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舞的獅子的主色調是紅色，有一位北方口音的女生問：“哎，我上次看的獅子不是這顏色，是有什么講究，還是按好看來的？”

    湛江的同學驕傲地向她介紹：“這叫關公獅，代表富貴來的?！?/br>
    女生笑道：“關公？武財神嘛？哈哈哈，還有劉備和張飛嗎，有曹cao嗎？”

    “有劉備獅和張飛獅，沒有曹cao獅，曹cao是jian臣來的嘛。劉備獅是三圣獅之首，除了祈福，不輕易拿出來的。張飛獅是黑色的，是斗獅來的，出獅就是要踢館啦，輕易不用，能動得了張飛獅的都是大師?！?/br>
    “就三種嗎？”

    “還有一種，叫馬超獅，是全身素白的，就是三國的時候，馬超穿一身白，率兩萬大軍為父親馬騰報仇時候的樣子。那種獅子很少見到啦，叫孝獅，只有做白事的時候才會看到?！?/br>
    同學正說著，舞獅隊靠近了。

    忽然，在背后又響起了鑼鼓聲，眾人齊齊回頭，發(fā)現(xiàn)身后竟然又出來了一隊舞獅隊，也舞的是關公獅。

    原來是今日唐人街上有兩家店同時開張大吉，各自請的師傅。

    會獅的場面很多人從來沒有見過，大家都好奇的睜大了眼睛，不知是怎樣的規(guī)矩。

    只見雙方同時停止鼓樂，兩頭獅子靠近了，靠近了。

    “哇，離這么近，不會要打起來吧？”有人輕聲說。

    兩獅同時蹲下身子，獅頭互相向對方拜了三拜，然后各自搖頭晃腦的走開。

    同學中有人發(fā)出輕嘆：“呀，好可愛啊?！?/br>
    有人說：“嗨，今天這大吉日的，怎么可能打起來。”

    湛江同學表示：“真有會獅的時候不講規(guī)矩打起來的，會獅的時候獅子眨眼睛，或者跳起來，都是挑釁?！?/br>
    “嗬，這么嚴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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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嘉扛著攝影機，跑到另一邊舞獅隊，想多拍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兩家店在比誰請的舞獅隊更厲害，剛才那家店門口搭了個小架子，架子上掛著象征著彩頭的青菜。

    這家店的架子比那家店要高好多，比店都要高，起碼有兩層樓高。

    獅子又蹦又跳，又眨眼睛又擺頭，憨憨萌萌的，看著就喜慶，它一搖一晃的從矮墩開始跳，一層一層的往上蹦，引來周圍人群一片歡呼。

    劉嘉拿著攝影機一時不停的拍，腦中已經(jīng)把這些動作變成開場動畫時的分鏡動作。

    那獅子跳到最高層時，負責后腿的人在跳過倒數(shù)第二個高臺時，腳下一帶，高臺竟然搖搖晃晃地倒了下去，發(fā)出好大一聲響。

    舞獅的兩人不知道是不是沒有聽到，還在繼續(xù)爬高臺，去叼最高處的青菜。

    此時店家的人已經(jīng)急忙搶上去，想把那個高臺扶起來，卻赫然發(fā)現(xiàn)，竹竿做的高臺已經(jīng)裂開了，說不好踩它會不會更危險。

    此時，隨著鼓點的聲音，“采青”完畢的獅子已經(jīng)回頭，準備下來，他們也發(fā)現(xiàn)面前的高臺少了一個，距離下一個高臺還有好長一段距離。

    下面的人議論紛紛：“這得讓店家把后面的臺子移過來才行了?！?/br>
    “是啊，不然怎么下來。”

    每個高臺都很重，移起來也不方便，要是不小心把其他桿子砸倒了，那未免也太晦氣。

    要直接跳，對于舞獅頭的人來說壓力太大了，他必須比后面的人多跳一格，否則后面的獅腿無立足之地。

    還沒等店家開始挪高臺，那只獅子忽然縱身高高一躍，整個獅頭好像飛了起來，負責后腿的人也緊隨其后，獅頭踩在它應該踩的位置，后面一個人也平安落下。

    那一瞬間，所有圍觀的人齊齊發(fā)出：“哦～～～”的驚呼聲。

    而獅子與鼓點就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似的，繼續(xù)他們的表演，一絲不亂的下樁，退場。

    “你們剛才看見了嗎？！”

    “看見啦，太厲害了，我看見后面的那個人腿稍微彎了一下，前面舞獅頭的人踩在他的大腿上，然后就飛了起來。”

    “太懸了，這么高，要是摔下來可怎么好?！?/br>
    “嗨，你這就是瞎cao心了，人家都是練過的?！?/br>
    “哈？我才不信，他們平時會把梅花樁抽掉幾根練跳遠。”

    劉嘉匆匆收了攝影機，把它塞給跟著過來的一位同學，讓他帶回去。

    她自己去找店家問，剛才那舞獅隊是在哪里請的。

    像這樣的身手，說不定將來做活動的時候可以用得上，哪怕不是舞獅，讓他們做些其他的類似動作應該也沒有問題。

    劉嘉找到舞獅隊，發(fā)現(xiàn)他們就住在十三區(qū)，一個不大的屋子里塞了好多人，除了舞獅隊，居然還有唱京劇的。

    開門的人看見劉嘉，客氣地問：“您是想唱堂會，還是想請舞獅隊？”

    “你們這……這么齊全的嗎？”劉嘉十分驚訝。

    他們都是早期來歐洲打拼的人，先是只能賣勞力，后來有些中國的有錢人也會來歐洲，開業(yè)會請舞獅，生日要唱堂會，便會請他們。

    一位身上扎著練功腰帶的人指著屋里幾個倒立著的年輕人：“我們這里的幾位，有人師從名角路三寶！還有小叫天的關門弟子，您請去了，包您滿意?！?/br>
    劉嘉笑道：“以后有機會一定請你們。不過，我今天是來找舞獅隊的。”

    “哦……”那人指了指另一個門：“他們在那邊?！?/br>
    舞獅隊有一個小院子，地上擺著壇壇罐罐，有幾個年輕人正在壇子上跳來跳去，練習舞獅的動作。

    見劉嘉過來，有人忙過來，一口廣普腔：“您想請出獅？”

    “嗯，我想請今天在唐人街胡記酒樓前面舞獅的那兩位。”

    一個年輕人被人叫過來，接待的人看著他：“小梅呢？”

    “啊，她……”年輕人看了劉嘉一眼，輕聲附耳說了幾句。

    接待的人神色變得凝重：“這樣啊……”

    他對劉嘉說：“小梅今天家里有點事，您看，要不換一個？”

    小梅？

    劉嘉好奇：“小梅是今天舞獅頭的，還是后面的？”

    接待的人清了清嗓子：“咳，小梅是舞圣頭的，不過您放心，我們這邊其他人也很棒的?！?/br>
    “小梅，是女孩子嗎？”

    “對，您一定要女孩子嗎？”

    “我今天看到她舞獅，舞得特別好，梅花高樁倒了，她一下子跳起來，飛了過去?！?/br>
    “那系當然啦，舞到一半要是卡住了，不吉利噠～跳過去，店家也會給多紅包的啦。小梅練舞圣頭很努力，不容易?！?/br>
    他連續(xù)兩次把“獅頭”說成“圣頭”，劉嘉覺得自己莫不是不小心觸了什么忌諱。

    “我剛剛，是不是說錯什么了？”劉嘉小心翼翼地問。

    接待的人笑笑：“干我們這行，是不說獅頭的，要么是圣人的圣，圣頭，要么是勝利的勝。獅這個音嘛，像尸體的尸，不吉利。沒有關系的，你又不知道。”

    “那我也不是很著急，我就等等小梅吧，女孩子能練出來不容易，我想多給她一點機會?！?/br>
    接待的人為難：“呃，那您可能要等很久了?！?/br>
    “??？為什么？”劉嘉不解。

    “她的師父，今天上午去世了，她要去照應幾天?！?/br>
    劉嘉愣了一下。

    “其實，老爺子去了也好，幾年前他被毒.氣彈炸到，一直靠小梅到處找活干給他買藥，他也很痛苦的。前天開始就昏迷啦，現(xiàn)在去了，也算系解脫?！?/br>
    劉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兒，今天早上小梅所有的動作，抬起獅頭時露出的笑臉，完全看不出來她的師父已經(jīng)昏迷。

    “她家在哪里？我想去給老先生上炷香?！?/br>
    劉嘉找到小梅住的地址，門頭上掛著一塊大大的招牌——陳氏武館。

    招牌上掛著一朵白色的花，兩條長長的白色挽帶垂在兩邊。

    小梅的師父生前大概是個特別體面的人，前來舉哀的人許多。

    與劉嘉曾見過的其他葬禮不同。

    門外地面放著草席，鑼鼓聲也是沉悶的單調。

    兩頭白底藍紋的獅子，也就是馬超獅，正跪在門口，圣頭上的眼睛與普通醒獅精神振奮的模樣不同，孝獅黑色的眼睛半開半合，眼角有淚，獅角上還掛著白色的布條，眉毛與獅須都是白色的，后腦只用黑色寫著大大的“孝”字。

    逝者的家屬將那兩只獅子領進門，兩只獅子膝行而入，一步一步，緩緩前行，動作非常緩慢。

    隨著鼓點聲，那獅頭一點一點的顫動，向下頓首，像極了哀痛過度的人。

    接下來，獅口不斷張合，如同仰天長哭，身體不斷抖動。

    劉嘉從來沒想過，她竟能在一顆南獅的獅頭上看出人類的情緒，把她也拉進去，徹底浸染，感受到相同的悲傷。

    她上完香之后，發(fā)現(xiàn)跪著的家屬里沒有小梅，不知她去了哪里。

    那兩只白色的馬超獅伏坐在禮堂入門之處的禮賓桌旁，低頭垂眼，似乎在代替主家招呼客人。

    實在見不到小梅，劉嘉便打算離開，卻聽見出了門的賓客們在小聲議論。

    說舞獅實在不賺錢，也就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能拿得多一些，在老先生還沒仙逝的時候，他的徒弟們就打算把師父的宅子賣掉，把正經(jīng)的主業(yè)做起來。

    舞獅和開武館在法國都賺不了大錢，他們的正經(jīng)主業(yè)是醫(yī)生。

    有了多年的實習經(jīng)驗，他們的藥和正骨手法都是一絕，不管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就算沒傷，累了也會找他們按一按。

    因此不管是在唐人街還是在洋人多的地方，都比舞獅的收入多。

    只有他的小徒弟小梅不樂意，她想守著師父的招牌，跟師兄弟們急起來的時候，說話比較難聽，罵他們數(shù)典忘祖。

    師兄弟們則說她是頭發(fā)長，見識短：“我們跟你又不一樣，你要是活不下去，一嫁人，就有人養(yǎng)，我們是要養(yǎng)家糊口的，壓力比你大多了?！?/br>
    來回幾次，把小梅氣得夠嗆。

    “唉，都這樣，別說他們只是師兄師妹了，我們家，老一輩兒的走光了，小一輩的根本連來往都不來往了，就連過年都是各自小家在一起過?！?/br>
    “也不知道以后還能不能看見陳家班的舞獅了。”

    “是啊，要是就這么丟了，太可惜?！?/br>
    劉嘉在一旁沉默地聽著，誠然很多東西消失了不會對日常生活有什么影響，不過曾經(jīng)給世間帶來美好的事物一件一件消失，到想要再追回的時候，回憶起來只有遺憾。