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刃 第21節(jié)
但江離沒給他反駁的機(jī)會,眼神決絕,做出了決定:“這次換我在后。” 畢竟刻不容緩,戚朝夕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終于抽出劍來,凝神將內(nèi)力灌注其上,長劍嗡鳴震顫。他伏低身形深吸了口氣,揮劍斬上,凄厲的弧度一閃而逝,墻壁劇烈震動起來,引得無數(shù)火星打落。江離避也不避,縱身飛躍,他手中那把凡鐵陡然擁有了精魄一般,劍鋒上隱隱有風(fēng)嘶聲。 轟鳴巨響中墻壁崩潰,清涼空氣和漆黑夜幕一同撲面而來,江離招式卻未盡,他在半空中旋身橫斬,劍光奪目,剎那間仿佛天上天下升起了兩輪明月,勁風(fēng)狂烈掃開,像怒潮,又像龍吼,壓得周遭火焰也倒卷回去,地面出現(xiàn)了一瞬間的空隙。 倘若戚朝夕早生十年,他會認(rèn)得這劍法,當(dāng)年江鹿鳴以其驚絕江湖,天下無二,名為——驚瀾! 可惜他并不知曉,加之此刻情況緊急,連贊嘆也無暇,便同江離翻出院落掠入林中。聚義莊燃燒著倒塌,終被他們拋到了身后的夜色中。 沿路盡是打斗痕跡,行出幾里后,地上忽而出現(xiàn)了奇怪的血跡,一潑潑筆直地橫成一線,簡直像是被人刻意灑下的。 “不能再往前了?!逼莩χ?jǐn)慎地探手,好似在虛空中摸到了什么,再收回時指尖已多了一道淺淺血印,“果然。前面的林子已經(jīng)被般若教布下了千絲弦,藏在夜色里分辨不出,這東西雖說切不斷骨頭,但割開皮rou的滋味也夠要命的。咱們先停在這里歇一晚吧,等天亮了再去別莊跟他們會合。” 江離沒作聲,只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戚朝夕瞧向他,不禁笑了:“哎,我都消氣了,你怎么還不高興?方才你可比我還兇呢?!?/br> “……” 戚朝夕抬肘碰了碰他:“乖徒弟,不吵了行不行?” 江離瞥了他一眼:“誰跟你吵了?!?/br> 戚朝夕仔細(xì)想了想,不管怎么說,對方是不顧生死地趕來救他,結(jié)果反倒被劈頭蓋臉地一通罵,于是放緩了語聲:“今晚還是多謝了。” “我說了不是為你?!苯x道。 他不知在想什么,眼睫低垂,側(cè)臉有種難以名狀的冷淡疏遠(yuǎn),卻無端看得戚朝夕心頭發(fā)軟。他輕嘆了口氣,毫無征兆地把江離抱在了懷里。江離渾身一僵,當(dāng)即就要掙開,卻被他一手抱緊了,一手胡亂揉在發(fā)頂,哄孩子似的低聲笑道:“好了好了,我錯了?!?/br> 懷里人掙扎的動作倏然一頓,卻沒有安靜下來,下一刻反而用盡全力地掙開了他。戚朝夕隨之松了手,瞧著他被揉成亂毛的頭發(fā),下意識后退了兩步,心道恐怕這次約法三章也攔不住他動手了。 然而江離并沒有動手,也沒作聲,嘴唇緊抿成一線,只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真是奇怪,方才命懸一線都鎮(zhèn)定自若的人,怎么面對一個擁抱卻如臨大敵? 戚朝夕眉梢輕輕一挑,主動出聲打破了沉默:“你……” 江離轉(zhuǎn)過身朝旁邊走去,聽到背后的人無奈地笑了一聲。林中有條小溪蜿蜒,前些日子下過了雨,還正清冽,江離蹲下了身,掬了捧水潑在臉上,借著月光瞧見了自己面目模糊倒影。水珠沿著挺直的鼻梁滾落,點(diǎn)點(diǎn)打濕了衣襟,半晌他才遲緩地回過了神,將亂糟糟的頭發(fā)拆散了,重新束好。 回到原處時戚朝夕已經(jīng)生起了堆火,正懶洋洋地倚坐在樹下。江離在火光外停下了腳步,終于開了口:“對不起?!?/br> 戚朝夕一頭霧水,不明白他這沒頭沒尾的道什么歉,只好偏頭想了一會兒:“問你句話行嗎?” “嗯?!?/br> “在火里時,你說的‘悔恨’是什么意思?” “……”江離盯著火堆沉默了良久,才輕聲道,“意思就是,你若是這樣死了,我這輩子都忘不掉你?!?/br> 假若言語有重量,那這句毫無波瀾的話便是重逾千鈞,注定沉埋在幽深海底再不復(fù)現(xiàn)的。戚朝夕有些后悔問了,心里某個隱秘的角落卻又暗自輕快了幾分,于是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故作毫不在意地轉(zhuǎn)了話鋒:“怎么說,那我若是活著,你就打算把我給忘了?” 江離聞言先是一愣,隨即居然笑了。 這甚至算不上個真正的笑容,僅僅是彎了眼眸唇角,頗有點(diǎn)哭笑不得的意味,卻又那樣的鮮活生動,哪怕他站在暗處,也黯淡不去分毫光彩。 “……我還以為你不會笑?!逼莩Σ唤尞惖?。 江離淡聲道:“又不是草木石頭,哪有生來不會笑的人?!?/br> “這樣多好看,干嘛要整日冷著臉呢,笑幾下就那么難?” 江離卻不答話了。 “行了,不問你了。”戚朝夕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過來吧,別干站著了?!?/br> 江離猶豫了一瞬,還是過去挨著他坐下了。般若教的千絲弦雖然將他們擋在了這里,但換言之,當(dāng)然也不會有人轉(zhuǎn)頭殺回來,這夜倒不算太難度過。 夜深寂靜,火堆發(fā)出輕微爆響,江離沉沉睡去,分明閉上了眼,卻望見了又一片滔天火海。那火海洶涌地將他淹沒,將一切淹沒,火焰的潮頭是人的嘶聲叫喊、刀兵撞擊,是燒紅了的山谷、斷裂成幾截的佩劍……以及無窮無盡的黑暗。 “沒事了,”有人安撫似的輕輕拍在肩頭,“師父守著你?!?/br> 混沌中他覺得這聲音無比熟悉,卻又因那樣的溫柔而迷惑不已。 戚朝夕看到江離緊蹙的眉心緩緩舒展開,也跟著輕聲笑了笑。最初他開始微微顫抖時,戚朝夕還沒意識到怎么回事,直至他眉頭越蹙越緊,仿佛在經(jīng)受什么莫大的痛苦,才伸手將他攬到了懷里。 不過話說回來,本以為能聽到幾句夢話,卻沒料到江離即便陷入夢中也是緊咬牙關(guān),一聲不吭的。 年紀(jì)這么輕,心思卻這般重。戚朝夕一邊感慨,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端詳著他的睡臉,驀然忍不住很想喝幾口酒,便直接將酒壺摸了出來,仰頭欲飲,忽又愣住,才想起壺中早已空了。 第27章 [第二十六章] 晨曦初露,林中縱橫交錯的千絲弦便無所遁形了。那些絲弦似是精鐵材質(zhì),卻渾然烏墨色,纖細(xì)而堅(jiān)韌,江離拿鐵劍試了試,傾注的內(nèi)力反而讓劍身上崩開了一道小口,還是戚朝夕那柄長劍神武,切開絲弦時如抽刀斷水般毫無滯澀之感。 千絲弦布了足有五丈遠(yuǎn),江離跟在戚朝夕身后,看最后一根絲弦飄然斷裂,忍不住端詳起了他手中的劍,才發(fā)覺那流轉(zhuǎn)的光華并非錯覺,劍刃上居然真泛著冷冷的湛青色。 “此劍名為什么?”江離忽然問。 戚朝夕認(rèn)真回想了會兒,搖頭道:“忘了?!?/br> “……”江離默默看向他。 “確實(shí)記不得叫什么了,何況它這劍銘也被磨掉了?!?/br> 他隨手將劍遞了過來,江離雙手接住,看清了接近劍柄的位置確實(shí)有字被刮去的痕跡,驚異道:“你……” “不是我,我娘交給我時就已經(jīng)這樣了?!逼莩η敢粡梽ι恚逶接新?,“用著趁手就行了,一把劍的名字有什么好在意的?!?/br> 豈止是趁手,這分明是件絕世罕有的利器,劍身修狹,光華內(nèi)蘊(yùn)。江離正借著日光打量,忽聽他問道:“那你是怎么回事,鐵劍隨手撿隨手扔,行走江湖居然連佩劍也不帶的嗎?” 江離腳步一頓。 就在這時,一道鞭影破空襲至,兩人應(yīng)變?nèi)珉姷叵騼膳苑珠_,江離揚(yáng)手將劍拋還。戚朝夕接下那道湛青弧線,手腕靈巧一轉(zhuǎn),劍氣奔涌,霎時狂風(fēng)席卷,激得林葉颯颯作響。 同時響起的,還有女子嬌柔的笑音:“兩位暫且留步吧,前路恐怕不大方便了。” 只見狂風(fēng)過后,林中現(xiàn)出了數(shù)道人影,磐石般地?fù)踉谇胺?,而說話的女子亭亭立在一旁,抬手理好被吹亂的鬢發(fā),朝他們盈盈一笑。卻不是般若教,而是本該離開了洞庭的七殺門。 “奇怪,蕭門主不是已經(jīng)拿到不疑劍了嗎,怎么不好好留在門中研究,還要折回來趟渾水呢?”戚朝夕道。 “戚大俠莫要笑話我了?!笔掛`玉幽幽嘆了口氣,“可憐我這般辛苦謀劃,到底卻討了把贗品到手?!?/br> “那你也該去找魏敏的麻煩,冤有頭債有主,何必攔我們的路?” “這你就誤會了。我此番前來,為的可不是結(jié)怨?!笔掛`玉意味深長地笑著,輕輕一擊掌,“程念,還是出來打個招呼吧?!?/br> 一刻靜默后,從人影后面緩緩走出了個姑娘,水紅色的衣裙,手里緊握著條長鞭,俏麗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別開了目光,不肯看向他們。 “……照月?”江離怔住了,又清楚聽到蕭靈玉喚的是‘程念’。 只聽蕭靈玉不緊不慢地接著道:“我今兒個是為了要緊事來,兩位肯留步在此行個方便自然最好,倘若偏要闖,我也實(shí)在無暇與你們糾纏?!彼职丛谡赵隆蛘哒f是程念的肩上,“只好讓我徒兒代我了?!?/br> 那小姑娘露面的瞬間,戚朝夕就下意識朝江離的方向瞥了一眼,聞言便輕輕笑了聲:“你以為憑她攔得住我?” “看來是談不攏了?!笔掛`玉眼風(fēng)往旁邊一掃。程念握鞭的手一緊,旋即飛身朝戚朝夕襲來,長鞭抖擻,如靈蛇迅猛竄出,卻在半空被一道寒光強(qiáng)行截過。江離劍已在手,長鞭盤旋轉(zhuǎn)回,電光石火的瞬息間兩人無聲對視了一眼。 程念咬緊了牙,沒再退縮,她手腕一抖,鞭影再度破風(fēng)擊來。 這邊兩人剛交手幾招,蕭靈玉轉(zhuǎn)身便隱沒入了林中。戚朝夕窺見動靜,心思急轉(zhuǎn),還是決定先拉開江離和程念,然而他身形方動,迎面撲來了一大片陰影,正是林中那幾道人影。 突然間“嗆啷”一聲爆響,半截鐵刃橫空飛出,摔在了林中。饒是戚朝夕也一驚,匆忙從人影間隙望出去,看到江離手中只剩了半截斷劍。 想當(dāng)初擂臺比試,這小姑娘的劍法只算得上靈活,遠(yuǎn)遠(yuǎn)稱不上厲害,武功更是與如今持鞭的程念判若兩人。她手中鞭子被舞得獵獵生風(fēng),仿佛一條靈敏又兇狠的長蛇,而江離的鐵劍上本就崩開了一道裂口,猛烈沖撞之下,自然是承受不住。 這一瞬的分神,已令戚朝夕失了抽身的良機(jī),轉(zhuǎn)眼間七道人影已經(jīng)將他團(tuán)團(tuán)圍住。只見這七人中有男有女,兵器或刀或槍,各不相同,散開來將他圍了兩圈,內(nèi)三外四,是七殺門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困殺之陣。 組成這陣法的各人未必有高深莫測的武功,但重在彼此配合得天衣無縫,即便一時制服不了陣中人,可對方想要逃脫卻也不易,最終往往是被耗盡氣力,困殺陣中。 戚朝夕立在正中,垂手將劍輕輕點(diǎn)地。那七人見狀也不貿(mào)然動作,只緊盯著他的周身要害,眼中閃著危險的光,幾乎讓人錯以為是身陷狼群了。 莽莽林間唯余鞭子一聲聲地響,江離毫不猶豫地棄了斷劍,不退反進(jìn),闖入了重重鞭影之中。這不要命的行為反而驚得程念連步后撤,同時傾盡全力一鞭橫揮而出,要將他逼退開去。 長鞭在空中甩出一聲炸響,厲風(fēng)狠狠擦過面頰,江離稍一側(cè)頭,手上也不知怎么動作,竟穿過虛影厲風(fēng)一把抓住了鞭尾。 程念眉心一跳,終于忍不住開口:“你放手!” 江離緩緩地攥緊了鞭子,任憑程念怎么用力也拽不回去,只得氣急地瞪來。 “……我以為你不會回洞庭?!苯x忽然道。 程念身形一僵,生硬地別開了目光:“是啊,我原本也想著,寧死也不會再來這個鬼地方的。” 可是在蕭靈玉鑒明那把不疑劍是假,得知般若教的出現(xiàn)并決定帶人折返洞庭時,她突然慌了,什么也顧不得,只哀求師父能帶上她。 蕭靈玉是何等玲瓏心思,當(dāng)時便笑道:“此劍之事你不知情,我不怪你,更不會拋下你的。這次你不必跟著,還是安心留在門中吧?!?/br> 然而蕭靈玉越是這樣說,她就越慌越怕,不止怕被拋下,更怕失去注視。 “程念?”江離望著她,眼瞳一點(diǎn)點(diǎn)泛起波瀾,“你既然改用了你父親取的名字,為何還選擇留在七殺門?” “這有什么關(guān)系嗎?” “你那時說,你娘病重時你曾寫了封信,托你師父送去,但最終也沒等到程大俠……” “夠了!”程念猛地提高了聲音,“都已經(jīng)過去那么久了,還提它干什么!” “……那封信或許根本沒有送出去。”江離仍是說完了這句話。 “……” “或許一切在最初就謀劃好了。因?yàn)槌檀髠b,蕭靈玉才會來到你身邊,成為你的師父?!?/br> 程念默默地仰起臉,肩頭微微顫抖了一下,不知是哽咽還是笑了,半晌她才重又看向江離,神情復(fù)雜難言:“江離,你有些時候,真是直白得讓人討厭啊?!?/br> 江離神情也不禁變了:“你其實(shí)想到過這些?” “你這么聰明,那你知道為什么我使的是鞭子嗎?”程念突兀地問了一句,不等他回應(yīng),便接了下去,“因?yàn)槲矣憛拕?,更討厭跟一把劍同名!?/br> 江離手上力氣不禁松了,程念趁隙一扯,長鞭盤旋回到手中。她垂眼瞧著鞭子,緩了語聲:“可我娘喜歡,因?yàn)槲业沟氖莿Γ揖驮摼殑?,她怎么會注意到我喜不喜歡呢?但師父發(fā)現(xiàn)了,說我喜歡什么她就教我什么,劍法學(xué)一點(diǎn),足夠騙過我娘就可以了?!?/br> “我也告訴過你,在我娘死后,我拿著刀卻又不敢自盡,只懂得哭的時候,是師父為我擦淚,為我娘下葬。那時我才知道江湖上有個七殺門,它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去處?!?/br> “剛到門中的時候我水土不適,隔三差五就會病一場,心里還難過,就夜里躲在被窩里悄悄哭,后來師父發(fā)現(xiàn)了,夜里總過來陪我一起睡?!?/br> “你不明白?!背棠顚ι辖x錯愕的眼神,搖了搖頭,澀聲重復(fù)著,“你不明白,你怎么會明白……” 行走在暖陽下的人,怎么會明白冬夜的寒風(fēng)有多冷。 人與人終究是無法真正理解彼此的,正如他不會明白,為何這種不值一提的瑣碎小事,會值得她去蒙蔽自我、自欺欺人。 漫長的沉默后,江離艱難道:“可是程……” “是,程居閑是愛我不假,可他已經(jīng)死了??!”程念忍無可忍地喊了出來,她努力將打轉(zhuǎn)的淚忍住,憋得眼眶通紅,“我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我太難受了,不想再計較什么了。你覺得我該離開七殺門,可離開那里,我又能去哪里,哪里還有人在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