。血染白衣,混戰(zhàn)正酣之際,顧少陵投下了一把烈火,太華派如同蘇醒的巨獸咆哮響應(yīng),熊熊火光在門派各處同時炸開。 太華派整個燃燒起來。將百年的心血積蓄、太華弟子,連同敵人一起吞入火海。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天下第一的覆滅迅速得像場噩夢,可那場大火燒得卻漫長,月余不滅。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是山谷盛滿了赤紅霞光,也就是自那時起,太華谷改稱作了落霞谷。 然而七殺門門主依仗著強(qiáng)橫魔功,奪回了一條命來,只是傷了些元?dú)狻?/br> 那時正道縱有憤怒不甘,卻是人人自危,與一盤散沙也無甚差距。直到江鹿鳴徹底掌握了歸云山莊,號召正道結(jié)盟,與魔教誓死相抗。只不過各家各有心思盤算,在太華派覆滅的三年后,七殺門再度蠢蠢欲動之時,江鹿鳴才終于游說動了整個武林,搶占先機(jī),共同圍剿七殺門。 正是在圍剿之時,消失多年的顧肆出現(xiàn)了。 那是所有人第一次目睹《長生訣》的威力,可破云裂山,一劍退千軍。七殺門門主在他面前仿佛功力盡失,絕望地看著自己化作一攤血rou,血雨飄灑中,顧肆轉(zhuǎn)過身來,竟依然是弱冠形貌,一如他叛離太華派時的青澀模樣。 在場眾人悚然發(fā)覺,普天下無人能與之抗衡,一別八年,他變得比七殺門更為可怕。 好在圍剿之后,顧肆再次從人世消失了。有傳聞?wù)f他去了蓬萊仙島,他求仙問道有果,已獲長生不老,那日歸來僅是為師報仇,而他所懷的驚人內(nèi)功,便被江湖人口耳相傳地稱作了《長生訣》。 與此同時,江鹿鳴提議建立山河盟,愿此后各門派并肩一心,此后若有一方危難,必當(dāng)千里馳援,再不容許滅門慘案發(fā)生。 按理來說,盟主之位自然要落在江鹿鳴的頭上,然而流水光陰磨蝕了原本面目,如今誰也說不清當(dāng)年究竟是邪道還是身邊盟友下了毒手,一夕之間,江鹿鳴武功盡失,成了個廢人,只得黯然離去。 盟主之位空懸,最后決定擂臺比試。 那日諸門派竭盡全力各展身手,想來也是精彩非常,可都敵不過最后關(guān)頭,一道劍光沖破云霄。 幾月未見的江鹿鳴緩步而來,力壓全場,功力竟更勝之前一籌。 有與他過手的高手辨別出來,江鹿鳴體內(nèi)真氣與顧肆如出一轍,想必是得了《長生訣》功法才有了這般的死而后生。結(jié)合起后來江鹿鳴的容貌一直不見衰老,他雖從未親口承認(rèn),但全江湖都坐實了這一猜測,引得對《長生訣》的垂涎更甚。 無論如何,山河盟就此創(chuàng)立,圍剿中貢獻(xiàn)最多的歸云山莊、青山派、廣琴宗并稱為三大門派,而盟主江鹿鳴并不戀權(quán),定下了三家決議的規(guī)矩,延續(xù)至今。 因此即便般若教橫空出世,一躍成為邪道之首,也因正邪抗衡,難以再掀起傾覆江湖的滔天巨浪。 醒木又一聲脆響,老者正講到圍剿七殺門的緊要關(guān)頭,不得不下臺喝茶潤嗓,歇息片刻。 靜了許久的人群又sao動起來,七嘴八舌地談?wù)撝牭降墓适隆?/br> 臨近那桌有人疑惑問道:“最后這七殺門不是被剿滅了嗎?怎么我記得如今還在?” “魔教余孽嘛,你當(dāng)是能完全斬草除根的?不過我聽說七殺門如今掌權(quán)的是個女人,能成什么氣候,已經(jīng)不足為患了。” 戚朝夕聞言搖了搖頭,低聲嘆道:“可別小瞧了女人啊?!彼抗饴湓诮x身上,忽然又道,“你有沒有想過,天底下想將七殺門除之而后快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為何偏偏是江鹿鳴創(chuàng)立了山河盟?” 江離思索了片刻,還是道:“你說。” “因為人有私心,他們怕貿(mào)然出頭后引火燒身,給門派招來禍端,所以能忍下公義大道,袖手旁觀看太華派覆滅。宗派為重,無可厚非,哈,正道之人無論做什么都有道理。”戚朝夕頓了頓,“只有江鹿鳴,敢壓上整個歸云山莊來賭。” “然而當(dāng)年隱忍不發(fā)的才叫明智,江鹿鳴遭過多少質(zhì)疑,被多少人指責(zé)棄門派于不顧一想便知。這世上就是這樣,哪有絕對的事?程居閑為朋友遺愿拋下妻女,落得如今下場是對是錯?無非是抉擇不同。那小姑娘雖騙了你,說到底也不算什么?!?/br> 江離順著這曲折的話意摸索,才想透了戚朝夕的意思:照月盡管欺騙了他,卻也并非是一心只想利用。 “我明白?!苯x道,“你不必特意開導(dǎo)我?!?/br> “……”戚朝夕動作一頓,接著灌了一大口酒,“少自作多情,我哪兒來的閑工夫開導(dǎo)你?!?/br> 江離也不在意,只遲疑地開口:“我有個問題。” “嗯?” “那天雨夜,你說對《長生訣》毫無興趣,為什么?” “為什么?”戚朝夕覺得好笑,“你這話問的才奇怪,莫非誰都要爭奪《長生訣》才對?是,得到它后武功蓋世,無人能敵,可然后呢?” 江離被問得微微一怔。 “沒什么意思?!逼莩τ謸u了搖頭,百無聊賴,“只不過這江湖中人的確唯武功論。好比是我,從不曾行俠仗義做善人,僅僅跟天門派打了一場,就被人稱作大俠,仔細(xì)想想豈不可笑?” 須臾沉默,江離輕輕地道:“你也沒什么不好。” 戚朝夕沒想到他會接這句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轉(zhuǎn)了話鋒:“那你呢,年紀(jì)輕輕,就想走《長生訣》這一武學(xué)捷徑?” “捷徑?”江離低斂的眉目一動,他語氣慣常平淡,此時卻隱約藏了絲嘲意,“捷徑須得拿命來換?!?/br> 第19章 [第十八章] 待到一出書說罷,眾人散去時分,天際已浸飽了暮色。 街旁伙計們忙著掛起燈籠,他們兩人并肩往回走。戚朝夕狀似無意地抬頭望去,正巧客棧樓上有個黃綾錦衣的青年推開了窗,和他視線猝然撞上。 青年一把握住了窗框,探身望去,他匆匆一瞥尚未看清對方容貌,警惕卻搶先竄上心頭。可街上那人已經(jīng)混入人流走遠(yuǎn),再不可見了。 “寧鈺,怎么了?” “無事?!睂庘暰従徥栈匾暰€,轉(zhuǎn)回過身,溫聲笑道,“我看時辰差不多了,右護(hù)法約莫快到了?!?/br> 這房中除他以外還有三人,兩個男人一站一坐,他手邊還有個倚窗而坐的美艷女子,出神地不知在想什么??峙抡l也料不到,般若教的四位堂主會在此聚齊。 方才問話的正是站立的年輕男子,他手握著杯冷透的茶,卻一口未喝:“又一次讓不疑劍從眼前丟了,右護(hù)法到了該怎么交代?” 那美艷女子始終撫著自己手腕出神,直到這時才有了反應(yīng),不悅地瞇起一雙貓兒似的眼:“尹懷殊,你有話直說?!?/br> 尹懷殊便毫不留情道:“倘若不是你擅自行動殺了程居閑,就不會造成如今的局面。賀蘭,你自己急功近利、打草驚蛇,右護(hù)法問起時,別再想拖旁人下水?!?/br> “什么擅自行動,你我平起平坐,難道我做什么還得向你匯報?”賀蘭道,“你這么急著撇干凈,怕受罰???” “原本就該你自作自受?!?/br> 賀蘭冷笑出聲:“還真說得出口呀,一事無成的廢物,反倒過來指責(zé)做事的人?” “那你所謂的做事,就是去了聚義莊卻沒找到不疑劍的下落,徒勞地殺了程居閑,結(jié)果暴露了自身?如今倒好,你這趟渾水一攪,叫別人趁了機(jī)遇,不疑劍徹底沒了線索?!币鼞咽獾溃拔以俨粷?jì),也好過你成事不足敗事有余?!?/br> 賀蘭含怒站起,寧鈺忙攔了一把,勸道:“尹堂主心急難免,但我見賀蘭堂主這幾日郁郁不樂,想來心里更是難過,莫要爭執(zhí)了?!?/br> “寧鈺讓開!”賀蘭撥開身前的手,“我跟他不對付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尹懷殊好不容易逮到個奚落我的機(jī)會,什么心急難免,指不定心里怎么偷著樂呢!” 不等寧鈺說話,尹懷殊先接口道:“是,我開心的很。你若從此不再打什么歪主意,我還會更開心?!?/br> 賀蘭哼了一聲:“我知道你記恨我什么,不就是因為右護(hù)法命我將你meimei一并帶來嗎?可你這種反復(fù)無常,連舊情人也能翻臉不認(rèn)的人,若沒有個軟肋拿捏著,誰能放得下心呢?” 這話一出,尹懷殊徹底冷了神色,捏緊了手中杯盞。 賀蘭不退反進(jìn),挑釁地迎上他陰狠的目光。 寧鈺跟前一步,正要再勸,坐在一旁的男人終于發(fā)了話:“寧鈺,讓他們打,最好死一個才清凈?!?/br> “嚴(yán)堂主……” 嚴(yán)瀚煩不勝煩地瞥了那兩人一眼:“吵個沒完沒了,唧唧歪歪得跟女人似的。正好讓右護(hù)法好好看看,我早說過,這堂主的位子就不該是什么人都能容易坐上的?!?/br> 這一句直接將兩人全罵了進(jìn)去,奈何般若教中人人皆知嚴(yán)堂主功高性厲,不是好惹的人物,是以尹懷殊與賀蘭雖一個比一個臉色難看,卻都沒發(fā)作。僵持一瞬,賀蘭更是掃了戰(zhàn)意,回了窗旁,不服地嘟囔了句:“我本就是女人?!?/br> 寧鈺笑道:“各讓一步不是正好?我們四堂主為教主和右護(hù)法分憂,理應(yīng)是情同手足的,何必生些嫌怨?!?/br> “跟尹堂主情同手足?”賀蘭唇邊流出一抹譏笑,“還是別了吧,我嫌臟!” “啪”地一聲,尹懷殊忍無可忍地摔了茶杯,大步逼上,像是要把賀蘭也撕成地上粉碎的瓷片。 房門卻忽而開了,低沉的男聲響了起來:“你們倒是熱鬧?!?/br> 四人同時望去,趕忙行禮:“……右護(hù)法!” 與行蹤詭秘的黑袍左護(hù)法不同,右護(hù)法易卜之掌管般若教的實務(wù),年紀(jì)頗長,只因極擅毒蠱之術(shù),將臉保養(yǎng)得仍如年輕模樣,只在鬢間有些斑白痕跡。 “起來吧?!彼谖葜姓径ǎ瑩]手制止了要開口的尹懷殊,“情況我在路上已經(jīng)知曉,不必多言了。不疑劍的事,等有消息再說,在此之前誰都別在少主面前亂說話,明白嗎?” 四人垂首應(yīng)是。 易卜之又道:“話說回來,山河盟三家聚齊的機(jī)會倒也難得。” 話音未落,尹懷殊身形微微一動,想抬頭又忍住了。這點小動作沒能逃過易卜之的眼:“怎么,怕見到青山派?” “沒有?!?/br> “沒有就好,這計劃可是無你不行?!币撞分淅涞仨怂谎郏鼞咽馊缘椭^,看不清臉色。 而賀蘭見右護(hù)法就此轉(zhuǎn)了話鋒,并沒有追究自己過錯的意思,卻也沒多少欣喜之感。她心不在焉地聽著吩咐,不由自主地又摩挲起了空蕩蕩的腕骨。 手腕上原本有條串著小鐵片的細(xì)繩,不是什么金貴物件,三瓣花痕在教中更是抬不起頭的。旁人都巴不得早日丟棄,晉升換得上等標(biāo)識,只有賀蘭把這條手鏈留了多年,日夜都不舍得摘下,甚至包括她潛入聚義莊時。 那夜她雖易容成了照月,卻也惜命,不愿冒太大風(fēng)險,能避開程居閑是最好,否則也不會在屋中翻找時一聽動靜就匆忙離去??烧l知會在林中與程居閑劈面相逢,對方已然看到了她,急急地走了過來,賀蘭便趁他尚未發(fā)覺不對,搶先一劍刺出,穿胸而過。 瞧見他的瞬間,賀蘭就意識到不疑劍被別人給撿了便宜去,可再回頭也晚了,又見程居閑并不抵抗,索性將怒氣一股腦發(fā)泄出來。 起初程居閑是震驚無比的,隨著血液流失,他慢慢平靜了下來。最后賀蘭對上了他的眼睛,本以為他要對“女兒”說些什么,然而末了程居閑只是艱難地抬起手,覆在她持劍的手上,用盡最后的力氣握了握,一言未發(fā),閉目倒下了。 那條手鏈多半就是在那時被不經(jīng)意扯斷了。 這番走神結(jié)束后,她才驚覺屋中人都散去,只有右護(hù)法還立在原地,沉著臉看過來。賀蘭自覺地貼上去,抱住了他的腰身,輕聲軟語道:“右護(hù)法恕罪,屬下知錯了?!?/br> 易卜之只任她抱著,不悅道:“你費(fèi)盡心思想要做堂主,我便給了這個位子,結(jié)果你就是為了給我添麻煩?” “我……我是想替少主,替您將劍盡早拿到手?!?/br> “這邀功的事是好做的?也不知道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br> “是?!辟R蘭應(yīng)了一聲,臉貼在他胸膛蹭了蹭,又有些委屈,“原是有機(jī)會的,可誰知出了意外……就連入教時您親手賜我的那條鏈子,也給丟了?!?/br> “那破鐵片早該扔了,也不看看你如今是什么身份?!币撞分荒蜔┑?,“你知道我討厭蠢人,賀蘭,記清楚了,我不會救你兩次?!?/br> 她身形一僵,隨即又軟在他懷里,低低應(yīng)了聲是。 次日青山派遣人來請,戚朝夕和薛樂進(jìn)入廳中后,守在兩旁弟子立即關(guān)上了門。他們對視一眼,雖不知將自己請來做什么,可見到山河盟三家像共審照月時一樣聚齊堂上,必定是有正事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