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嘉說要她做一個最簡單的兔子撞樹，不能像皮影戲那樣只有側(cè)面，要有多角度，有側(cè)面，有正面。

    大妞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睜開眼睛，手下剪刀隨心所欲的在紙上剪了剪，又用刀子刻了刻。

    再把紙展開，是一只正在疾奔的兔子側(cè)影，頭朝右。

    她又連剪了四只兔子，分別是正在狂奔的兔子正面、頭朝左的疾奔兔子側(cè)影，還有一只微側(cè)身的兔子，最后一只是躺在地上斷氣的兔子。

    然后是剪樹，這對她來說簡直就是小菜一碟，不僅有樹枝有樹葉，仔細看，樹上還結(jié)了幾個小蘋果。

    這確實是劉嘉沒有想到的，太厲害了。

    “我要細鐵絲，或者細線?！贝箧ふf，一旁的阿牙趕緊從工具箱里翻找，劉嘉和阿牙一起給她把細鐵絲剪成一小截一小截。

    “今天我終于見識到力士脫靴、貴妃捧墨的場面了?！卑⒀酪贿呫Q鐵絲，一邊說。

    劉嘉應了一聲：“沒錯，我肯定是貴妃，那你就是高力士?！?/br>
    “嘶……”阿牙忽然覺得劉嘉是不是在影射什么。

    大妞認真工作，根本就不關心他們的胡扯，她把幾只剪紙小兔的關節(jié)拼裝上去。

    “膠?！贝箧は虬⒀郎斐鍪?，那氣勢，就像做手術的醫(yī)生，又像正在修車的工程師，阿牙又趕緊給她找膠。

    第一只狂奔的兔子做好了，緊接著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

    大妞熟練地把大樹固定在紙板上，接著開始展示兔子撞樹。

    正臉兔先上，接著是頭朝左的側(cè)面兔，然后是頭朝右的側(cè)面，與大樹相撞，最后換成四腳朝天死翹翹的兔子。

    可以啊……居然有分鏡的意識。

    劉嘉頓時理解為什么大妞剛才那么自信了，她真的可以那么自信。

    實在超出劉嘉對她的預期太多。

    “看看，這自主研發(fā)的手藝，我沒要求分鏡，她還給做上了。自己就跳出了舒適圈，你說是吧，阿牙？”劉嘉故意看了一眼阿牙。

    阿牙扭過頭：“我可拿什么跟她比呢，哼?！?/br>
    剛才看完那段簡短的剪紙表演，劉嘉腦中已經(jīng)把它們組成了動畫，對這樣的效果非常滿意。

    她給大妞報了一個價：“這是做一場的價格，如果以后有需要的話，我還會找你?！?/br>
    大妞聽見劉嘉開出的數(shù)字，眼睛都直了，脫口而出：“這么多？！”

    她趕緊看了阿牙一眼，擔心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不用這么驚訝，你的技術超出了我的預期，我給你的薪水也超出你的預期，雙向奔赴?！眲⒓握f。

    大妞聽不懂什么雙向奔赴，只想趕緊拿到錢。

    劉嘉想再問問她還會什么，這樣的話，以后有活可以直接找她，也省得自己滿世界找人，還不一定能找到。

    “你這手是在哪學的？”劉嘉好奇。

    大妞回答：“我家是華縣有名的皮影戲世家，祖?zhèn)魇炙?！這活計您看怎么樣，保證您不吃虧?！?/br>
    聽到華縣，劉嘉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她記得之前看過一個關于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紀錄片，里面有提到好幾個有皮影的地方，手藝都是傳男不傳女，到21世紀才開始有女傳人。

    其中就有華縣。

    “我敬重手藝人，但是我不喜歡騙我的人，你的手藝是父母教的也好，丈夫教的也好，或是自己偷師也好，都不要緊，但是不要騙我，我記得華縣皮影，傳男不傳女，你是怎么學到的？難道你在爹媽面前也女扮男裝？”

    劉嘉最討厭別人騙她，再差的情況，她也要聽真話，她以前說過：“我就算是跳懸崖，也要睜著眼睛跳，看看我到底是怎么死的。”

    見劉嘉變了臉色，大妞十分緊張，她咬咬牙：“我真的是在皮影世家學的?！?/br>
    阿牙嘆了一口氣：“沒關系的，你跟老板說吧，她人很好的，不會在乎賺錢之外的事?！?/br>
    劉嘉：……謝謝你哦。

    大妞不想說真話，又怕這么一大筆巨額跑了，她咬咬牙，只得說出來。

    “我是被當成童養(yǎng)媳，賣到魏家的。”大妞說。

    大妞家里有五個jiejie：招娣引娣愛娣憐娣帶娣，生到大妞的時候，爹媽連名字都懶得起，直接送去給魏家，給他家那個小時候調(diào)皮，丟了兩條腿的兒子做童養(yǎng)媳。

    魏家，就是華縣的一家做皮影的老字號，少了兩條腿的兒子脾氣暴躁，整天對大妞非打即罵，大妞整天以淚洗面，只能靠偷偷看著皮影，想像著故事中的世界聊以慰寂。

    后來她在伺候瘸腿丈夫的時候，也偷學了不少刻皮影的手藝，學會了，就偷偷在紙上練，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紙上能做得比丈夫做的還好。

    她希望丈夫能教她，卻挨了一頓棍子，瘸腿丈夫問她是不是有相好的了，想要偷學會刻皮影的手藝，跟外面的野男人私奔。

    十八歲那年，大妞終于被打成重傷，躺在床上幾乎不能動，還被丈夫說是裝死，硬把她趕到田里干活，她支撐不住，昏了過去，被同村的人所救送回家。

    瘸腿丈夫見她是被一個四肢健全的男人抬回來的，當即便說她敗壞了家風，吆喝著要開祠堂請祖宗，把這個不守婦道的婆姨打死。

    “救了我的男人，后來成了我的丈夫，我們一起來法國。事情就是這樣，你想罵就罵吧?！贝箧さ卣f。

    劉嘉一頭霧水：“??？我為什么要罵你？”

    “罵我不守婦道，罵我yin.奔失節(jié)，罵我偷學手藝，呵，我什么沒聽過?！贝箧さ难凵裣褚粓F冷掉的灰燼，看不見希望。

    劉嘉眨巴眨巴眼睛：“那個死瘸子自卑拿你撒氣，我唯一覺得你做得不夠好的一點是臨走前沒把他給打一頓。就算是條狗也受不得這么打，你要是不走，我才要罵你呢。

    再說，什么偷學，要我說，學得好！我最煩這種什么傳兒不傳女，傳子不傳媳的狗屁規(guī)定。照他們這樣藏著掖著，到最后一個會的人都沒有，全失傳了，他們才高興呢，才不愧對祖宗呢。呸！”

    現(xiàn)在輪到大妞感到驚訝了，她在逃離家鄉(xiāng)之前，聽了多少難聽的辱罵，怎么在劉嘉這里，這不是一件丑事，反倒是值得敲鑼打鼓到處宣傳的天大好事？

    大妞現(xiàn)在覺得這個老板，可以處！

    劉嘉與大妞的交談非常順利，錢談好了，事也談好了，過幾天，劉嘉帶她跟巴黎美術學院的同學們見個面，看看她能把技術教給同學們多少，這樣加快工作效率。

    大妞一邊聽劉嘉說，一邊點頭。

    窗外又傳來一陣熱鬧的聲音，又有一群人舉著橫幅路過，阿牙打開窗，向外伸頭望。

    就在此時，一陣風吹進窗戶，吹起蓋在大妞臉上蓋著的頭發(fā)。

    就在她的左眼處，赫然有一大片太田痣，青黑色，從額頭到眼瞼下方，就好像故意涂上去的一大塊。

    大妞注意到劉嘉的眼神，整個人都慌了，比剛才說出自己身世時還要慌。

    她手忙腳亂的扒弄著自己的頭發(fā)，看她的模樣，恨不得拿膠水把那撮頭發(fā)粘在臉上。

    “大冬天的，開什么窗戶，快關上！”劉嘉怒斥阿牙。

    阿牙還在看熱鬧，不明白劉嘉怎么沖自己發(fā)那么大的火，轉(zhuǎn)頭看見大妞的模樣，才趕緊把窗戶鎖上。

    “對不起?！卑⒀磊s緊道歉。

    大妞的心神混亂，死死地捂著自己的左臉，身體不停的發(fā)抖。

    阿牙自知理虧，憋了半天才憋出來一句：“我們又不會嫌你，你這么緊張干嘛?！?/br>
    劉嘉瞪了他一眼：“活干完了是吧？！沒事了是吧！”

    “沒沒沒……”阿牙低頭搓著手。

    “沒干完還不干活！幾個人并排逛街你都要看，扣你工資！”

    大妞稍稍緩過勁：“沒事的……我反正都人老珠黃了，長成什么樣，不會有人介意。”

    “你才二十三歲，什么人老珠黃，又不是活到二十五歲就不活了！”劉嘉聽不下去。

    她拉著大妞到放著彩妝產(chǎn)品的房間，拿出研發(fā)部門剛剛送來的遮瑕膏。

    歐洲宮廷一直流行那種慘白慘白的膚色，有些人天生皮膚發(fā)黑發(fā)黃，他們用慘白的粉蓋上去之后，還要用筆畫出淡淡的青筋，假裝自己是天生的冷白皮。

    要論遮瑕，他們一直很可以的。

    雖然現(xiàn)在外面不流行死人白的顏色，但是，對遮瑕的要求一直都有，只是要求更接近天然膚色罷了。

    劉嘉讓大妞坐下，自己拿著遮瑕膏，給她一點一點的蓋住臉上的青色太田痣。

    法國人的天然膚色色號，對于大妞來說，還是太白了。

    劉嘉又往里調(diào)了一些大地色系的眼影進去。

    再試試顏色，這下看起來與大妞本身的膚色比較接近了。

    全程，大妞都靜靜地坐著，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像是一只待宰羔羊，她不知道劉嘉在她臉上涂什么，不過，那都沒有用的。

    她剛剛六七歲的時候，就得每天出門挑水回家伺候公婆丈夫，從什么都不懂，到無數(shù)次被村頭頑童罵丑八怪，終于喚起了她的羞恥和愛美之心。

    她在村頭撿了泥巴往臉上涂，想把那個難看的色塊遮掉，卻招來夫家更大的辱罵，說她瘋瘋癲癲用泥糊臉，是不是想讓全村的人都笑話他們老魏家。

    泥巴、面粉、乃至村里有人結(jié)婚，她也會偷偷去找新娘子借胭脂，能想的辦法，她都試過了。

    沒有用，全都沒有用，沒有一樣東西能遮住她臉上的青黑色，每一次的嘗試，只會招來更多的辱罵。

    劉嘉看出她的心思，對她說：“你臉上的這個痣是平的，應該可以遮住，我先試試。要是遮不住，我再找他們開發(fā)一個威力加強版?！?/br>
    認真的涂涂抹抹之后，再上腮紅，最后上定妝散粉，大妞覺得自己的臉皮好像磚墻，被刷了一層又一層。

    最后，劉嘉把鏡子遞給她：“你看看，怎么樣？”

    大妞很久沒有照過鏡子了，她不想看，但是要給她開高工資的老板遞來的鏡子，她不敢不接。

    她接過鏡子，閉著眼睛，劉嘉笑道：“怎么？怕里面照出一個白骨精?。俊?/br>
    大妞這才鼓足勇氣往鏡子里瞧，她大張著嘴，伸手去摸左臉。

    “哎哎哎，別摸別摸?！眲⒓我话褜⑺氖掷聛恚靶⌒慕o摸沒了。我這不是糊墻的白灰，不結(jié)實?！?/br>
    大妞又驚又喜地抱著鏡子，左照右照。

    劉嘉笑道：“要不，我把這鏡子便宜賣給你吧?！?/br>
    大妞尷尬地笑笑，放下鏡子，過了幾秒，她又偷偷往鏡子里瞧了一眼自己的模樣。

    遮瑕膏竟然把太田痣完全徹底的遮沒了，而且她的膚質(zhì)要比原來細膩許多，看起來就是一個正常的二十多歲的少女，風刀霜劍與生活的苦難都與太田痣一起被遮住了。

    劉嘉說：“不過，這是給劇場演員用的遮瑕，效力強，但是對皮膚不太好，你得在每天睡前把它徹底的洗干凈，不然對皮膚不好?！?/br>
    大妞連聲答應。

    臉上的色塊看不見了，劉嘉又帶大妞去歐萊雅先生的發(fā)廊那里幫她換個發(fā)型。

    “好好的，遮著半邊眼睛做什么，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當海盜呢?！眲⒓涡Φ?。

    歐萊雅先生驕傲地拿著理發(fā)剪：“我一定會給你剪最合適的發(fā)型。emma小姐，您的spa什么時候開，我們說好的……”

    “放心啦，一月就開了，到時候店里的發(fā)型主剪和用的所有的洗發(fā)護發(fā)染發(fā)用品都必須是歐萊雅的?！?/br>
    兩人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