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刃 第65節(jié)
“等等?!苯x終于開了口,叫住了對方即將出門的背影,他想了想,將毛筆擱了回去,道,“不用了,謝謝。” 江萬里的笑容僵了一瞬,旋即便收,轉(zhuǎn)回身聲色不變地朝江離行了個(gè)禮:“好的,那少俠你有事再叫我?!?/br> 江離應(yīng)了一聲,望著他的背影徹底離去了,才緩過神似的吐了口氣。 一股無力感緩緩地爬上了心頭,他方才真切體會到,能用刀劍解決的問題,根本算不上真正的困難,哪怕力量不足,大不了搏命一試,反而這毫無鋒芒的與人交往相談,才步步兇險(xiǎn)。 江離走到窗邊,望著高闊的遠(yuǎn)天,忽地涌起一股沖動,想立刻收拾行囊,不管不顧地沖到青山派去,找到戚朝夕,無論刀山火海都可以一起面對,可他轉(zhuǎn)念想起虛谷老人的叮囑,想到戚朝夕特意要他到歸云來,只怕自己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引發(fā)什么不可知的麻煩。 “我該怎么辦?”江離垂下頭,瞧著窗下的牡丹花枝,枯褐的枝條上凝結(jié)了片片晶瑩白霜,他輕聲道,“如果是你,一定知道怎么應(yīng)對吧?!?/br> 江離的雙臂搭在窗臺上,沉默了下來,仿佛在等待什么,他等到了冬日清晨的一陣?yán)滟娘L(fēng),吹得枝條簌簌抖動,沒等到誰的回答,他緩緩低下頭,把臉埋進(jìn)了臂彎里。 第81章 [第八十章] 般若教,后山蠱室。 尹懷殊在門前停下了腳步,冷眼打量著這間青石砌成的森嚴(yán)建筑,此處埋藏了他太多屈辱痛苦的記憶,從前他每次叩門,總不免忐忑不安,現(xiàn)如今他身居右護(hù)法之位,繼承了易卜之的一切,掌握了這間蠱室,同樣也掌握了他人的性命。 他推開厚重石門,跌坐在地上的美艷女子猛地抬頭,緊盯著他,忽地眉梢一揚(yáng),竟流露出了十足的挑釁意味。 尹懷殊踱步至女子身前,居高臨下地端詳著。 看得出賀蘭堂主出逃的這一路艱辛,眼下她被教眾押回,一身粗布舊衣上血跡斑駁,雙手被縛于身后,頭發(fā)散亂,形容狼狽,一雙貓兒眼里卻滿溢著凌人氣勢,仰臉直迎上他的視線,絲毫不退。 “你meimei是被我打暈了交給秦征的,怎么樣,是不是氣得快瘋了,想要?dú)⒘宋??”賀蘭開口便笑。 “殺了你,豈不是太便宜你了?!?/br> “呀,我怕死了,尹護(hù)法大人有大量,求求你饒了我吧,只要你高抬貴手留下我,我什么都肯為你做?!辟R蘭拿腔作調(diào)地說了幾句,旋即尖銳地笑了起來,“尹懷殊,是不是想看我這樣子求你,跪在你的腳邊給你磕頭?告訴你,我寧肯死也不會向你低頭!” “看不出你有這種骨氣?!币鼞咽庾I笑道。 “換做是寧鈺,或者其他什么人站在這里,我真的會想盡辦法求饒,只要能讓我活下去,但是唯獨(dú)你不行?!辟R蘭被緊縛的雙手撐在身后,舒展了雙腿交疊起來,姿態(tài)添了幾分自在,“知道為什么嗎?” 尹懷殊道:“說下去,我喜歡看人垂死掙扎?!?/br> “你厭惡我,正如我厭惡你;你看不起我,正如我看不起你?!辟R蘭笑了起來,“因?yàn)槟阄沂峭惏?,一樣卑劣,下賤,不擇手段,偏偏又毫無本事,只能依附于人!” “……” “不錯(cuò),我這堂主之位是右護(hù)法給的,是靠男人得來的,你偷來了刀法秘籍成了堂主,可比我光彩嗎,不也是靠著青山派那男人對你不設(shè)防嗎?” 尹懷殊面無表情道:“易卜之已經(jīng)死了,我也不是什么堂主,而是般若教的右護(hù)法。” “右護(hù)法?”賀蘭笑得更厲害了,簡直花枝亂顫,“可憐,可憐,我看你一點(diǎn)兒沒變。尹懷殊,你真覺得爬上這個(gè)位子,就能改變你低賤的命嗎,你體內(nèi)流的就不是臟血了嗎?” 尹懷殊瞳孔驟縮,直接出手掐住了她的脖頸,壓得其仰倒在地,冷冷道:“你不如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自己。” 賀蘭呼吸艱難,笑不成聲,還努力扯動著嘴角:“右護(hù)法告訴過我,你和你meimei沒有煉成陰陽蠱,作為交換,偷偷告訴你,我不姓賀,而是復(fù)姓賀蘭,沒有取名,因?yàn)槲乙彩莻€(gè)野種!” 尹懷殊另一只手摸到石格里放著的一把匕首,狠狠地捅進(jìn)了女子的胸腹。 賀蘭不由得雙眼大睜,額角青筋浮起,齒間卻咬著鮮血猙獰地笑了下去:“你不想承認(rèn)……可我們偏偏如此相像……” 尹懷殊拔出匕首,溫?zé)岬难S之潑濺,灑了他滿手滿襟,他一手掐著賀蘭脖頸,一手將匕首緊緊壓在她白皙的臉頰上,道:“我早就想說,你笑著的樣子惡心至極。” 賀蘭一口血啐到了他臉上,瞧著尹懷殊愈發(fā)可怕的神色,她笑得愈發(fā)張狂了:“我有多惡心,你就有多惡心!右護(hù)法這位子你也配坐嗎?你風(fēng)光不了多久的,尹懷殊,你注定會跟我落得同樣的下場——!” 末尾的話音含糊成了一聲凄厲的慘叫,尹懷殊的匕首從她彎起的唇角落下,割開了她的臉頰,血淋淋地撕破了她的笑容,皮rou翻卷,露出了血紅的牙齦牙齒,美人頃刻間形如可怖厲鬼。 劇烈的痛苦使得女子不由自主地彈動掙扎,仿佛一尾正被活活宰割的魚,賀蘭再也笑不出來了,甚至連話語也不再清楚。她雙目變得血紅,聲嘶力竭、含混不清又一字一字地說了下去:“和我一起下地獄吧……我等著你!” 尹懷殊再一次拔出匕首,筆直地插進(jìn)了賀蘭的喉嚨里,她喉中發(fā)出了破碎的嗬嗬喘響,血光一股一股地往外噴濺,漸漸平息,賀蘭還睜著雙眼,被割裂的面頰隱約還殘留有一絲瘋狂的笑意,但她再也不會發(fā)出任何聲音了。 尹懷殊放開匕首,站了起來,渾身血染,雙手滿是鮮紅,他靜靜站了片刻,平復(fù)了呼吸,然后抓過一塊布帕,走到一旁靠著石墻坐下,慢慢地擦著手。 布帕頃刻就被染紅了,他仔細(xì)地擦著手,指縫間隙全不放過,一時(shí)間石室寂靜,唯有池中蟲蝎爬動的窸窣摩擦聲響。 過了許久,尹懷殊低頭盯著自己的手掌,見上面仍泛著抹淡淡的紅,擦拭不去,在濃烈的血腥氣籠罩中,他胃里一陣燒灼翻涌,如同當(dāng)年吞嚼了蛇蝎毒蟲時(shí)的感受,幾乎要抑制不住地嘔吐。 尹懷殊用力按住了喉嚨,急促地呼吸著,仿佛要溺斃于這過于濃烈的血腥氣里。 不知到了何時(shí),有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在空闊的石室中回蕩起來。 沈知言一眼瞧見橫尸在地的女子猙獰裂開的臉孔,腳步忍不住一頓,額角抽動,他強(qiáng)迫自己去忽視,將視線集中在靠著墻低頭而坐的人身上,卻實(shí)在沒法忽視對方披了一身的血,不禁問道:“……她便是出賣了你們的賀蘭堂主?” 尹懷殊沒有回答,只略略抬了眼,看到沈知言走到近前的靴子,沒能避開滿地血流,沾上了一層渾濁血污。 尹懷殊慢慢皺起了眉,避開沈知言伸來相扶的手,徑自站起身,平靜道:“已經(jīng)解決了,回去吧?!?/br> 經(jīng)過賀蘭的尸身時(shí),尹懷殊抬腳一踢,尸身滾落進(jìn)了毒池,眨眼即被青黑色的潮水吞沒了,青石地上僅留下一條血紅的人影。同時(shí),他聽到了身后的腳步聲又是一頓,但他沒有回頭,沒去看沈知言的表情,當(dāng)先走出了蠱室。 . 大典之日,般若教各處裝點(diǎn)起了紅綢燈籠,一派歡騰熱鬧。 新嫁娘的閨房之中,更是滿屋紅燭高燒,身著紅裝的女子端坐在銅鏡前,抿過了紅紙,又湊近了細(xì)細(xì)端詳,用指腹輕輕地將唇上殷紅暈開,待到她終于覺得滿意了,便后撤開,變換角度地欣賞了一陣,然后才轉(zhuǎn)向一旁等候的青年,笑問:“我美嗎?” 尹懷殊抄著手,不帶感情地打量她精心上的妝,只道:“花這么久化了有什么用,等裴照掀了蓋頭看見是你,不會有心思欣賞的。” “你懂什么?!逼邭㈤T門主,蕭靈玉抬手瞧著指甲上染的艷紅蔻丹,慢聲道,“我這輩子恐怕只會穿這一次嫁衣,當(dāng)然要悉心打扮?!?/br> 尹懷殊嗤笑道:“可惜,是和裴照拜堂。” “你不懂的?!笔掛`玉笑意盈盈地瞧著他,仍是問,“我美嗎?” 她本就生得清艷動人,眼下一身鳳冠霞帔,妝容無暇,燭火映襯下,沒人能對她說一個(gè)‘不’字。 “美?!币鼞咽庀氲浇褚沟挠?jì)劃,別有感慨地笑道,“世上不會有別的女子,能美過今夜的你?!?/br> 蕭靈玉仍瞧著他,笑意盈盈地不說話,好一會兒才垂了眼,道:“走吧,該我們上場了。” 尹懷殊取過紅蓋頭,遮住了蕭靈玉的面容。她的身量實(shí)際要比尹懷柔高些,但有鳳冠與蓋頭遮掩,任誰也發(fā)現(xiàn)不了異樣,而為了掩飾手掌上因習(xí)武而磨出的繭子,她更是戴了一雙特制的人皮手套。 尹懷殊握住新嫁娘柔軟無害的手,帶她起身,以哥哥的身份,小心護(hù)著她往大殿走去。 大殿正中鋪設(shè)了繡金蓮花紋樣的長長紅毯,兩側(cè)早已按位階站滿了教眾,待右護(hù)法尹懷殊入位,典禮便正式開始了。 恢弘禮樂聲中,裴照身著華服,踩上長毯,大步走入了殿里,兩側(cè)教眾隨之躬身行禮,他走上玉階,祭司提筆蘸飽了朱砂,在他脖頸繪上了三痕蓮花印,而后恭敬退開,吟誦起了祝詞,階下與殿外的無數(shù)教眾朗聲跟誦,浩浩祝誦聲中,裴照回轉(zhuǎn)過身,坐在了主位之上。 祭司躬身跪下,般若教眾隨之下跪叩拜,山呼教主。 幾名婢女將蓋頭低垂的新娘扶到了殿中,裴照起身下階,與她并肩而立,在祭司的主持下拜祭了天地宗親,夫妻交拜后,便再由婢女將新娘扶去了新房內(nèi)等候。 裴照坐回教主位上,舉起盛滿美酒的金杯,高聲道:“今日又添一喜,歸云山莊已傳出消息,山河盟的盟主江行舟已死,如今正道群龍無首,正是我們一展宏圖的大好機(jī)會。各位,今日百無禁忌,不醉不歸!” 教眾們共同舉杯,齊聲高呼著教主萬歲。 鼎沸的人聲里,沈知言端著杯盞沉默,將杯中酒盡傾于地。 隨后宴席便開了,身姿妖嬈的舞姬們赤足踩上繡毯,舉手投足間極盡誘惑,魔教之中從來少有拘束,何況新任教主說了百無禁忌,一時(shí)間酒色縱情,簡直混亂不堪。 沈知言低下了眼,卻堵不住周遭往他耳中鉆的yin聲浪語,僵握著酒盞,幾乎如坐針氈。 因此,他也沒注意到尹懷殊是何時(shí)離開了前方的座位,只覺耳畔突地一熱,對方貼近了低聲道:“我們走,不陪這些人消磨時(shí)間?!?/br> 不等沈知言反應(yīng)過來,尹懷殊直接拉著他起身,繞過眾人,出了殿,居然真往回走去。 沈知言回頭看了一眼燈火輝煌的大殿,擔(dān)憂道:“我們這就走了,豈不是拂了新教主的面子,你不要緊嗎?” “裴照不會找我算這筆賬的。”尹懷殊笑了一下,看向他,“時(shí)間不多,你跟我走就是了?!?/br> 沈知言便不再問。兩人回到所住院落,在房門外,尹懷殊忽然停了腳步,沈知言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對方的下巴一抬,示意他去推門。 這一動作,倒使得沈知言沒來由的緊張,他輕輕地將房門推開,搖曳的燭光倏地躍入了眼簾,只見桌上燃著一對描金龍鳳交纏的紅燭,旁邊擺了一壺酒,兩盞青玉的酒杯。 “這是……”沈知言驚訝地看向身旁。 “我親自給你備下的,不喜歡嗎?”尹懷殊道。 “怎會不喜歡,只是太意外了?!鄙蛑圆缓靡馑嫉匦α诵?,“這些我不曾奢想過,更想不到你肯為我用心布置?!?/br> “沈二公子,你也太好哄了?!币鼞咽庖崎_目光,頗為不自在,“只有紅燭和酒,簡陋潦草得很,這就是用心布置了?” “你肯為我用心,就足夠了?!鄙蛑哉J(rèn)真道。 “……”尹懷殊不再說什么,將酒杯倒?jié)M,一杯自留,一杯遞給了對方。 沈知言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瞧著尹懷殊抬臂舉杯,一雙眼似笑非笑地望過來,只覺得如夢似幻一般,跟著抬起手臂,與他交杯飲盡了。 他們放下酒杯,桌上的紅燭噼啪輕響,燭心的兩團(tuán)火焰仿佛顫抖鮮活的心臟。 他們默默對視著,誰也沒移開視線,在寂靜的曖昧里,尹懷殊忽而道:“知言。” 沈知言呼吸一滯,怔怔道:“你叫我什么?” 尹懷殊眉眼一彎,輕輕笑了起來:“你不是想我只叫你的名嗎?” 那天他話中暗藏的綺念,到底沒逃過尹懷殊的敏銳。 沈知言的耳根忍不住發(fā)熱,心底更是guntang,終究情難自禁地把尹懷殊攬入懷中,捧住他的臉,吻上了他被酒水濕潤的唇。 他感覺到了尹懷殊的主動迎合,令這個(gè)吻分外深而綿長,沈知言的胸口被莫大的歡喜充盈著,恍惚覺得心魂飄然,幾欲脫出軀體,連神智都要隨之沉淪。 他專注于親吻,無暇多想,可那恍惚沉淪的感覺愈發(fā)清晰明顯,不等他去分神思考,他的身體先一步猝然軟倒。 尹懷殊輕而易舉地?fù)巫×怂?,仿佛早有預(yù)料,沈知言昏昏沉沉地抬眼看去,燭火朦朧了尹懷殊的神情,卻也能看出對方并不意外。 “青遙…… 沈知言想要開口,卻已不受自身控制,那朦朧的亦不是燭火,而是他的視野,他飄然脫出軀殼的心魂在急速下墜,只來得及聽見只言片語 “我沒什么能給你的……山河盟盟主的位子……你可喜歡嗎?” 他竭力想要回答,可心魂已墜入無底的深淵,一剎寂靜,如天地未分時(shí)的黑暗。 第82章 [第八十一章] 自歸云山莊傳出了江行舟盟主病故的訃聞后,各大門派與江湖中的大小人物陸續(xù)趕來吊唁,山莊中挽幛重重,靈幡垂雪,到處彌漫著香燭冥鏹的氣味,一時(shí)間悲戚又熱鬧。 早在靈堂初設(shè)之際,江離便去祭拜過了一次。他與江行舟雖是血緣上的親叔侄,但在這人世間尤為生疏,更沒有為其守孝的身份資格,江離思量了許久,終是換上了一身素白衣袍。 那時(shí)江蘭澤就跪在靈柩旁守靈,這少年雙眼哭得紅腫,神情恍惚,抬頭望見他走來,雖然多日不見,卻只勉強(qiáng)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江離更不擅長勸慰,默默地祭了幾炷香,叩首祝告后,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停靈七日后,即是出殯下葬的重要日子,江湖眾人匯聚莊內(nèi),洛陽城中也來了許多百姓,擠不進(jìn)門的便等在莊外,欲送江行舟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