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刃 第67節(jié)
沈應(yīng)看出他無意多談,無奈地嘆了口氣,捧過劍匣慢慢打開,湛青色的寒芒流瀉而出,劍身映出了他不復(fù)年輕的眉目。沈應(yīng)的手指落在劍上,輕輕摩挲而過,最終停在了劍柄之下的刮痕上,忍不住又道:“你可知你爹的這把佩劍名為什么?” 戚朝夕略一猶豫,如實(shí)道:“晚輩不知,還請您解答?!?/br> “劍名問水?!鄙驊?yīng)合上了眼,慢聲道,“我和秋白先后拜入門派,是最為親近的師兄弟,及冠賜劍時,我與他的劍同出一爐,師父令我們自行取名,以為畢生警醒,我和他商討了半月有余,方最終定下,我的劍名為叩山。叩山問水,上下求索,吾生有涯,知也無涯?!?/br> 那是剛剛及冠的青年人,于武學(xué)虔誠的求知之欲,對劍道堅(jiān)定的探索之心。 戚朝夕心中一動,滋味莫名,他娘柳如冰沒有與他詳細(xì)講過戚秋白的生前之事,每每提起,開口總是一句溫良,而后就哽咽得說不下去了,他那時年紀(jì)不大,卻也懂事地學(xué)會了避開這個話題。 因此戚秋白之于他,更像一個模糊的倒映水中的影子,直到此時,這個影子才多了點(diǎn)鮮活的痕跡。 戚朝夕不由得一笑,隱約帶了點(diǎn)自嘲意味:“這么說來,我與他實(shí)在毫不相像。” “不,像的!”沈應(yīng)道,“你長得像他,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簡直是一模一樣!” “……” 沈應(yīng)看出戚朝夕的神情終于起了細(xì)微變化,滿腔心緒如江海翻倒,愈發(fā)難以壓制,仿佛再不開口就要被生生憋悶而死,他強(qiáng)撐著說了下去:“這些年我一直活在愧疚之中,不知你娘有沒有同你講過,是怎么同你講的,但我不能不對你說實(shí)話。當(dāng)年是我,是我追上了私奔的他們倆?!?/br> 戚朝夕看著他。 “秋白和你娘原本是可以離開的,避世隱居,找個地方好好過日子,可我勸他們跟我回門派。你娘是個聰明人,說自己是魔教出身,去不得名門正派的地盤,秋白原本也下定了決心,可我一力擔(dān)保,保證師父說過門派會接納他們,秋白向來信我,他動搖了,和我一起勸了你娘幾日,最終,我把他們兩個帶回了青山派?!?/br> “那時的我太年輕,太愚蠢,太自大了!”沈應(yīng)再度閉上了眼,他額頭的皺紋深似刀刻,痛苦地抽動了起來,“我哪里來的本事去擔(dān)保,我沒救下我的師弟,甚至沒能照顧好他的妻兒,拼盡全力,卻是讓他懷胎數(shù)月,動不了武更無法自保的妻子獨(dú)自冒著風(fēng)雪逃跑!” 沈應(yīng)急促地呼吸了幾下,才緩緩張開了眼,看向戚朝夕:“后來我被師父禁足一月,等我出來時,再也沒有打探到你娘的消息了,這么多年了,我一直以為她死在了那個雪夜?!彼麚u了搖頭,悲哀地低下了聲音,“孩子,我對你們母子沒有恩情,是我害慘了你們一家?!?/br> “……”戚朝夕默默聽沈應(yīng)說完,始終觀察著對方的表情,一時沒作反應(yīng),他心中并非毫無動容,恰恰相反,因那點(diǎn)難以抑制的波瀾,他愈發(fā)忍不住去防備這真情流露的剖白懺悔。 靜了半晌,戚朝夕才淡淡道:“往事已矣,何況我娘并沒有怨恨過您,您也不必再介懷了。” 沈應(yīng)瞧見他神色鎮(zhèn)靜,聽他的回答又那般得體,分辨不出究竟有幾分真心,眼神徹底黯淡了。沈應(yīng)無言地坐了一會兒,忽而又像燃起了什么希望,起身道:“來,你跟我來,我?guī)闳ヒ娨娗锇??!?/br> 戚朝夕一怔,坐在原位沒動。 沈應(yīng)已走到了門口,回身催他:“他的墓碑就在后山的霜林,你來,他一定也很想見你!” 戚秋白雖然與魔教妖女私通而被掌門處死,但對外宣稱是為般若教所害,所以仍有資格葬入門派墓地。 戚朝夕慢慢站起身,跟在他身后走出了院落,一條長長的石徑通往后山霜林,參天古木的蔭蔽之下,是一片遵照輩分遠(yuǎn)近排列開的灰色石碑。 沈應(yīng)給他指明了方位,道:“你過去和秋白好好說說話,我在這兒等著,就不打擾你們了?!?/br> 戚朝夕看了沈應(yīng)一眼,客氣地應(yīng)了聲,然后朝那墓碑走去,漸漸近了,能隱約望見上面刻著的那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他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放緩了,罕見地生出了點(diǎn)兒近鄉(xiāng)情怯似的緊張。 也不過幾步的距離,戚朝夕在墓碑前站定,想到自己素未謀面的生身父親就靜靜地躺在腳下的這片泥土里,恍惚中總有種不真實(shí)感,他的腦海一時有些混沌,沒做好下跪叩首的準(zhǔn)備,‘爹’這個字眼又生澀得難以出口。 他對著戚秋白的名字,仿佛面對著一個天大的難題。 最終,戚朝夕摸出隨身的酒壺晃了晃,將剩下的小半壺殘酒盡傾于地,濃烈的酒香騰起,他才找到了一句話語:“我娘說,她這輩子雖然遺憾,但不后悔?!?/br> 酒液無聲地滲入了泥土里,林中有寒風(fēng)不住地吹,枯枝殘葉瑟瑟發(fā)響。 過了半晌,他又低聲道:“等下次,我?guī)б粋€人一起來看你。” 這便無話了。 飄萍無定地活了這么些年,忽然要他拾起親緣根脈,倒真是無所適從。 戚朝夕回過頭,望見遠(yuǎn)遠(yuǎn)等待的沈應(yīng)縮成了孤寒天地間的一道黑影,想不通對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抑或是故伎重施,要等他放松警惕再下手。 戚朝夕便按兵不動地等著,可這一等,只等到了歸云山莊傳出江行舟病逝的消息。他心道不妙,再也坐不住了,前去告辭,沈應(yīng)安排他與吊喪的青山派弟子一并行路,臨行前,沈應(yīng)深深地望著他道:“往后可要記得多回來看看,我向你保證,只要我和我的兒子還在青山派一日,青山派便永遠(yuǎn)不會將你拒之門外?!?/br> 那時眾弟子都在場聽著,戚朝夕下意識避開了他的目光,含糊地笑了笑。 聽完這段故事,江離道:“他希望你原諒他,他想給你一個歸處?!?/br> 可天底下真會有這般簡單的因果嗎?戚朝夕難得無法確定了,想了想,仍只是道:“再說吧?!?/br> 江離不再多言,讓他自己慢慢想清楚,轉(zhuǎn)而問:“青山派只派了那些弟子來嗎?” “領(lǐng)頭的是掌門的長子沈慎思,不過途中他似乎收到了什么消息,神神秘秘的耽擱了幾天,末了又讓我們先走?!逼莩Φ?,“就因?yàn)檫@個,我才來遲了的?!?/br> “什么消息?” “不清楚,其他弟子了解的比我還少,沈慎思守口如瓶,一字也沒提起過,還是那幾日我看他神色緊張擔(dān)憂,猜出有事的?!?/br> 江離點(diǎn)了點(diǎn)頭。 “不提那些了?!逼莩惤它c(diǎn),帶笑地瞧著他道,“跟我講講,你是怎么擔(dān)心我的?” 江離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隨即道:“你在你爹墓前說的,是要帶誰去看他?” 士別三日,真當(dāng)刮目相看,江離竟然都懂得掌握話題了,戚朝夕忍不住笑了一聲,偏還故意道:“那我?guī)e人去,你肯依我嗎?” “……”江離抽回了被他握著的手,只道,“隨你,我又管不了你?!?/br> “你怎么管不了我?”戚朝夕邊說,邊擠到了他的凳子上,另一只手?jǐn)堖^他的腰穩(wěn)住了兩人,一本正經(jīng)道,“我教你怎么管,對付我得講究軟硬兼施,硬的呢就是找個小黑屋把我關(guān)起來,哪兒也不準(zhǔn)去;軟的呢就是你時不時地進(jìn)小黑屋里給我點(diǎn)兒好處,抱一下可不夠,起碼得親一口吧?” 江離被他半圈在懷里,聽得又好笑又忍著不理會。 戚朝夕還不依不饒地扳過江離的臉,問道:“乖徒弟,學(xué)會了嗎?” 江離禁不住笑出了聲,抬肘推了他一把:“你煩人。” “哎,別推,還沒坐穩(wěn)呢。”戚朝夕身形晃了一下,覺得這只凳子著實(shí)太窄了。 江離便拉住了他的手臂,幫他穩(wěn)住了,戚朝夕順勢摟得更緊了,側(cè)臉挨著江離的鬢發(fā),貼在他耳畔低聲道:“實(shí)話說,我也一直在擔(dān)心你?!?/br> 江離放松了自己,半靠在他肩膀上,輕輕地“嗯”了一聲。 戚朝夕笑了笑,湊在他耳尖輕輕親了一口,正想往下,突然聽外面一陣敲門聲響起,不緊不慢,彬彬有禮。 戚朝夕放開江離,兩人站起來轉(zhuǎn)身看去,只見房門外立了一道男人寬健的身影。 他們對視了一眼,戚朝夕上前開門,來人正是歸云山莊的主事人江仲越,對方一見他微微一愣,轉(zhuǎn)而望向房中的江離,不先開口,而是鄭重其事地深鞠了一躬。 白日在靈堂步步逼問,夜里反倒來擺出這一幅誠懇模樣,戚朝夕笑道:“江前輩既然已當(dāng)著江湖眾人的面道過歉了,這又是唱的哪出?” 江仲越嘆了聲氣,道:“我自知今日多有得罪,但實(shí)在是無奈之舉,還望二位不要掛在心上。” “無奈之舉?”江離問。 “歸云的隱秘我自然是知曉的,甚至當(dāng)年莊主與你父親決議圍剿江鹿鳴老莊主時我還在場。至于你們之事,蘭澤也早對我詳細(xì)講過了,但我肩負(fù)著整個歸云,不敢大意輕信,因此今日才出此下策,只為試驗(yàn)?zāi)愕男男?。”江仲越道,“讓你受了委屈,是我的過錯。” “你怕我為了認(rèn)回歸云,泄露秘密?”江離道。 “我不得不防?!?/br> 江離平靜地點(diǎn)了頭,沒再說什么。 “我今夜前來,不止是為了道歉。”江仲越忙從懷中取出一長方物什,外面層層白布裹著,看不出是什么東西,他雙手遞給江離,道,“這是我從莊主遺物中找到的。” 江離接過了東西,遲疑地望了戚朝夕一眼,戚朝夕會意地走回了江離身旁,看他著手揭開了層層疊疊的白布,露出了古樸的木牌,其上書刻著‘江氏云若之神位’,竟是一尊靈位。 江離一怔。 戚朝夕意味不明地看向江仲越,笑道:“前輩這是什么意思?” “我想這大概是莊主聽到落霞谷出事后,親手為你刻的。那時他的身體已經(jīng)不好了,涉及山莊隱秘,不能假手他人,但他又想為你留下些什么,哪怕這靈位無法供入祠堂?!苯僭阶⒁曋x,沉聲道,“哪怕江湖上無法為你正名,但你要記得,你仍然是歸云的人,與我們是血脈同根的家人?!?/br> 江離的手指觸摸過靈位上不大平整的刻痕,而后將其抱在了胸前,低聲道:“我又沒有改過姓,本來就是江家人?!?/br> “好,你能這么想是最好?!苯僭綉┣械溃叭蘸蟊闶峭七x山河盟新一任盟主的大比,是歸云的頭等大事,我希望我們能共同渡過這一難關(guān)。” 戚朝夕抬手按在了江離肩上,搶在他開口前,插話道:“江湖人眼里他既然不是歸云山莊的人,前輩要他怎么與你們共渡難關(guān)呢?” “自然會有需要他出一份力的地方?!?/br> “前輩這么講,我們聽不大明白,要出什么力還是說清楚些吧?!逼莩πΦ?。 江仲越頓了頓,看著江離的雙眼道:“我希望你能將《長生訣》教給蘭澤?!?/br> 江離聞言,頓時皺起眉頭,直接道:“我不會教他的?!?/br> “此事關(guān)乎歸云山莊的榮辱!”江仲越道,“蘭澤的武功有幾斤幾兩我再清楚不過,即便眼下他一改往昔的懶散,時刻抓緊練功也拿不下那場大比,但《長生訣》可以扭轉(zhuǎn)一切,哪怕只有三日,你教他一招兩式也定能制勝!想當(dāng)年江鹿鳴老盟主武功盡失,不正是靠著《長生訣》的力量,將歸云帶至了巔峰?” “當(dāng)年父親帶人隱居落霞谷,就是不希望《長生訣》再度出世。”江離毫無猶豫,“我不會教他?!?/br> “可歸云式微,難道是莊主和你父親想看到的嗎?”江仲越面露悲意,“倘若輸了這場大比,丟了天下第一的名聲,不知多少人等著看我們的笑話,甚至巴不得狠狠踩上幾腳?!?/br> “……”江離無言沉默,仍是搖了搖頭。 “蘭澤是你的堂弟,是這世上剩下的與你親緣最近的人,更是往后要撐起歸云的人,你又不是將《長生訣》傳給外人,教給他不會有違規(guī)矩?!苯僭椒诺土俗藨B(tài),“你再想想,好好想想,不急著立即答復(fù)我?!?/br> 江離見對方幾乎流露出了懇求之意,一時抿緊了唇線,沒再回應(yīng)。 江仲越也不急著再勸,只是眼也不眨地定定望著他。 氣氛僵持之際,戚朝夕左右打量了一番,正要開口化解,忽然間倉急的腳步聲由遠(yuǎn)奔近,三人轉(zhuǎn)身看去,只見山莊的家仆趕到近前,氣喘吁吁。 “怎么了?”江仲越換回平常的威嚴(yán)模樣,先開了口。 “青山派的沈慎思大公子來了,還帶著昏迷的沈二公子,聽說是受了重傷!” 第84章 [第八十三章] 在一陣宿醉般的頭痛中,沈知言緩緩睜開了眼,映入視野的床帳是陌生的淡青色,四角繡了銀白色的流云紋,他捂著額頭撐起身子,望見房中布局也陌生而規(guī)整,遠(yuǎn)處的房門半開,他大哥沈慎思正在門前與誰低聲交談著,身影半明半暗。沈知言一陣茫然,恍惚如在夢中。 低沉的交談聲忽然止住,沈慎思注意到他醒了,回身看來:“醒了多久了?可有哪里覺得不舒服?” 昏迷前的燭光搖曳一幕幕浮現(xiàn)回腦海,耳邊似乎還殘留著尹懷殊未散去的聲音,沈知言坐在床榻上,還沒能反應(yīng)過來,房門外的那人已迫不及待地踏了進(jìn)來,朝他抱拳行了一禮,竟是秦征。 “沈二公子醒了正好,我正想著讓你大哥轉(zhuǎn)達(dá)顯得不夠誠心,打算明日再來一趟?!鼻卣餍Φ馈?/br> 沈知言暗暗掐了掌心,方才確認(rèn)這不是夢,可當(dāng)日他從秦征手中救走了尹懷殊,秦征又怎會給他這般好臉色? 卻聽秦征道:“當(dāng)日我不知二公子你另有計(jì)劃,真以為你叛投了魔教,怒火攻心口不擇言,說了許多難聽的話,還望你不要往心里去。二公子忍辱負(fù)重,令我等敬佩,今后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你盡管開口?!?/br> “什么?”沈知言一怔。 “秦大俠太客氣了,除魔衛(wèi)道是我們該做的?!鄙蛏魉疾宦逗圹E地插在了兩人之間,委婉道,“知言這才剛醒,想必腦中一片混亂,還是讓他先靜一靜吧。” “啊對,是我唐突了。那二公子先靜靜神,我就不多打擾了?!鼻卣髟俣缺辛艘欢Y,才轉(zhuǎn)身離去,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門外,只留下了一團(tuán)亂麻在房內(nèi)。 “你們在說什么?”沈知言看向他大哥,無數(shù)疑惑向外涌出,“什么另有計(jì)劃?什么忍辱負(fù)重除魔衛(wèi)道?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會在這里,青遙又在哪里?” 沈慎思先去關(guān)上了房門,而后才轉(zhuǎn)身看他,道:“你借機(jī)潛入般若教,趁著大典之日魔教放松警惕,殺了新教主裴照,但自己也身負(fù)重傷陷入了昏迷。我昨夜才將你帶到了歸云山莊安頓,今日消息已經(jīng)傳遍了,所以秦大俠特意過來向你賠禮道歉。” 沈知言一瞬間幾乎以為是自己記憶出了錯,但身上是否有傷還是能夠確定的,他腦海中仿若電光一閃,隨即明白了過來:“是我喝下的那杯酒?你與青遙是不是見過面?大哥,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沈慎思沉聲道:“事情的經(jīng)過我已經(jīng)告訴你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