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也用雞rou喂它？”

    “不必。”宋滄說，“再培養(yǎng)培養(yǎng)它的習(xí)慣吧。貓糧、rou、罐頭都吃的，不要單吃一種就行?！?/br>
    女人聽得非常認真，連連點頭。宋滄說著說著，情緒忽然低落。小三花最親近路楠，路楠照顧它也最多，它的許多習(xí)慣都是路楠慣出來的。喜歡鉆紙箱，吃貓糧要搭配香香小魚干，晚上不睡覺的時候喜歡巡邏自己的地盤，懂得抓老鼠，抓到了還會藏起來，餓了的時候獻寶似的翻出來，邀請路楠和宋滄一起分享。

    “太聰明了吧！”女人吃驚，“都是你教的？”

    “我女朋友……”宋滄頓了頓，接著說下去，“都是她教的?！?/br>
    在這停頓里，有一種心照不宣的黯然。女人捕捉到了，很快另起一個話題：“它的定點檢查醫(yī)院是果凍醫(yī)院對吧？縈江邊上那個？我記得他家的招牌特別可愛，我女兒喜歡吃果凍，好幾次經(jīng)過都要拉著我進去買吃的?！?/br>
    “你見過他家那條黃金蟒嗎？”宋滄有點兒感激她，開始聊起朱杉的寵物醫(yī)院和他那條人氣越來越高的黃金蟒。

    抵達家門口，女人才剛敲門，緊閉的房門里立刻傳來孩子快樂的大喊：“貓貓！貓貓來、來了！我、我開門！”

    門是被一個男人打開的。他和宋滄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

    扎著小辮子的女孩只有三四歲年紀，又蹦又跳地撲到母親懷里，看到貓包里緊張的小三花，她頓時收斂動作，連聲音都放輕了，小幅度地揮手：“你、你好?！?/br>
    女人左右看看堵在門口的兩個男人，笑著介紹：“皓然，這是故我堂的宋滄宋老板。宋老板，這是我男朋友，路老師。呃，你們……認識？”

    “認識?！彼螠鏇_路皓然點頭，“大哥，你好?！?/br>
    路皓然鼻子一動，像聞到什么令人生厭的氣味：“誰是你大哥？”

    第四十五章 “桐桐，把名字換回來吧?！?/br>
    轉(zhuǎn)眼便是周末。路楠回到家里, 還順帶把沈榕榕也捎了過來。周喜英總覺得沈榕榕向來是不可靠的，一是家境太優(yōu)越，和路楠并非一路人, 二是性格太毛躁跳脫, 絕非她欣賞和喜歡的那種溫柔女孩子。

    但答應(yīng)讓路皓然帶女友和女友孩子登門, 她心里總是惴惴，路楠一提“榕榕也給你準備了禮物”，她便立刻答應(yīng)沈榕榕拜訪。有沈榕榕在，至少氣氛不至于尷尬, 周喜英一面欣喜于和路楠的緊張關(guān)系稍有緩和，一面又著實對路皓然的戀情感到不滿，怎么微妙平衡, 讓這一頓飯不至于賓主掃興, 實在是難題。

    她很多年沒有過這么多顧忌，一心想著讓沈榕榕發(fā)揮她八面玲瓏的本事, 把一切調(diào)和完美。不料沈榕榕進門看到路皓然正在廚房忙碌, 開口就問：“大哥，我嫂子呢？”

    周喜英眼前一黑, 路楠暗踢沈榕榕一腳。沈榕榕頓時記起自己本日要職，笑得一朵花兒似的：“阿姨, 你又年輕了?！?/br>
    周喜英：“……”

    沈榕榕：“我天天都跟路楠說，你怎么不像你mama呢？你mama皮膚又好, 沒有皺紋沒有斑點, 腰板直得跟練舞的人一樣。”

    路楠適時補充：“她上老年大學(xué), 學(xué)跳交誼舞?！?/br>
    沈榕榕一拍掌心：“難怪，真的，一眼看上去就是不一樣, 氣質(zhì)太好了。”

    她語氣夸張，周喜英當然知道都是客氣的場面話，標點都不能信的?？墒巧蜷砰胚@樣好看的姑娘，喜氣洋洋地故意逗樂你，周喜英面上也不由得綻開些許笑容。

    沈榕榕是有備而來，她放下禮物掏出手機：“阿姨，我上個月就想找你了。我手上有個項目，是展示銀發(fā)風采的，好多跟你年紀差不多的人報名，去當模特呢。我們有專業(yè)的化妝師、造型師，不僅能拍出好照片，還有影視劇合作的機會。最近有部特別火的電視劇，說一家子沒血緣關(guān)系的五兄妹……”

    那電視劇周喜英正追著，立刻和沈榕榕聊上了。

    “哎，項目的合作方就是那個影視公司。他們正給下一部電視找演員，我看你就很合適。”沈榕榕后退兩步，打量周喜英，“發(fā)型要再搞一搞，阿姨你應(yīng)該去演那種書香門第的貴婦，舉手投足都是那個調(diào)調(diào)……”

    路楠鉆進廚房，路皓然半張著嘴，豎起耳朵聽沈榕榕在外頭胡吹。周喜英被逗得直笑，兄妹倆在廚房四目相對，都豎起大拇指。

    “我去接人?！甭佛┤徽f，“快到小區(qū)門口了，你讓沈榕榕再加把勁?！彼悬c緊張，走出廚房才想起圍裙沒解，手忙腳亂交給路楠。

    沈榕榕正好回頭看他，兩人目光一對上，路皓然心道“不好”，果然立刻聽沈榕榕高聲問：“去接我嫂子??？”

    路皓然瞪她一眼，又忙對滿臉笑容還沒來得及收回去的母親點點頭。

    “阿姨你見過那個女人嗎？”沈榕榕問。

    “還沒呢，照片也沒見過。”周喜英心情很好，對接下來的會面也不表露強烈排斥了，只是淡淡地應(yīng)，“有什么好見的，不就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

    “我看過路楠手機里的照片，還可以?！鄙蜷砰殴室庥糜炙嵊执椎目谖青止荆暗?，總之，比我還是差了一點點。”

    路楠端了一盤切好的水果走出，嗤之以鼻：“人家比你好看?！?/br>
    沈榕榕怒了：“你還是不是我姐妹了？！”

    兩人大眼瞪小眼，戲份交足，勾起周喜英強烈好奇。“你有照片？”她終于第一次主動，問路楠要照片。

    路皓然女友姓梅，路楠也叫她梅老師。周喜英一看照片，先“哎喲”一聲，推推老花鏡，狐疑萬分：“……怎么看上你大哥了？”

    三人正笑著，人已經(jīng)來了。路皓然牽著梅老師，梅老師牽著小姑娘，擠擠挨挨站在門口。路皓然介紹完畢，周喜英打量對方，喊她：“你好，小梅?！?/br>
    目光移到梅老師手里牽著的小女孩，女孩倒是膽子大，伸出個拳頭，拳頭里藏著些什么東西。周喜英伸手去接，小手掌張開了，落下一朵很清香的梔子花。

    “家里種了兩棵，這是開的第一朵?！泵防蠋熣f，“她想帶來送給你?！?/br>
    周喜英被這朵藏在手心里頭，被緊緊保護著甚至有點兒皺了的小花兒弄得唏噓了。她去牽小姑娘：“你叫什么呀？”

    小姑娘有些結(jié)巴，說不出話。沈榕榕在路楠背后補充：“小小梅。”

    梅老師笑了：“可以的，就叫她小小梅?！背弥芟灿]看見，她和路楠、沈榕榕擠了擠眼睛，三個女人交換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小姑娘的到來緩和了凝重的氣氛，加上有沈榕榕插科打諢，客廳里一直笑個不停。小孩緊張時、興奮時，說話有些結(jié)巴，周喜英問是怎么回事，原來是小時候常被家里老人責備，說她學(xué)說話太慢，畏懼多了，形成了這個磕巴的習(xí)慣。

    氣氛快樂，周喜英有個問題想問，又不想破壞周圍和樂的空氣。最后是沈榕榕問：“小孩這么可愛，一直都是你在照顧嗎？”

    “離婚之后都是我?guī)??！泵防蠋熤肋@是沈榕榕故意問的，很平靜地敘述，“我前夫孕期出軌，孩子還沒生下來，我就決定要離婚了。她是女孩，他們不大喜歡，爭了一陣子，也就給我了。”

    有兩個女兒的周喜英皺眉了：“女孩怎么了？女孩可好了?！?/br>
    沈榕榕調(diào)油加醋：“就是。大哥，你說女孩好不好？”

    路皓然在客廳和廚房之間走來走去，一刻不得停。被沈榕榕逮住，自然用力點頭：“特別好！”

    路楠在爐子上煨湯，聽見漸漸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小女孩正跟周喜英說自己新認識的好朋友：“……它好可愛、好可愛，喜歡跟我睡覺，和我一、一起曬太陽。它什么都吃哦，還咬mama的充電器，mama說不乖的時候就要教、教訓(xùn)它。它聽得懂我說話嗎？……真的嗎？可是它是一只貓。”

    “梅老師養(yǎng)貓了？”路楠端著湯走出去，路皓然正巧和她擦身而過。

    “養(yǎng)了?！甭佛┤惠p咳一聲，“挺丑的，普通中華田園肥貓?！?/br>
    “不肥！”小姑娘更正，“它好軟，好舒服?！?/br>
    路楠來了興趣，湊過去想看。沈榕榕正巧在梅老師手機里看完一段視頻，一臉的欲言又止。路楠接過手機，被她表情引發(fā)好奇兼懷疑：“真的很丑？”

    視頻里是正在沙發(fā)上踩奶的三花貓。

    路楠：“……”

    三花貓喵嗚一聲，忽然躥下沙發(fā)，飛跑著跳進一個人懷里。那人一頭微卷頭發(fā)在腦后扎成一把，只勾了幾縷垂落下來?！霸趺赐蝗荒懶×耍俊彼螠姹е▽︾R頭笑，“到陌生環(huán)境有點兒怕，它平時不是這樣的。”

    路楠立刻抬頭，盯著在廚房探頭探腦的路皓然。路皓然迅速縮了回去，她又看向沈榕榕。沈榕榕連忙擺手：“我是剛剛才知道的?！?/br>
    視頻和照片很多，有宋滄的其實沒多少個，他把小貓送到梅老師家里，說了些注意的事項便走了。走的時候路皓然還追了出去和他說話，畫面里只剩逗小貓玩兒的小姑娘。

    或許是在故我堂呆著的日子里漸漸修煉出了膽量，流浪期間的畏懼和兇惡都不見蹤影，小貓很快適應(yīng)梅老師的家，跳到電冰箱頂部蹲坐著，眼睛骨碌碌看地上跳個不停的小孩。

    “它喜歡別人這樣摸它?！甭烽谛」媚锖竽X勺示范，“三只手指從上往下，一直摸到它的背。還可以揉它耳朵，它耳朵也很可愛對不對？”

    小孩跟著她學(xué)，學(xué)了一會兒反問：“你認識它嗎？”

    沒料到小貓竟然是被梅老師母女領(lǐng)養(yǎng)，路楠心里頭又驚又喜。原本的忐忑和對宋滄的埋怨，被這意外驚奇沖淡了許多。梅老師打開家里監(jiān)控，路楠喊了小貓一聲，它原本躺在陽臺落地窗前曬太陽，聲音才一出現(xiàn)，立刻原地蹦起，沖著監(jiān)控鏡頭閃電般跑來。

    誰都沒想到，讓一屋子人樂成一團的，居然是這只獨自留守家中的小貓咪。

    一頓飯吃得開心，飯畢后小孩已經(jīng)鉆進周喜英懷里，給她唱新學(xué)的兒歌了。梅老師母女告辭時，小孩困得趴在mama懷里半睡半醒，但揉著眼睛也要跟周喜英揮手：“奶奶再見，奶奶來我家里看小貓哦……”

    周喜英有些舍不得那小姑娘，走到陽臺看三人離開身影。路楠湊過來笑道：“奶奶！”

    周喜英笑了：“哎呀，真甜呀。好聽，太好聽了?！?/br>
    路楠：“你滿意嗎？”

    周喜英：“我滿不滿意，你哥都不會聽我意見的?！?/br>
    路楠再問：“你滿意嗎？”

    周喜英被她推搡著，堅持不住，只得承認：“還不錯?！?/br>
    目送小車離開，路楠正要回室內(nèi)，周喜英卻牽著她的手。老人踟躕著，有什么難以開口似的，兩只手握住路楠微涼的指尖：“桐桐，把名字換回來吧?！?/br>
    路楠愣住了。

    “當時，是mama不對?！敝芟灿⒄f得艱難，“我太想念你meimei了。她生下來到走，不是吃藥就是住院打針，沒一天健康的。我不舍得她，但我也不能因為這樣，傷你的心。桐桐，mama錯了，你把名字改回來，我以后都叫你‘桐桐’?！?/br>
    “……”路楠說不出一句話。母親的這個提議，是她之前從來沒想過的。

    許多年來她已經(jīng)熟悉母親對待自己的方式和腔調(diào)，乍一換，竟讓人覺得不習(xí)慣起來。在難以被打破的沉默中，她只是輕輕地笑了笑。直到回到自己家中，坐在安靜的空間里頭，她仍不能做出決斷。

    “路楠”的魂魄已經(jīng)依附在她身上太久、太久了。她無法想象和它徹底告別，會是什么樣子。

    包里的手機震動不停，路楠拿出來一看，竟然是“宋滄”。她并未立刻接聽，也沒有掛斷，只是看著屏幕上的名字發(fā)愣。如果把今天發(fā)生的事情告訴宋滄，他會有什么反應(yīng)？他會高興地抱住自己，鼓勵自己，還是會冷靜地分析在這個歲數(shù)更改名字的利弊？

    想到彼此之間曾經(jīng)經(jīng)歷和發(fā)生過的一切，路楠現(xiàn)在無法武斷地認為宋滄對待自己的過程中沒有過一絲真心。他是第一個喊她真實名字的局外人，她身上的一部分枷鎖，確確實實是被宋滄撬開的。

    鈴聲停了。路楠把手機放下。她仍未知道自己應(yīng)該怎樣去面對宋滄。那天重逢，哭是哭了，罵是罵了，但胸口的郁結(jié)的東西仍舊密密實實，沒松過分毫。

    洗完澡出來，手機再度震動，這回來電的是沈榕榕。

    路楠不接宋滄電話，宋滄輾轉(zhuǎn)通過高宴找到沈榕榕，懇求沈榕榕轉(zhuǎn)告?！按_實是重要的事兒，我才愿意幫混蛋這個忙?！鄙蜷砰耪f，“許思文想見你?！?/br>
    許思文蘇醒已有一周，昨天出院，現(xiàn)在在家里靜養(yǎng)。她能夠說話，能夠表達，但仍需要定期到醫(yī)院接受康復(fù)治療。宋渝和許常風打算帶她去國外尋找更好的康復(fù)機構(gòu)，但又畏懼如今的疫情，夫妻倆許久沒有這樣共同為一件事忙碌、討論、爭執(zhí)。“見路楠”的要求是許思文向宋滄提出來的，直到路楠登門這一天，她才告訴自己的母親。

    宋渝驚得站不穩(wěn)：“在哪里見？”

    “家里。”許思文說，“這里?！?/br>
    宋渝當即拒絕：“我不同意?！?/br>
    “舅舅已經(jīng)去接她了，大概還有半小時就到?！痹S思文對母親的反對置若罔聞，扭頭對保姆說，“阿姨，你準備一些溫的檸檬水，路老師習(xí)慣喝這個?！?/br>
    她說話慢吞吞，行動也慢吞吞。這種因為活動不便而造成的“慢”，讓許思文在宋渝眼里變得陌生。宋渝生怕女兒不知道自己和路楠之間發(fā)生過什么，忙隱晦地向她說明?！奥烽热粊?，那我先走?！彼斡逯幌胱屌畠罕M量開心、舒心，起身準備換衣服出門。

    許思文卻拉住了她：“媽，別走。我是特意約好在家里見面的。路老師起初也不愿意來，我跟她打了好幾個電話才勸得她答應(yīng)?！?/br>
    宋渝不出聲了。她隱隱地猜到了許思文想做什么。

    “你做過的事情，舅舅都跟我說了。還有你幫別人辦的畫展上寫過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我也聽高宴哥哥講了?！痹S思文說，“mama，你必須跟路老師道歉。”

    宋渝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在生死關(guān)口走過一場，許思文變成了一個連母親都看不懂的孩子。她對自己想堅持的事情毫不讓步，仿佛是死了一次，她要把握重生的機會，不給自己后悔的余地。這種強硬的勁兒，和過去的宋滄如出一轍。

    但跟路楠道歉，這是宋渝絕對不愿意做的事兒，正要反對，門鈴已經(jīng)響了。

    保姆打開大門，宋滄和路楠站在門外。

    夏季的九點多，太陽正新鮮著，從車庫走到這里，路楠的頭發(fā)和肩背被曬得微微發(fā)熱。她看見坐在輪椅上的許思文，少女頭發(fā)極短，人極瘦，正沖她輕輕揮手打招呼。

    路楠忽然長出一口氣。她知道又一個枷鎖消失了。在噩夢中她無數(shù)次錯過拉住許思文的機會，但噩夢此刻終于得以結(jié)束。路楠看著許思文，很輕快、很安心地笑了笑。

    目光從許思文臉上移動到宋渝臉上。她挺直腰身，微微點頭：“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