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刃 第18節(jié)
青年抱住了他,極緊的擁抱,熟悉而陌生,還心有余悸:“沒事了,別哭,我不會讓任何人帶走你?!?/br> 他枕在青年的肩頭,注視著地上一團(tuán)蟲尸污血,須臾之前這蠱蟲還蠕動在他脖頸里。 他忽然想了起來,終于記起了自己是誰。 “奪得青山派刀法秘籍者,就是下一任堂主。” 他緩緩抬起手,一把推開了那青年。 尹懷殊猛然睜開眼,胸膛撕裂般的疼痛瞬間襲來,他下意識要忍,結(jié)果反倒激起一連串的咳嗽。有人立即扶他坐起,杯盞湊到了唇邊,他一邊咳得頭昏腦脹,一邊打開對方的手,溫水在杯中不安漾蕩,好在對方武功不錯,沒讓水灑出來。 待尹懷殊呼吸稍平復(fù)了些,對方將茶杯塞到了他手里,人退了開去。他勉強(qiáng)吞了幾口溫水,終于覺得好受多了,抬眼去看,沈知言安靜地站在床邊望著他。 尹懷殊移開眼,粗略打量了這屋中擺設(shè),不用問便猜到是誰的房間了。他本以為自己起碼得被押進(jìn)柴房關(guān)起來,沒想到沈慎思居然會準(zhǔn)許沈知言這樣胡鬧,再思及方才亂糟糟的夢,不由得覺著好笑。 青遙,青遙,說起來這名字還是沈知言取的。 般若教中爭奪堂主之位的候選者加起來足有十多個,也不知是哪個喪心病狂的家伙帶了火雷,混進(jìn)了各大門派為青山派沈掌門祝壽的隊伍,偷襲不成后直接引燃。他原本是想渾水摸魚,不料被突如其來的爆炸殃及,跌下了山崖。 親手種在頸間的蠱蟲瘋狂躁動,他武功確不如人,才會出此下策想要強(qiáng)行提升內(nèi)力,誰知偏偏會被這樣反噬,在崖底睜開眼時,將前塵往事忘得干干凈凈。 不遠(yuǎn)處的溪水旁也躺著幾個人,他看了看,把唯一還有呼吸的拖進(jìn)山洞里,擦凈臉后發(fā)覺這人模樣倒是俊秀。 這點(diǎn)微不足道的恩情沈二公子依然感激,見他失憶,便承諾幫他找到門派,于是就這么稀里糊涂地在青山派住了下來。直到般若教再度來人,一刀割開了脖頸,蠱蟲死去,塵封的記憶卷土而來。 那些朝夕相對的日子尹懷殊早忘得差不多了,記得清楚的只有自己取走秘籍那晚,夜色太濃,他不確定混亂中匕首是否真的刺中過沈知言,火光迎風(fēng)曳動,忽明忽滅,沈知言滿臉的震驚哀痛反而深深烙在了眼底。 房中的沉默持續(xù)的不算久,沈知言開口道:“你原名是叫尹懷殊?”他輕聲笑了笑,“我還是喜歡叫你青遙?!?/br> “青遙死了。”尹懷殊也不抬眼,“二公子,殼子雖然一個樣,但我可不是你那個心上人?!?/br> 他長發(fā)散亂在肩頭,頸側(cè)那道淡青色的疤痕若隱若現(xiàn),沈知言看了一會兒,才道:“我大哥講的氣話,你莫要放在心上?!?/br> 尹懷殊不禁笑了出聲,倚在床頭瞧向他:“這話是說給你聽的,跟我有沒有放心上有什么關(guān)系?再說了,你大哥又沒說錯,我和青遙的確不是一個人。” “……怎么會不是?” “我有他的身體,有他那段記憶,可我就一定是他嗎?”尹懷殊笑里藏了一絲嘲諷,針一般地刺人,“二公子,你的青遙舍得這么對待你?” 他滿意地看到沈知言臉色白了一分,繼續(xù)道:“但換做是我尹懷殊,即便要?dú)⒘四?,眼也不會多眨一下的?!?/br> 沈知言沉默以對。 尹懷殊等了片刻,按捺下不耐煩,又道:“怎么樣,不如趁早放我走吧?” “……走?”沈知言有些迷惑,“走去哪里?” “當(dāng)然是回般若教?!?/br> 沈知言不答話,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你還不肯放過我?” 他抬手想替尹懷殊將糾結(jié)的發(fā)理順,對方卻厭煩地撇開了頭,手微微一頓,便放下了:“等你的傷好了,我們再談這些吧?!?/br> 沈知言語氣仍是溫和的,態(tài)度卻固執(zhí)得出奇。尹懷殊擰著眉頭盯了一會兒,突地又笑了,胸口的劍傷已經(jīng)上過藥又包扎好了,他抬手一把扯散,才愈合的傷頓時裂開,鮮血汩汩涌出,染了一大片殷紅。 沈知言一驚,急忙上前,伸出的手被尹懷殊反攥住,一使力兩人都倒在了床上。他長腿伸開,勾住了上方沈知言窄瘦的腰身,雙手環(huán)住沈知言的脖頸,放低了聲音笑道:“那我們換個方式商量吧?” 沈知言驚詫之際就要掙開,尹懷殊非但不讓,還輕輕磨蹭著,湊上去吻著他的喉結(jié):“二公子,魔教的人會的花樣可多了,不試試嗎?” 尹懷殊覺得抱著的人僵硬得像一塊生鐵,他輕輕吮咬著沈知言的脖頸,余光往下一掃,嗤地笑了:“你也不是沒感覺啊,還是說……想這個身子了?” 邊說邊將手探進(jìn)他衣袍里,摩挲著就要往下游走去。在即將越界的瞬間,沈知言終于擒住了他的手腕,從衣袍里抽出來,用力按在了凌亂的頭發(fā)上,尹懷殊喘了口氣,索性躺平了任他宰割。 卻見沈知言默默地將臉埋在他頸間,半晌才低聲道:“青遙,別這樣,求你了,別這樣……” 話音艱澀,幾乎有些悲哀了。 尹懷殊望著帳頂,忽然想了起來,沈二公子為人溫和克制,哪怕離經(jīng)叛道地喜歡上了個男人,所做過最逾矩的事,也僅僅是親過青遙的鬢角。 也虧得是這個性子,否則他這一身毒血,早就能要了沈知言的性命。 尹懷殊用空著的那只手摸上了他的臉,側(cè)過頭讓他看向自己,四目相對:“看我,看清楚,我究竟是誰?” 沈知言看著他道:“我愛你?!?/br> 尹懷殊一愣,猛地推開了他,也不知是沒控制好力道,還是對方心神動蕩,沈知言踉蹌了一下,險些摔倒,扶著床欄才站穩(wěn)。 這一出折騰下來,傷口漸漸止住了血,鮮血大半都蹭在了沈知言的身上,水綠衣袍上一塊塊斑駁。尹懷殊將繃帶胡亂纏了回去,聽不出語氣地道:“你可真沒意思。愛我?。磕沁@身血就別換了,穿著吧?!?/br> 沈知言沒應(yīng)聲,又過了片刻,見尹懷殊躺回床上又翻身睡了,便悄無聲息地推門離去了。 夜色不知何時也悄無聲息地降了下來,莊中陸陸續(xù)續(xù)點(diǎn)上了燈。 送薛樂出了院門后,借著廊下的燈籠,戚朝夕伸手在江離眼前晃了晃,道:“哎,還生著氣呢?不然我讓你拍回來?” 江離看了他一眼,復(fù)又移開:“沒生氣。” 戚朝夕搖頭笑了笑,忽聽他問道:“為何說尹懷殊是失敗品?” “人蠱得能任憑主人cao控才算煉成,你看他神智清明,不是失敗品是什么?”戚朝夕奇道,“怎么對他感興趣了?” “……般若教這場比試很奇怪。” 戚朝夕意味深長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卻不接話。涼風(fēng)習(xí)習(xí),他們兩個并肩站在樹影下,月光漏下點(diǎn)點(diǎn)溶銀,倒是難得的清閑。他問道:“離開聚義莊后,你打算往哪里去?” 江離一時沒有答話。 “這也說不得?” “還沒決定?!苯x道,“你呢?” “我啊,我等的時機(jī)還沒到?!逼莩γ鼍茐?,往旁邊遞了遞,江離輕輕搖了搖頭,他便自己喝了一口,“那明日就此別過吧?!?/br> 江離不做聲,只點(diǎn)點(diǎn)頭。 不明緣由地,心里似乎郁著一口氣,隱隱約約地令人不大暢快。戚朝夕總覺得想說些什么,或者說,想聽對方說些什么,可耳邊響起的只有陣陣風(fēng)聲蟲鳴,他等了一會兒,裝作不經(jīng)意地往身旁瞥去一眼,卻發(fā)覺江離也正側(cè)頭看來。 霎時清寂,月色如銀。 然而寂靜并沒持續(xù)多久,院外驟然響起幾聲慘叫,他們猛地回神。出了院門沒幾步,江離便感覺到踩碎了什么,腳下發(fā)出枯葉似的一聲輕響,他低下頭,依稀辯認(rèn)出像是什么蟲子的軀殼。 戚朝夕忽然拉了他一把,轉(zhuǎn)眼間他原先站立的地方爬滿了硬殼的小蟲,像是從泥土里源源不斷地冒了出來,沸水一般四涌。 慘叫聲仍未斷絕,江離放眼望去,也不知多少人慌張地跑了出來,還有幾個江湖人圍成一圈,當(dāng)中正是慘叫的人,撕扯著衣裳痛苦地打著滾,裸露的皮膚上血絲遍布如同蛛網(wǎng),那蟲子鉆到皮下,化作了駭人黑點(diǎn),周圍人雖焦灼,卻也不敢輕易下手去碰。 吵嚷聲之上,簌簌葉落般的聲音大了起來,自四面八方響起。 戚朝夕“嘖”了一聲,冷笑道:“易卜之也就只有這種下作伎倆了。”他拉著江離的手又緊了緊,“當(dāng)心點(diǎn),別讓毒蟲挨了身。” 江離顧不上回答,蟲子越涌越多,密密麻麻地擠滿了石地,遙遙望去,仿佛莊中漲起了青灰色的潮頭。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這夜月光極亮,像是流淌著的銀白色潮水,滿地的毒蟲也如同潮水翻涌。它們青灰色的甲殼摩擦碰撞,發(fā)出枯葉破碎似的聲響,聽在耳中又更是像一群厲鬼在嘶嘶喘息,渴望著莊中所有活物的血rou滋味。 沈知言疾步趕往青山派的院落,凌厲劍氣在身前掃開一片空地,可越往前走毒蟲聚的越密,清不干凈便踩出了一路黏膩的蟲尸。此時此刻青遙或許還在毫無覺察地熟睡,可即便醒了,身負(fù)重傷又怎么應(yīng)付得了這局面? “你打算怎么處置他?” 不久前,山河盟三家在正廳與魏敏道過了別,沈知言等在門外,沈慎思將他拉到偏僻處后,沉聲這樣問他。 “我想帶他回去?!?/br> “帶回門派?”沈慎思不同意地皺起了眉,“他偷竊秘籍,在青山派只有死路一條,你能當(dāng)作無事發(fā)生,那也得先問問旁人愿不愿意!” “……” “再者說,他會愿意跟你回去?難不成拿繩子給他捆回去,然后關(guān)一輩子?” “大哥,我……” “你怎么就不肯承認(rèn)青遙死了呢?”沈慎思恨鐵不成鋼,“對著張皮一廂情愿,可現(xiàn)在人家眼里你什么東西都算不上,荒唐不荒唐!” 沈知言臉上血色盡失,將唇緊抿成一線,沒有回答。 等了半晌,沈慎思有些不忍心了,扭過頭不再看他,忽然道:“沈端行那小子,比試前你是從花街柳巷里把他逮回來的吧?!?/br> 沈知言微微一愣,不知怎么問起這個,答不出口,不過顯然大哥也不是疑問的語氣。 “不成器的玩意,你不知道教訓(xùn),還幫他遮掩著瞞我。”沈慎思罵完,才緩了語氣,“你在房里的時候,端行跟我說:早知道這場比試就把二哥支開了,他寧愿擂臺上的那刀當(dāng)頭落下來,也不想你遇見那個人?!?/br> “……” “知言,你是青山派掌門的兒子,江湖中出類拔萃的俊杰,父親師叔們誰不疼你,弟子們誰不敬你。更別說端行,我和父親的話他有時聽不進(jìn)去,可你說的他都會聽?!鄙蛏魉嫉溃澳Ы虆^(qū)區(qū)一個尹懷殊,何德何能,憑什么讓你這么作踐自己?” 沈知言指尖顫動,慘叫聲卻搶先一步響起,不知何時他們腳邊爬出許多蟲子,沈慎思迅速判斷了情況,不及交待便朝聲源處奔去。沈知言幾乎沒有一瞬猶豫,便朝著反方向去。 說什么作踐不作踐的,其實他沒想過那么多,他僅僅是想看著、好好守著青遙。 轉(zhuǎn)過拐角,離院落就不遠(yuǎn)了。一群護(hù)院打扮的男人迎面逃來,試圖拿棍棒驅(qū)散毒蟲已夠狼狽了,后面兩個還拖著個哭喊不斷的婦人。一見沈知言,婦人猛地來了力氣,掙開桎梏,撲跌過來。 沈知言不由得腳步一頓,就被婦人拽住了袍袖,只聽她叫著:“大俠,你救救我女兒,我求求你……” 護(hù)院領(lǐng)頭的認(rèn)得他,忙要扯開婦人:“沈二公子,快逃吧!不是咱們心狠,她這女兒是個傻子,又滾在那邊蟲堆里,神仙都救不了??!” 莊里呼喝喊聲四起,亂成了一鍋粥,沈知言這才注意到不遠(yuǎn)處的蟲潮里栽倒了個小姑娘,手足亂舞亂蹬,周遭毒蟲急不可待爬上了她的身體,漫上的青灰色要將她吞沒。 婦人干瘦的手攥得更緊,聲淚俱下:“求求你,我男人走的早,就只剩這一個姑娘了,這是我的命?。∏竽憔染人?/br> 沈知言心急如焚地朝院落方向望了一眼,將婦人一把拉起,點(diǎn)頭道:“我去救她,你們先走,放心吧?!?/br> 他縱身躍進(jìn)蟲潮中,本想速戰(zhàn)速決,然而直到此刻才明白護(hù)院為何要強(qiáng)調(diào)這是個傻子了。小姑娘癡癡傻傻認(rèn)不出人,又受了巨大驚嚇,根本不懂配合,沈知言伸手撈住了她,下一刻反被胡亂甩脫了。 “別怕,別怕……”他邊柔聲安撫,邊半跪下身,也不管毒蟲會不會趁機(jī)爬上,半拖半抱地把小姑娘攬了起來,她卻愈發(fā)失控地掙動,甚至沈知言都幾乎要按不住。 她哭喊得愈發(fā)驚恐,沈知言遲緩地意識到了什么,循著她的目光轉(zhuǎn)頭看去,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 身后是如浪潮般起伏的毒蟲,可仿佛有誰一劍分海,劈開了一條道路似的,尹懷殊自遠(yuǎn)處緩步走來,赤足散發(fā),似乎是剛下床。 這些毒蟲生有靈性,能敏銳地分辨出更兇險致命的劇毒,不待尹懷殊走近,便紛紛朝兩旁退去。 沈知言驀然發(fā)覺并沒有毒蟲爬到自己身上,甚至鉆進(jìn)小姑娘衣裙里的毒蟲也在瘋狂逃離。他低頭看了看衣衫上浸染斑駁的血跡,這是尹懷殊摟住他時蹭在他身上的,即便干涸,卻依然連毒蟲都不敢傍近。 “……青遙?!?/br> 尹懷殊看也沒看他一眼,徑直躍上了聚義莊的高墻,夜風(fēng)掀動起了長發(fā)。 沈知言無法拋下懷里的小姑娘追上去,手卻不由自主地收緊,小姑娘被捏疼了但又掙扎不開,張口狠狠地咬在了他的手腕上。鮮血滴落,他好像不知道痛,只是怔怔地望著墻上的身影。 尹懷殊若有所感地偏頭望來,眉心緊蹙,末了什么也沒說,嘲弄般地扯了唇角,一躍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