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府，監(jiān)幽衛(wèi)衙門。

    許叔靜抬手一拍手背，碾死了一只腿腳細(xì)長的花斑蚊。

    明明已是十二月，中秋過了許久，天氣見涼，蚊蟲卻不見得少，反而有不斷增多的態(tài)勢。

    他下意識朝外喊道：“三元。”

    一開口，許叔靜才想到，程三元已經(jīng)隨戢水龍女去了簡州。

    他又說：“石頭，掛上一些艾草驅(qū)趕蚊蟲?！?/br>
    守在門口的少年哦了一聲，出去找艾草了。

    結(jié)果才出去幾步，石頭又回來，一臉神神秘秘：“許大人，來客人了。”

    “客人？”

    許叔靜擺擺手：“還賣什么關(guān)子，干活去?！?/br>
    石頭身后，走出一名身披灰袍的年輕道士。

    這道士一頭長發(fā)挽了個發(fā)髻，以木簪系住，他背負(fù)一柄長柄劍，面容俊秀，眉眼間有幾分冷淡。

    道士拱手道：“許久不見，許參軍近來可好？”

    許叔靜大喜，放下手里毛筆，過去一把抓住對方手臂：“吳道長，你終于回來了！”

    被對方觀察時，吳奇也在打量許叔靜。

    他如今看起來精神不錯，臉上也沒了此前的心力憔悴，顯然已適應(yīng)了戢水龍女的公務(wù)節(jié)奏。

    人的適應(yīng)力一向很強(qiáng)，只要熬過了轉(zhuǎn)變階段，后面就會容易許多。

    “聽說吳道長去了龍虎山觀禮，還在那邊擊敗了諸多強(qiáng)敵?！?/br>
    許叔靜笑呵呵道：“許某一早就說，道長必定是前途無量，此去武當(dāng)，以后必定還會大放光彩?！?/br>
    “只是尋常切磋罷了，彼此都點到即止，做不得數(shù)的?！?/br>
    吳奇擺手。

    他這話也不全是謙虛。

    白虎壇這種地方，斗法必定是點到即止，不可能眾目睽睽之下重傷乃至殺人弟子。來者都是五道七寺門人，沒有任何二三流宗門人物。

    更多的是彼此切磋試探。

    “青城山與龍虎山之爭，才是真正的斗法?！?/br>
    許叔靜頓時目光泛亮：“只聽說是青城山姚掌門贏了，但卻不知道具體如何，道長快給我說說?！?/br>
    聽到兩大巨頭真刀真槍斗法，躲在后面的少年石頭也不由豎起耳朵。

    這種大事拿出去吹牛，那也是不可多得的談資。

    “先去鬼市看看，路上慢慢談，我這鬼市巡監(jiān)也有一陣子沒來了?！眳瞧嫘Φ?。

    “也是，道長該去看看鬼市了?！?/br>
    東市明德坊外，一條筆直的小巷通往里面深處。

    巷子口做了一個扇形木牌匾，上面以紅漆寫有「成都府鬼市」五字。

    “司都尉大人說，既然要開放鬼市，不妨開門迎客，也讓普通百姓知曉，多一分了解，就少一分恐懼?！?/br>
    許叔靜在前面帶路，從兩個賣斗笠與花的女鬼身邊經(jīng)過。

    兩人屬于公務(wù)出入，因此不需要繳納入場費。

    時隔半個多月，吳奇再次踏足鬼市，發(fā)現(xiàn)里面人流量驟然增多。

    “陰骱山那邊試圖造出一個鬼市來，但終究是不行?！?/br>
    許叔靜不無得意道：“要說修行斗法，青城山是內(nèi)行，可要說管轄維系坊市交易，他們卻是外行了。鬼市不是什么地方都能運轉(zhuǎn)得開的?！?/br>
    “確實?！眳瞧尜澩?。

    以武當(dāng)山來說，武當(dāng)門人約束較少，七十二峰之間可自由來去。但宗門風(fēng)氣崇尚斗法對抗，考核獎勵都是年底大比、四年一屆劍山問劍以及下山歷練任務(wù)這般形式，因此哪怕是才來的新人也不得不頻繁參與斗法，以適應(yīng)這一方環(huán)境。

    說對抗斗法，武當(dāng)劍修沒在怕的，可要說其他，那就是問題多多了。

    不提其他，住見峰那眾多洞府直接與武當(dāng)上各種書籍掛鉤，沒有開洞符就沒法獲取知識與方法。這一點在吳奇看來就問題很大，還是老派勢力保守壟斷知識的路子。

    所有門人都不得不瘋狂提升境界，為求大比勝利，參與歷練斗法，在斗法這一層面上競爭遠(yuǎn)超外界。

    吳奇此前還問過呂青青，年底大比到底難度如何。

    呂青青說：“你大概有五成機(jī)會登頂。”

    她對武當(dāng)?shù)篱T弟子是了解的，也只能說五成機(jī)會，可見還有許多強(qiáng)力結(jié)丹修士，平時隱匿或是潛修不出。

    武當(dāng)劍修數(shù)量不多，但威懾力十足，也是源自內(nèi)部殘酷常態(tài)化淘汰而來。

    可惜，擅長斗法的武當(dāng)山劍修，在其他方面就乏善可陳了。

    既沒有拿得出手的宗門產(chǎn)業(yè)，也沒有在世俗廣收弟子，經(jīng)營層面可以說極其薄弱。

    這也是因為大唐朝廷給予了相當(dāng)大力度的補(bǔ)貼，讓武當(dāng)山可以專注于劍修領(lǐng)域。

    但隱患依舊很大。

    相比起來，閣皂山以丹藥交易聞達(dá)于世，經(jīng)營世俗這方面在相當(dāng)一段時間里都是五大道門標(biāo)桿。

    奈何如今幽劫將至，缺少頂層真人戰(zhàn)力的他們反而最為驚慌不安，四處尋找援手，以應(yīng)付這一千年到期的劫數(shù)。

    “許參軍，貧道想再去看一看鬼王旌節(jié)，不知可否？”

    許叔靜有幾分意外：“道長這是……”

    “實不相瞞，貧道這次是要辭去編外舍人一職……只是此前見過魑斂鬼王留下孽龍之軀的殘影，想要再看看，試試能否得那一線機(jī)緣?！?/br>
    吳奇說的九分真一分假。

    許叔靜更多的是遺憾：“是了，道長如今在武當(dāng)修行，不可能經(jīng)?；貋恚?，聚散離合，總是不可避免?！?/br>
    “這事倒也不算違反原則。不過按規(guī)矩，許某必須在場，道長還請理解?！?/br>
    “明白。”

    許叔靜一手撫墻，身上文光冉冉，他口念：“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

    霎時，兩人置身于鬼市中那一方奇妙灰色地帶。

    半空中懸浮著一七尺長桿，白玉角槍被羽毛團(tuán)簇，形如傘朵。

    這便是魑斂鬼王留下的角。

    “貧道想要觸碰一下旌節(jié)，可以么？”

    “道長請便，只是不能帶走。”許叔靜笑道。

    吳奇御劍而起，手指輕輕摸上鬼王旌節(jié)。

    此前他就詢問過黃天，得知只需自己軀體觸碰，黃天便能以秘法引動這信物，獲取里面留言。

    若真有的話。

    鬼王旌節(jié)觸感微涼粗糲，上面有許多極其細(xì)小的空隙，角上有一層奇怪的力量縈繞，讓人無法完全握住這只角。

    “就這樣，借你身體一用?！秉S天道。

    片刻間，吳奇只覺得自己失去了身體控制權(quán)，雙目能視，耳朵能聽，大腦能想，但僅僅是一個旁觀者。

    黃天口誦一段聽不懂的拗口咒語。

    鬼王旌節(jié)里流出一道意念，直沖吳奇意識深處。

    他被這突如其來的沖擊弄得頭暈眼花，落地后，好一陣子沒有回過神。

    “道長沒事吧？”許叔靜見不對勁走過來，一臉關(guān)切。

    “無事……看來沒有這個福緣。”

    吳奇尷尬笑笑。

    “道長這也難免，鬼王雖已消失，但旌節(jié)中留有余威，想要探知其中就會被鬼王留下的術(shù)法所傷?！痹S叔靜解釋道：“不過只要不是惡意，倒是問題不大，此前聽聞也有修士來嘗試過。”

    “原來如此。”

    吳奇一臉恍然。

    離開鬼市，吳奇回頭看了一眼這熟悉的小巷。

    就此一別，不知下次回來又是什么時候了。

    吳奇將精力用于梳理鬼王的意念。

    這道念頭里只有一句話。

    「鴆殺吾主者，寇先與虛空藏菩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