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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鵝絨之夜 第11節(jié)

    沈榕榕把著方向盤,示意路楠開免提,無聲地講:我要聽聽流氓又撒什么謊。

    宋滄聲音很好聽,嗓音沒有抽煙人士慣常的沙啞,尾音帶一點上挑的小尾巴。看不到他的時候更能察覺到他聲音中的許多起伏和變化,比如他故意用溫柔的口吻道謝:“謝謝,你又幫了我一個大忙?!?/br>
    路楠調(diào)整情緒,很冷冰冰地回答:“三花沒病?!?/br>
    宋滄:“沒事,進了果凍醫(yī)院,山豬總能給我查出點兒毛病來?!?/br>
    香樟園的物業(yè)給滯留小區(qū)的人提供了隔離住所,宋滄要在那里度過整整十四天。他叮囑路楠出行注意防護,嘮嗑好久突然問:“這段時間,你能幫我看著故我堂嗎?”

    沈榕榕吹了聲口哨。路楠想都不想:“不能?!?/br>
    宋滄:“我會給你錢,就當幫我看看小貓吧。它們怕生,高宴現(xiàn)在又不在,我只能麻煩你。”

    世上就是有這樣的人,縱然你知道他的可憐巴巴是七分戲三分真,你也難以硬起心腸拒絕。路楠知道他又在做戲,踟躕著不想答應(yīng)。這人還沒為那天的冒犯行為道歉,也沒有解釋他對自己到底是什么態(tài)度,更沒有……

    拒絕的理由很多,路楠還沒想透徹,宋滄又說:“兩周,每天只需要幫我看店,處理一些日常的事情。勞務(wù)費一萬,夠嗎?”

    路楠果斷:“成交!”

    沈榕榕幾乎和宋滄同步笑出聲。路楠伸手去捏她大腿,沈榕榕無聲地笑得更夸張。兩人聽見宋滄那刻意的,但仍舊很好聽的聲音:“路楠,謝謝你?!?/br>
    路楠就這樣成為了故我堂的臨時員工。

    故我堂面積不大,二樓路楠上不去,她每天進店的第一件事,就是點開宋滄發(fā)來的長達數(shù)頁的注意事項:開門先打掃衛(wèi)生,保持書架清潔,消除異味,把可以低價售賣的書放到門外架子上,給花圃澆水,給貓們補充貓糧和飲水,并整理好前一夜的三貓爭霸戰(zhàn)場。

    除了這些雜活之外,更重要的則是接待和應(yīng)對到故我堂來的客人。

    拜訪故我堂的客人分三類:隨意走進來的顧客,有目的而來的顧客,以及和宋滄有私交,來看新貨的顧客。第一種尋常接待,第二種則必須跟宋滄溝通——為了和店主保持聯(lián)系,路楠不得不加了宋滄微信。第三種則容易得多:先聊一會兒天,說說宋滄如今窘狀,各自笑一會兒之后,主隨客便,只要客人不招呼,路楠便任由他們在店里活動。有時候客人有要求,宋滄和路楠就相互配合,在拍賣網(wǎng)站上哄抬客人拍品的價格。

    宋滄負責(zé)一切線上事宜,在網(wǎng)站、論壇里更新貨品、談妥價格,路楠根據(jù)他的指點尋找書籍或物品,打包寄出。為了準確找到書籍——宋滄稱某種書籍故我堂有好幾個不同印本,絕對不可發(fā)錯——路楠跟他視頻過好幾次。

    她看著畫面里的宋滄一天比一天粗糙,胡茬也不打理,頭發(fā)亂得像鳥窩,人卻還是英俊的??珊?,長得好看就是得天獨厚,路楠一邊找書,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宋滄說笑話。

    他還沒有道歉。她牢牢記住這一點,從不以好臉色面對宋滄。

    “最近有奇怪的人去過故我堂嗎?”宋滄在手機里問。

    路楠切換了后置攝像頭,不讓他看自己,鏡頭里幾只貓在地板上曬太陽:“有仇家來找你尋仇?討債?”

    宋滄笑:“嗯,討債?!?/br>
    他笑得很輕快,路楠想了想問:“情債?”

    宋滄:“是啊,很大、很大的情債?!?/br>
    路楠現(xiàn)在完全不知道他說話哪句真哪句假,冷笑兩聲,關(guān)掉視頻。

    幾天之后的中午,路楠抱著筆記本在許思文的空間和微博上尋找梁栩、章棋的蛛絲馬跡時,門忽然被推開了。

    風(fēng)聲與風(fēng)鈴聲一同灌入。她抬起頭,看見一個豐滿女子大步邁進故我堂。

    “宋滄呢?”她看一眼路楠,目光在店里掃了一圈,看向二樓,“宋十八!滾出來!”

    第十四章 “為了搶走故我堂,他害死了……

    女的,找宋滄的。想起宋滄的話,路楠的八卦之心頓時活蹦亂跳。

    來人先是走到樓梯,發(fā)現(xiàn)上去的通道無法打開,只得回到沙發(fā)上坐下。她顯然很熟悉店內(nèi)構(gòu)造,瞥了路楠一眼:“老板娘?”

    路楠:“……打工人?!?/br>
    女人冷笑:“宋滄摳成那樣,也愿意請人?我渴了,來一杯水?!?/br>
    宋滄叮囑過路楠,她是暫代故我堂店長之職,不是服務(wù)員;到故我堂的客人不是來喝茶喝咖啡的,因此她無需給任何人端茶遞水。

    女人傲慢態(tài)度令人不悅,路楠坐在她對面:“如果你來找宋滄,他最近都不在?!?/br>
    得知宋滄被隔離,女人揚聲大笑:“好哇!善惡有報,他早該死了?!?/br>
    路楠:“不不,他沒有病,只是整個小區(qū)都封了,他是去……”

    女人根本不在乎宋滄情況,大手一揮:“你叫什么?”

    兩人互通名字。女人叫江一彤,自稱是宋滄?zhèn)?,宋滄欠她三十萬,她今日是專程上門討債的。

    宋滄在路楠心中的形象又變一次:他成了欠前女友一筆大錢的流氓,惡形惡相,無恥渣男。

    路楠硬著頭皮跟江一彤尬聊。江一彤不怎么搭理她,遠遠看見貓的尾巴藏在書架下面:“還收養(yǎng)貓呢?”

    貓們一個個縮得老遠,毫無用處。

    江一彤也看出路楠說話不頂用,她起身在一樓到處亂轉(zhuǎn),掂掂這個又掂掂那個,最后在書架前停下腳步。故我堂有了新的珍本二手,宋滄都會更新書目貼在書架上。江一彤看得很仔細。

    “呵,牛啊宋十八,這也能找到?!苯煌槌鲆槐緯?。

    那是一本《青銅騎士》,1954年4月初版,封面是作者普希金的畫像,在版權(quán)頁上寫著譯者名字:查良錚。這批書是宋滄隔離前收回來的鉛字書,路楠在他的指點下全部整理好放書架上了。路楠當時不知道這是誰,宋滄笑著說:“姓查的文人可不多,他筆名穆旦,金庸堂哥,搞翻譯,也寫詩。有一首《在曠野上》,我很喜歡?!?/br>
    宋滄是個活體圖書館,他跟路楠閑扯,從穆旦說到九葉派,從九葉派說到西南聯(lián)大。路楠對宋滄有諸多不滿,但是聽他東扯西扯是很有趣的,在安靜的故我堂里聽宋滄信手拈來地說各種故事,是她很喜歡的時刻。

    《青銅騎士》只有薄薄幾十頁,保存完好,宋滄標價600。

    江一彤看了看書里夾的價格標簽:“太低了,要是我來炒作一下,至少得標兩千?!?/br>
    路楠呆住了:“這么一本舊書,兩千?”

    江一彤讓她看扉頁。扉頁上有一個清晰的藏書章,表示這本書曾屬于民國時期某個非常有名的上海評論家。

    “這本《青銅騎士》是穆旦翻譯生涯的代表作,又有這個藏書章,那么價格至少翻三倍?!苯煌f完,指點著書架上的書,“陳敬容、鄭敏、穆旦、唐祈……都是九葉派的代表詩人?!苯煌更c的幾本書都是同一個評論家的藏書,她果斷道,“這十一本要是讓我來經(jīng)營,至少上萬?!?/br>
    路楠目瞪口呆。那十一本書壘起來,甚至還不到十厘米!

    “你在這里打工,不知道這些基礎(chǔ)知識嗎?”江一彤看完這些書架,開始檢閱故我堂其他地方。路楠難以推開的廚房推門,她顯然也知道訣竅,一抬手就推開了。貓們在她腳下亂竄,她抬腿踢開,打開冰箱門拿里面的飲料。

    “不好意思江小姐,這些是我們的私人物品,你不能……”

    江一彤喝著冰啤酒,拿起一把菜刀掂了掂。路楠果斷閉嘴。

    菜刀在案板上拍得砰砰響,江一彤對路楠瞇起眼睛:“是宋滄霸占了故我堂。這地兒原本是我的?!彼酉虏说?,“今兒既然他不在,我也沒什么好說的,鋪子我收了。”

    路楠吃驚不小。她沖江一彤笑笑,眉頭卻漸漸皺緊——霸占?!宋滄霸占了這個故我堂?

    她心里有一個聲音慢悠悠接話:不奇怪,感覺他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

    但職責(zé)所在,路楠緊緊跟著江一彤:“江小姐,是這樣啊,你和宋滄的感情糾葛我不清楚,但他現(xiàn)在把故我堂交給我打理,你這樣……我很不好做事?!?/br>
    江一彤猛地轉(zhuǎn)頭,目光極其可怕:“你說什么?”

    路楠繼續(xù)溫聲細氣:“你和宋滄之間的感情問題,不如你們先商量好,行嗎?”

    江一彤抓住她衣襟,路楠嚇了一跳。

    “我和他有情感糾葛?我他媽為什么會跟這種垃圾糾葛上啊!”江一彤大吼,“我江一彤就算跟街上一條狗有感情糾葛,也不會跟他有!”

    她的聲音回蕩在故我堂里,連貓咪也嚇得不敢出聲。在怒吼的回聲中,路楠的手機叮地開始響鈴,是宋滄的視頻請求。

    每次跟路楠視頻,宋滄總是會提前把頭發(fā)弄亂,胡子當然也留著不刮。他看上去越落魄,路楠就越能跟他多說幾句話。雖然都是奚落的話,但宋滄總有辦法把路楠的攻擊變成你來我往的調(diào)侃。

    今天一打開鏡頭,就是路楠不悅的臉:“宋滄?!?/br>
    宋滄剛應(yīng)了聲“哎”,立刻在鏡頭的邊緣看到江一彤。

    宋滄:“……一彤?”

    江一彤搶過路楠手機:“宋十八,現(xiàn)在立刻滾回來!”

    “一彤,冷靜?!彼螠嬲f,“我正隔離,有事情等我出來了再說?!?/br>
    江一彤:“隔什么離,我看你是瞅準了我來,故意躲我的。”

    她不跟宋滄多嘴,把手機扔還給路楠,撥電話喊人來故我堂搬東西。

    “路楠,別讓她亂動店里的東西?!彼螠嬲f,“高宴出差回來了,我聯(lián)系他?!?/br>
    路楠:“你當時可沒跟我說過故我堂這么麻煩?!?/br>
    宋滄:“勞務(wù)費翻倍?!?/br>
    路楠果斷:“好,交給我吧?!?/br>
    江一彤掛了電話,扭頭看路楠,目光銳利?!靶」媚?,我勸你不要逗留。這個店和你沒有關(guān)系,當然和宋十八也沒什么關(guān)系。你不要胡亂想象我和宋十八的關(guān)系,我這輩子最不想認識的人就是他。故我堂是我未婚夫的店,他不在了,當然交給我來管理。你現(xiàn)在立刻走,我在這兒做什么,你就當沒看見,也不知道?!?/br>
    路楠左右看看:“江小姐你打算做什么?”

    她越是溫柔,江一彤越是氣勢磅礴:“今天這店里的東西,能搬走的我全都要搬走。”

    路楠心里一咯噔:江一彤隨手一翻就說書架上十幾本書價值一萬,她顯然十分懂行,說不定就是沖著故我堂這些貨品來的?!八螠姘压饰姨媒唤o我,我不能……”

    “別跟我較勁,小姑娘?!苯煌f,“這店我今天搬定了。你趁早走,要是有了什么沖突,可別怪我?!?/br>
    沒多久便有兩輛皮卡停在路邊,七八個工人帶著繩索、推車等工具聚集到故我堂門口。

    “一彤……”路楠的手機里,宋滄仍試圖緩和局面。

    江一彤怒吼:“你閉嘴!”她面向擋在門口的路楠,“你,讓開?!?/br>
    路楠還沒說話,身后就有人推了她一把,把她推進店里。五大三粗的男人們涌入,一口一個“彤姐”:“怎么搬?”

    江一彤:“先搬書,別弄壞了?!?/br>
    工人便直接走向書架,把書取下放進紙箱。紙箱里墊了泡沫紙,是專門用于保護舊書的,他們是有備而來。路楠沖過去阻止,但她瘦削,根本不是這些人的對手。店里漸漸涌進了更多的人,三只貓慌里慌張地亂竄,工人們開始搬動沙發(fā)、桌椅。原本擺在大桌上的各種物什也被粗魯掃進箱子,哐哐地響。

    路楠一看就怒了。桌上的東西難擦難洗,她每天都要花很多時間打理。以前宋滄在店里的時候,她也常見宋滄仔細護理,這可不是能隨便亂扔的東西。

    手機里宋滄語氣漸漸嚴厲:“江一彤,這些都是我的私人財產(chǎn),你別動。我不想報警,我和你沒必要扯破臉皮……”

    “你還知道自己有臉皮啊宋十八?是誰處心積慮讓鐘旸交出故我堂,誰千方百計要從他手里搶走這個店?”江一彤抓起手機,“故我堂是鐘旸的!別以為你騙鐘旸把店子留給你,我們就沒辦法拿回來!你要是還有點兒良心,還把鐘旸當朋友,就……”

    話未說完,手機就被奪走了。

    路楠站在她面前,摘了口罩。在這種狀態(tài)下,路楠平常一貫的溫柔無法解決任何事情,更無法保護故我堂。于是方才還柔順溫和的女孩消失了,她微微仰起臉,筆直注視江一彤,憤怒和不滿成為她豎立的尖刺。

    “立刻離開,否則我報警。”路楠隱藏視頻界面,直接點開110,拇指懸在通話鍵上。

    江一彤砰地打掉手機,順腳一踢,手機打著旋飛進角落。

    路楠毫不猶豫,抓起收銀臺上手臂粗的長方體石頭鎮(zhèn)紙,在大桌上敲了一聲。聲音極脆。

    “立刻離開?!彼e起鎮(zhèn)紙對著江一彤,像手持一個沉重的武器,“我再說一次,現(xiàn)在,立刻,離開?!?/br>
    “你要維護那個人渣嗎?”江一彤問,“他殺了人。”

    路楠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