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刃 第43節(jié)
“……我沒法死心。”戚朝夕緩緩地搖頭,“我不甘心?!?/br> 怎么能甘心,他平生隨波逐流,少有所求,憑什么僅有的留戀都要被上天奪走? 戚朝夕不再看虛谷老人的臉色,轉(zhuǎn)身離開。然而這方院落小小,天地浩大,他難得茫然無措,不知該去哪兒尋求續(xù)命妙方,只好停步在檐下的陰影里。頭頂簌簌有聲,他抬起頭,望見枝葉搖晃,是秋風又起。 第56章 [第五十五章] 窗外的夜色不知深到了幾更天,江離在床上翻了個身,還是了無睡意。他像是被人下了蠱,一閉上眼,屬于戚朝夕的溫度和氣息全涌入了腦海,低緩帶笑的嗓音還殘留在耳際,唇齒纏綿的觸感幾乎在小口啃咬他的脊骨。 江離猛然坐起了身,掀被下床,點起燈又拎過了茶壺,倒?jié)M了一杯才發(fā)覺茶水早已冷透了。 他正有些愣神,一陣敲門聲輕輕響起,江蘭澤小聲地在外面問:“江離,你睡了嗎?” 江離打開了房門,江蘭澤朝他露出了個不好意思的笑容:“明天就出谷回洛陽了,可我睡不著,我能找你聊聊天嗎?江……呃……” 江蘭澤突然意識到稱呼不對,可對眼前才見過幾面的人叫不出口哥哥,直呼江云若就更不妥,他為難起來,顯得更加拘謹了。 “按原來稱呼就行?!苯x把他讓進屋里。 “好?!苯m澤點點頭,在桌旁坐下,“你怎么也還沒睡啊,在想什么?” “……”喉嚨微微發(fā)緊,江離一口氣將滿杯冷茶全灌下了,才平靜道,“沒什么?!?/br> 雖然納悶他大半夜怎么這么渴,江蘭澤也沒多問,顧自開了口道:“聽你講完《長生訣》和守墓人那些事后,我直到現(xiàn)在腦子還是暈暈乎乎的,總覺得我從小長大的歸云山莊跟你口中說的歸云山莊是兩個地方?!?/br> 江離看了他一眼,他連忙解釋:“我不是懷疑你的話!我就是……就是覺得……” “我明白你的意思?!苯x道。 江蘭澤松了口氣,垂頭盯著自己的鞋尖,喃喃道:“真像做夢一樣,原來我年年祭拜的伯父不久前才去世,原來我還有一個堂兄,發(fā)生了那么多,我什么都不知道?!?/br> 江離跟著陷入了思緒,沒有作聲。 “你大概不知道,我娘在生我的時候沒了,父親估計是覺得我少了娘來疼,他就要加倍彌補回來,所以特別慣著我。我從小貪玩,念書的時候做功課不認真,還把捉的蟋蟀藏罐子里帶去學堂,打算跟江懷陽他們一起玩,可我忘了蟋蟀會叫,結(jié)果先生念一句詩,蟋蟀跟著叫一聲,比我們聲音還響。好幾次氣得先生找父親告狀,每次父親都教訓我說下不為例,但下回我又犯了錯,父親也不會真的罰我。” “后來跟著父親習武,我還是想法子偷懶。下雨是絕不肯站院子里練功的,日頭毒了就躺在地上裝暈,學吐納運轉(zhuǎn)真氣的時候,有一回我迷迷糊糊地打坐睡過去了,睜開眼的時候已經(jīng)黃昏了,父親就坐在我身旁,沒有叫醒我,而是望著遠處快落山的太陽,當時我看不懂他的表情,現(xiàn)在想想應該是很落寞吧?!?/br> “以前什么都不懂,就覺得這樣很開心,尤其看到其他孩子被爹娘抽得上躥下跳的時候,覺得父親真是天下第一好?!苯m澤越講聲音越低,幾乎要將頭埋進膝蓋里,“可我這兩天總是在想,是不是因為他對我從沒有過期望、沒有要求,所以放任我?我在他眼里是個什么樣的兒子,是不是很沒用,擔不起責任,根本指望不上?” 江離將手輕輕地按在他的肩上,江蘭澤抬起臉來,努力瞪著眼睛忍回了淚意,卻忍不住哽咽:“江離,為什么歸云的真相,他一點兒都不告訴我?” “也許他想保護你?!?/br> “可我是少莊主,難道將來不是要繼承山莊的嗎?”江蘭澤道,“我都已經(jīng)這么大了,為什么還是不告訴我?” 江離想了想,道:“等你父親的病治好了,你可以親口問他?!?/br> 大概是血氣缺乏的原因,江離掌心的溫度并不高,在這個漸涼的秋夜里,卻足以透過衣衫給予江蘭澤一點溫暖和慰藉。他才發(fā)覺江離不像看起來的那樣冷淡,心底的怯意消散了,脫口而出地問:“江離,你想去歸云山莊看看嗎?” “……” 江蘭澤轉(zhuǎn)過身,面對著他:“你跟我一起回洛陽吧,父親很想念伯父,一定也很想見見你!” 江離猶豫著沒有回答。 江蘭澤忙道:“我知道,那天我從你的話里聽出來了,歸云山莊里有內(nèi)jian,所以你不信任我們,要不是被陣法困住,你肯定也不會跟我相認。但我保證,父親還有叔父絕不會害你,他們一定會把內(nèi)jian揪出來的!” “我已經(jīng)知道是誰了?!?/br> “是誰?”江蘭澤愣了愣,“你是說季師兄?可我覺得季師兄不像是那樣的人,這背后肯定有原因?!?/br> 江離沒接話。 江蘭澤不折不撓地勸他:“再說了,不疑劍和《長生訣》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你沒必要獨自承擔,這是整個歸云山莊的事啊。你是歸云山莊的人,雖然我現(xiàn)在叫不出口,但我們可是一家人,你回家看看都不行嗎?” 不知是哪個字眼觸動了他,江蘭澤能明顯看出江離的眼中起了波瀾,忙跟著問:“怎么樣,跟我一起回洛陽吧?” 在他期待的眼神里,江離慢慢地點了頭:“好?!?/br> 洛陽,歸云山莊。 方臉的男人披著夜色回到了屋中,燈燭一亮,映照出了站在角落的一條人影。 “嚯,嚇我一跳?!蹦腥诵α似饋恚斑@不是季休明季公子嗎?真是稀客,怎么肯來找我了,終于下定決心了嗎?” 季休明緊靠著墻壁,臉色慘淡:“我見到云若了?!?/br> “是嗎,在哪兒?” “南疆虛谷。”季休明自言自語似的,“不,不對,我早在洞庭就見過他了,我根本沒認出是他,可他怎么會沒長大,還一副十七八歲的模樣?” 男人毫不意外:“那是《長生訣》起的作用。” 季休明怔怔地看向他。 “我那時候不就告訴過你,你義父背著你教給江云若的是《長生訣》,現(xiàn)在信了嗎?”男人道,“說說你是怎么遇見他的?!?/br> 季休明勉強定了神,將來龍去脈大致講了一遍,男人聽完,感興趣的卻是另一個人:“那個跟著江云若的男人,戚朝夕,還沒有動作嗎?” “他該有什么動作?”季休明不明所以。 “奇怪,這么有耐心?!蹦腥祟欁猿烈髦?,并不解釋。 可季休明越是回想,越焦灼不安:“糟了,蘭澤還跟他們在一起,云若一定會把落霞谷發(fā)生的事都告訴他的?!?/br> “山莊中不止你一人懂得谷口的破陣之法,即便知道有人出賣,他們也不能斷定是你。”男人瞥了他一眼,“反倒是你自己,成事不足,慌個什么?這一跑,江云若肯定要起疑?!?/br> “不,”季休明連連搖頭,“云若對我的態(tài)度,分明是知道了!” “笑話。江云若要知道是你害了他們,早就動手把你給殺了,還會讓你跑到我這兒來擔憂?” 季休明一時語塞。 男人繼續(xù)道:“不過看這情況,他很快會猜到是你了。所以我們得快些動手,趕在江云若找到證據(jù)之前,解決了他?!?/br> 季休明面如死灰:“非得這樣嗎……” “你說什么?” “我不想殺他?!奔拘菝魍纯嗟亻]上了眼,“拿到了不疑劍后,我常常做噩夢,夢到他和義父血淋林地躺在山谷里,還睜著眼看我。那天你說云若還活著,我是打心底覺得高興,松了口氣。我從來沒想過要害他們?!?/br> “行了,這句話我都聽了多少遍了。”男人不耐煩道,“那時候叫你趁般若教遇伏混亂,把不疑劍帶走,你也是這副德行。一只腳已經(jīng)陷進泥里了,你還以為回得了頭?這些話說給我沒用,你留著演給江云若看吧。” 季休明仍是道:“我不想殺他,沒有別的辦法嗎?” “要是有其他辦法,你還會找我?”男人語含譏誚,“季公子,麻煩你想清楚,要么就老老實實做你的好人,一開始就別沾上這事,要么就干干脆脆走下去,少當了婊子還唧唧歪歪地要給自己立牌坊,看了煩人?!?/br> 季休明閉嘴不語了。 “江云若不死,你就別想活,聽明白了嗎?” 季休明咬緊了牙,“嗯”了一聲。 “說起不疑劍,你研究得怎么樣了,找到藏于其中的《長生訣》的線索了嗎?” “沒有,除了劍身上有斷過重鑄的痕跡,沒什么特別的?!?/br> 男人思索了片刻,道:“你先帶上不疑劍離開山莊,等我的消息。如今江湖皆知《長生訣》能使人死而復生,只要江云若和他‘起死回生’的所謂師父一露面,明里暗里就有數(shù)不清的人想撕碎他搶來《長生訣》。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真不用你親自動手。” 季休明忐忑地追問:“那你要做什么?” “我往般若教走一趟?!蹦腥诵α诵?,忽然卷起了自己的衣袖,露出的小臂內(nèi)側(cè)有一道黑線,沿著脈絡已爬到了手肘位置,“不付出點兒代價,你以為能博得般若教的信任?” 那道黑線顏色深得可怖,像是刻在骨頭里的。季休明又仔細看向男人,才發(fā)現(xiàn)他容色憔悴,不由得困惑了起來:“你只是江家的一個微末旁支,怎么會知道那么多秘密……你費盡心機,究竟想要什么?” 男人往外走去,推開了房門,望著燈火幽微的歸云山莊,嘆道:“你現(xiàn)在是不會懂的,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藏私心,只是為了歸云、為了江鹿鳴老莊主?!?/br> 季休明愈發(fā)復雜地盯著男人的背影。 “我要先到祠堂為老莊主添一炷香,你一起嗎?”男人忽然問。 “我就不去了?!?/br> 男人點了點頭,抬步走入了濃黑夜色。 第57章 [第五十六章] 九淵山,般若教。 記得般若教的少主裴照正在閉關修煉,方臉男人在院落外等候了片刻,瞧見一名眼熟的婢女走近,忙上前攔住,遞上了一封信:“姑娘,勞煩你將此信轉(zhuǎn)交給少主,就說是江萬里送來的,十分緊急!” 婢女不伸手去接,笑道:“你來得巧。少主剛剛出關,此刻正在房中休息,隨我來吧?!?/br> 江萬里大喜過望,跟著走進房中,果然見到裴照坐在椅上,眉宇間一股煩躁氣息。他行了一禮,試探地問:“少主您提前出關,想必已經(jīng)參悟心法,突破瓶頸了?” “瞎了你的眼,怎么看得出我突破瓶頸了?”裴照沒好氣道,“那老不死的手里攥著最后一卷《般若秘法》,死活不肯給我,就是知道我參破不了心法關鍵,上不了更高境界了!” 江萬里不敢出聲。 裴照瞪了他一眼:“你來干什么?” “右護法換了人,我只好斗膽來找您了。”江萬里露出手臂內(nèi)側(cè)的黑線,“少主您看,再拖下去,小人可就要沒命了!” “那你可帶來什么有價值的消息了?” “有,還是重要消息!”江萬里殷勤道,“不僅關乎《長生訣》,更與您的般若教有大關系!” 裴照有了點兒興趣:“你說。” 江萬里卻住了口,視線掃過房中侍候的婢女們。裴照一揮手,婢女們悉數(shù)退了出去,關好了門。 江萬里這才道:“落霞谷的守墓人中有條漏網(wǎng)之魚,名叫江離,如今正在江湖上尋找不疑劍的下落,那《長生訣》極有可能就在他身上。更重要的是,跟在他身邊的男人戚朝夕,正是您般若教的左護法!” “左護法的身份是那老不死的秘密,你是怎么知道的?”裴照狐疑地盯著他。 “您那時在閉關,有所不知?!苯f里道,“那叫江離的小子曾經(jīng)潛入教中,多半是以為不疑劍在此,結(jié)果被易卜之護法打傷,逃到山下又摔進飼養(yǎng)人蠱的洞xue里,眼看就要沒命了,誰知左護法忽然出現(xiàn),命巡邏在山中搜尋了一夜,把人給帶走了。我在后面跟了一陣,這才發(fā)現(xiàn)左護法就是‘一劍破天門’的戚朝夕!” “千真萬確?” “您將巡邏頭領叫來,一問便知?!?/br> 裴照便派人將那頭領召來,詳細問了當時的情形,頭領一一回答,末了還忍不住補充了一句:“說來也怪,左護法與那少年之間看著還挺親近的?!?/br> 裴照思索了起來。 江萬里跟著道:“豈止是親近,依我觀察,左護法已經(jīng)取得江離的信任了,眼下沒有動作,估計是要等他拿到了不疑劍再下手,要不了多久,《長生訣》就真要成教主的囊中之物了。” 裴照聞言,冷哼了一聲,站起身從柜中拿出了個小藥瓶丟在了江萬里的懷中,又提聲吩咐:“把幾位堂主都請去教主的殿閣等我,對了,還有那位新上任的右護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